第一個字還在她身後,最後一個字落地,一隊人馬已經躥出了宮門,如飛而去。
「等等——等等——」
梁令瓚恨不得長出四條腿,跑得耳旁生風,大喊,「等等——」
然而守門的金吾衛既已得令,兩人一組,緩緩將宮門推攏。
不要——
她不要被關在宮裡,皇帝就算現在沒找上她,一旦回過味來,她就別想走了!
就在兩扇宮門快要合攏的時候,驀地出現了一隻手,生生將宮門推開幾寸,來人冷冷喝道:「這位是奉旨歸田的梁大人。梁大人驅逐天狗,勞苦功高,現在神識勞頓,要尋靈山休養方能保得住一命。你們緊閉宮門,是要困死梁大人?!」
陳玄景!
一看見他,梁令瓚就精神大振。
只要有陳玄景在,就沒有過不去的坎!
果然,金吾衛們都一頓,畢竟方才天狗食日的動靜是有目共睹。趁此之機,陳玄景將門再推開一線。梁令瓚拼了老命疾衝過來,撞進他的懷中,來勢太快,將他撞得連退了兩步。
「哐當」,沉沉一響,宮門在她身後閉攏,嚴絲合縫。
「我出來了,出來了!」梁令瓚狂喜,緊緊抱著他,「我出來了,我好好的,我答你的,做到了!」
「做得好。」陳玄景將她深深一抱,「只是傳令衛已經出宮,看來陛下不單要封宮門,還要封城門。」
若這是一場與時間的賽跑,那麼現在還遠遠沒完。
陳玄景牽過兩匹快馬,梁令瓚不敢耽誤,翻身上馬。
陳玄景一抖韁繩,策馬南奔。
梁令瓚一愣,一面跟上,一面問:「怎麼不走春明門?」春明門就在西邊,離這裡最近。
「春明門太近,傳令衛只怕已快到了,等我們趕到,城門必定已經關閉。南面明德門進來就是朱雀大街,最是人多車雜密集之處,傳令衛跑不快,咱們還有機會。」
果然,朱雀大街上人頭攢動,馬兒沒跑多遠就看見一名傳令衛身陷其中,雖有鸞鈴加上鞭喝,但老百姓挪動讓路也需要時間。
兩人互相看了一眼,梁令瓚從衣擺里摘下太子那塊蟠龍玉璧,遞給陳玄景。陳玄景遙遙一擲,擲到離傳令衛身邊不遠的一位貨郎擔子里。
貨郎只見一樣東西從天而降,一塊瑩然美玉落到自己面前。周圍的人也都看見了,紛紛圍到一處。有那貪心的,張嘴就說是自己的,便要來奪。你爭我奪間,一團混亂,越發吸引了人流,傳令衛正要打馬往前,忽見瞥見那塊玉非同尋常,大吃一驚:「給我拿過來!」
在他的喝聲里,陳玄景和梁令瓚的兩匹快馬揚長而去,很快將他拋在了身後。
皇帝封城只為捉拿太子,誰也不知道太子早已被蒼伯帶出了城。傳令衛拿到太子玉璧,必定自以為立下奇功,肯定要回去稟告。
這一來一回間,足夠他們從容出城。
兩人相視一笑。
馬蹄踏過長街,直奔城門。
然而就在兩人快到城門的時候,背後響起了馬蹄聲。不同於傳令衛的單槍匹馬,這陣馬蹄聲連綿成片,猶若滾雷,大地彷彿都為之顫抖。
梁令瓚回頭看了一眼,只一眼,差點魂飛魄散。
身後煙塵滾滾,金吾衛們甲胄鮮明,旌旗獵獵,當先一人手按長刀,竟是陳玄禮。
「陛下急令,關閉城門!關閉城門!」
煙塵中,傳令衛的聲音自大隊人馬後傳來,雖遠,卻依然清晰尖利。
「快、快快快快快……」梁令瓚話都不會說了,只有這一個字在嘴裡軲轆轉。
快什麼?逃嗎?陳玄禮已經追了過來,他們跑不了了。
就算跑得出城門,也逃不出禁衛大將軍的手掌心。
陳玄景瞳孔微微收縮,忽然轉過臉,一把攬過梁令瓚。
梁令瓚急忙穩住韁繩,還來不及開口,便已被吻住。
他的吻從來都極盡溫柔,即使再灼熱也帶著三分克制。可這一吻卻深沉無邊,甚至有些粗魯。他吻得這樣用力,這樣狂放,好像要把一世的吻都在這一刻用盡。
梁令瓚完全不能呼吸,腦子還來不及分析反應,一股悲愴和絕望卻湧上心頭。
這不是她的情緒,這是他的。
雷鳴般的馬蹄聲已到身前,陳玄景抬起頭,放開她,撫了撫她的面頰:「蒼伯帶著太子在城門外三十外的村子裡接應,他會帶你離開。你答應過我,要好好的,記得嗎?」
恐懼像一隻無形的大手,扼住梁令瓚的咽喉,梁令瓚的胸膛里全是寒意,幾乎要將整個人冰到麻木。
她知道他要做什麼了。
她死死抓著他的衣袖,從來沒有這麼恐懼過,恐懼得全身每一塊骨頭都在顫抖:「不要……陳玄景,不要……」
陳玄景一笑,這笑容像極在在西郊雪地那一次,淺淡而溫暖。
他抽出千星,一刀劃斷自己的衣袖,甩開梁令瓚的手,一刀劃向梁令瓚的馬臀。
馬兒吃痛,一聲長嘶,箭一般躥出城門,疾馳而去,轉瞬奔遠。
他掉轉馬頭,面對自家兄長,淡淡喚:「大哥。」
陳玄禮凝望著他,目光深深,沉沉不語。
傳令衛在後面看不見前面光景,不停催促:「關城門!陛下有令,關城門!陳將軍,快關城門吶!」
跟著朱雀大街上又一次傳來鸞鈴聲響,一隊新的傳令衛疾奔而來:「陛下有令,速速封閉城門,捉拿廢太子李瑛、前太史令梁令瓚,若有所獲,重重有賞!」
陳玄禮打馬上前,迎向陳玄景,兄弟倆在日光下彼此相望,清俊的面龐如此相似,所不同的只有眼神。
一者冷峻深沉,一者清明冷冽。
「掉頭。」陳玄禮道。
陳玄景一怔。
「你敢一個人留下來,連死也不怕吧?還怕掉個頭嗎?」陳玄禮拔出了刀,「掉頭!」
陳玄景緩緩掉轉馬身,面向城門,低聲道:「大哥,我最後再叫你一次,若我——」
話沒說完,刀風划過空氣,座下馬兒幾乎是驚跳起來,瘋了一樣往前躥出去,轉瞬衝出城門。
「大哥!」
聲音還飄在空氣中,人已經去得遠了。
「傻小子。」陳玄禮喃喃,拭去刀上血跡,緩緩收刀。
去吧,帶著心愛的人去吧,去向遠方,去過我未能過成的人生。
不要像我,等到她死後,才知道後悔。
「關城門!」
心中有微微的虛弱與酸楚湧上眼睫,他大吼一聲,聲如狼虎,把那點屬於陳玄禮的軟弱壓下去,這一刻,他又成為了禁衛大將軍,堅不可摧,牢不可破。
「關閉城門,捉拿逃犯,見者有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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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隆,巨大的城門緩緩關上,兩扇相對,發出一聲巨響。
陳玄景勒住韁繩回望。
「陳玄景!」
一人跌跌撞撞向他跑來,滿頭草屑,一身泥痕。
「梁令瓚?!」陳玄景滾落馬鞍,扶住她。
梁令瓚不待他扶,撲進他懷裡,緊緊將他抱住,「你沒事?你沒事?!」她幾乎不敢相信,鬆開了瞧一瞧,又抱住,眼淚嘩嘩流,一臉淚,一臉泥,糊成大花臉,「陳玄景!嗚嗚嗚嗚,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恨嗎?」陳玄景也是百感交集,「很好。好好體味,你時常便是這麼可恨的。」
梁令瓚頓時怔住,是、是嗎?
陳玄景用袖子替她擦了擦臉:「怎麼弄成這樣?」
「那馬瘋了似的只知道往前跑,怎麼都掉不了頭,我只好自己跳下來了。」梁令瓚到處摸索,見他通體無礙,只有馬臀上有一道細細的傷口,比自己馬上那道淺而長,不像是千星所劃,「這是……」
陳玄景望向緊閉的城門,城牆上,有一道修長人影。
「你大哥?」
「嗯。」
隔得太遠,雖然瞧不見,但他知道,大哥必定在看著他,看著他們。
放心吧,大哥。
我會連同你那份,一起幸福下去。
他收回目光,翻身上馬,手伸向梁令瓚,「走吧。」
梁令瓚手伸過去,才發現一手都是泥,想著他素來愛潔,正要往身上擦一擦,已被他一把攥住,輕輕一拉,帶上馬鞍,穩穩坐在了他身前。
「駕!」
他一聲清喝,馬兒邁開四蹄,沿著筆直的官道,向前方奔去。
那兒,天大地大,一往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