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兒要比蓮兒大上兩歲,性情也穩重許多,穿著件淺青色的比甲,被蓮兒拽進來時,手裡還拿著封帖子,這會兒一眼就瞧出姜雪寧神情不對。
她連忙掐了蓮兒一把。
蓮兒頓時收聲。
她這才走過去,先把那封帖子壓在了旁邊的几案上,然後到姜雪寧身邊來,給她解那一身沾了酒氣的袍子:「蓮兒是見您一晚上沒回來,嚇糊塗了。奴婢猜著小侯爺還要進宮聽日講,您最遲上午會回來,所以讓人先備了熱水,您先沐浴,然後歇歇覺吧。奴婢看著您昨晚像是沒睡好。」
這倒是個能用的。
姜雪寧打量了棠兒一眼。
這丫頭也是孟氏放到她身邊來的,本事雖然有,可架不住她這個上頭主子脾性太壞,對那些個逢迎奉承的下人太縱容,縱然有十分本事,能使出來三分都了不得了。
「那便先沐浴吧。」
她這會兒也不想說太多話,見蓮兒沒再哭哭啼啼的,便暫時把那個發賣了她的念頭給壓了下去。
一應沐浴的物事都準備好,姜雪寧寬了衣袍,進了浴桶,慢慢坐下來,讓那暖熱的水緩緩沒過她光滑的肩,修長的頸。
這種時候,最容易將腦袋放得空空的。
她卻格外喜歡在這種時候想事。
剛才問過了棠兒,如今是九月初七:她還沒有女扮男裝跟著燕臨去逛重陽燈會,也還沒有遇到跟沈玠出宮玩的樂陽長公主,也就是說,這一世樂陽長公主陰差陽錯喜歡上她這件事,還能避免;看先前客店中的情形,她也還沒有開始故意接近沈玠,那麼只要她不去爭,被宣召進宮伴讀這件事也就落不到自己身上;燕臨還在京中仗劍走馬,勇毅侯府也還未牽連進平南王謀逆餘黨一案,她這一世還未對那身處於最黑暗時的少年,說出那句傷人的話……
但事情也不全然樂觀。
光是一個燕臨就夠頭疼了。
眼見著就要加冠的少年,幾乎完全將自己青澀而熱烈的感情交付給了一個不值得的她,帶她出去玩,又護著她,還為著她出格的任性和大膽幫她擺平了姜府。
上一世時她沒想清楚。
可這一世她已經歷過不少了,哪裡還會看不出來?
姜伯游對著她這命途多舛的女兒,固然會有幾分愧疚憐惜,可大戶人家多少要規矩,再溺愛也不至於由著她女扮男裝在外頭跑。
可姜府偏這樣默許了。
這隻能有一個解釋——
那就是她的婚事,早已經被暗中定下。與其說縱容她,是因為她是姜府二姑娘,還不如說因為她是未來的勇毅侯世子夫人。
但註定是不會有結果的。
勇毅侯府再過兩個月就要遭難,上一世的燕臨根本沒有等到那個能帶著人來上門提親的日子,就在行加冠禮的前一天,被抄了家。
姜雪寧靜靜地靠在木桶邊緣,眨了眨眼,想起少年燕臨那意氣風發的面龐,熱忱熾烈的眼眸,又想起青年燕臨攜功還朝時那堅毅深邃的輪廓,森然莫測的目光,一時竟覺有幾分心亂如麻。
勇毅侯府和平南王一黨餘孽有聯繫是真的。
只是這中間似有內情。
不然上一世燕臨還朝後,重兵在握,不至於就投了謝危還跟他一道謀反。
可內情具體是什麼,姜雪寧到死都沒能弄明白。
還是且行且看吧。
不管接下來的事情如何發展,她反正是不打算留在京城了。只是這一世她已然招惹了燕臨,必得要想個穩妥的法子,跟他好聚好散,也免得他因愛生恨,一朝回了宮便軟禁她,報復她。
前世那段日子簡直是噩夢。
若能躲去外頭,是再好不過。
畢竟前世京城裡一窩人精鬥狠,但範圍控制得極好,宮廷里再多的變亂,也就在皇城那一畝三分地兒,整個天下還是黎民富庶、百姓安康。
不如等他們斗完了,自己再回京過日子。
滿打滿算前後也不過就七年。
她若離了京城,還能去找走遍天下做生意的尤芳吟,何樂而不為?
姜雪寧自認頂多有點玩弄人心的小聰明,安邦定國的大智慧她是不敢說有,更別說朝中還有個披著聖人皮的帝師謝危。
跟這位共事,哪天一個不小心,怎麼被弄死都不知道。
這一局棋,她摻和不起。
趨吉避凶,人之常情。
姜雪寧想得差不多了,便叫來蓮兒、棠兒為自己擦身穿衣,換上了一身雪青色的綉裙,裙擺上細細地壓著深白的流雲暗紋,腰帶一束,便是不盈一握的婀娜。
只是棠兒為她疊袖的時候又瞧見她左腕內側那道兩寸許的疤痕。
一時便輕嘆道:「月前拿回來的舒痕膏已用得差不多了,您這一道看著像是淺了些,奴婢過兩日再為您買些回來吧。」
姜雪寧便翻過腕來一看。
是四年前的舊疤痕了。
自手腕內側中間向手掌方向斜拉出去一道,下頭深上頭淺,一看就知道是自己拿匕首劃的,用來短時間放血,大約能放上半碗。
她重又把手腕翻了回去,一雙眼底卻划過幾分晦暗難明的光華:真不知該說老天厚待她,還是厚待謝危。固然給了她重生的機會,可卻偏重生在回京以後。
若是重生在回京路上……
她還沒划下這一刀,這一世或許就輕鬆很多了。
只是發生的已經發生了,多想無益。
姜雪寧既已經有了離京避禍的打算,錢財就成了需要考慮的頭等大事,自然得要先弄清楚。
所以她吩咐道:「去把屋裡的東西都搬來,我要點上一點。」
兩個丫頭都愣了一下。
自家姑娘的東西向來都是沒數的,且又是個喜新厭舊的,有時候領了份例,分了東西,或者小侯爺送來一些東西,她都是帶了一回二回就扔一旁去了,也不計較它們的去向。
所以屋裡有幾個豬油蒙心的,以王興家的為首,常拿姑娘東西。
她們再不滿也沒用,因為姑娘睜隻眼閉隻眼,根本不說她們。
現在忽然要點東西……
棠兒和蓮兒對望了一眼。
棠兒還好,沉得住氣。
蓮兒卻是壓不住,振奮地握住了小拳頭,連忙道:「是,奴婢們這就去!」
姜雪寧印象里,這四年她得著的東西不少。
可待兩個丫頭收拾了搬上來一看,就剩下兩個匣子。
明珠美玉,金銀頭面。
隨手一翻成色雖還不錯,可數量上著實有些寒酸了。
她拿起了一條剔透的碧璽珠串,笑一聲,又扔回了匣子里,只道:「把人都給我叫進來吧,里里外外一個也別少。」
兩丫頭下去叫人。
可花了好半天,七八個人才陸陸續續地到齊,且站沒個站樣,輕慢而懶散。
丫鬟婆子都竊竊私語,猜她想幹什麼。
姜雪寧就坐在臨窗的炕上,半靠著秋香色的錦緞引枕,端了几上的茶盞喝了口茶,只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些人。
又一會兒,連王興家的也到了。
她上午在廊下被姜雪寧嚇了個半死,剛才方一聽說姜雪寧叫人,便急急趕來了,賠著笑:「許多事兒都還等著大家做呢,姑娘忽然把大家叫來,是有什麼事要交代嗎?」
姜雪寧懶得同她們廢話,只拿手一指擱在她們前方桌上的那兩隻匣子,淡淡道:「也沒什麼緊要事,就是看著我這匣子空了點。你們往日拿了多少,都給我放回來吧。」
王興家的臉色頓時一變。
其他人也是猝然一驚。
屋裡一下沒了聲音,安靜極了,人人目光閃爍,可誰也不說話。
姜雪寧看笑了:「都沒拿是吧?」
王興家的拿得最多,更知道這屋裡就沒幾個人乾淨,大家相互包庇還來不及,只覺得出不了大事,站出來便一臉大驚小怪地道:「姑娘說的這是什麼話!可真真是折煞老奴們了。大家都是在這府里伺候您的,大大小小,樁樁件件,都是以您為先,誰人敢拿您東西?」
姜雪寧不聽她的,只轉眸看其他人:「你們也這般想嗎?」
其他人面面相覷。
但這種事誰敢站出來承認?
且二姑娘對自己的東西沒數他們都是知道的,就算是查出東西少了又有什麼用,也不能平白無故就斷定是她們誰拿了。
誰站出來認,那都是傻。
這點簡單的道理她們還是想得明白的,也覺得姜雪寧可能就是見東西少太多才發作,但以她外強中乾的性子,也攪不出什麼事來。
所以她問完話後,遲遲沒人回答。
裡頭還有個瓜子臉的小丫頭出來附和王興家的:「姑娘可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沒得張口就來冤枉我們這些辛辛苦苦伺候您的下人,平白叫人寒心!」
姜雪寧也不生氣,只道一聲:「行。」
說完她就踩著炕邊的腳踏站了起來,隨意地拍了拍手,也不管旁人,就往屋外面走。
所有人都一頭霧水。
王興家的迷惑極了,還以為她要理論幾番,沒想竟然走了。
她懸起來的心本該落下了,可無端又生出幾分隱隱的不安:「姑娘幹什麼去?」
這時姜雪寧已走出去了。
王興家的站在她背後,仔細地分辨了一下方向,忽然之間面色大變——
這方向分明是去老爺書房的!
*
方才那場面,姜雪寧已看分明了。
這幫丫鬟婆子一時是無法使喚動的。
她固然有的是辦法跟這幫人折騰,可內宅中這些小事,實在不值得她花費太大功夫,還要跟人斗得跟烏眼雞似的。
有麻煩找爹就是了。
能儘快解決就別拖著。
孟氏跟她這個妾養大且行止出格的嫡女不親厚,但姜伯游對她卻還不錯,可能因為燕臨的原因,甚至稱得上縱容。
懲治丫鬟婆子這種事,要他句話足夠。
頂多是費些口舌解釋因由。
可這是姜雪寧拿手的,自也不怵。
姜伯游的書房在前院東角,掩映在幾棵老槐樹的綠蔭里。
姜雪寧剛走進去是外間。
門旁立了個青衣小廝,是在姜伯游身邊伺候的常卓;裡面靠牆排了一溜兒四把椅子,其中最末的那把椅子上竟坐了一名男子,穿的是玄青的錦衣衛常服,腰上掛了塊令牌,看著高大沉穩,五官雖然生得普通,可一雙眼開闔間卻有鷹隼般的利光,透出一種深沉的算計。
姜雪寧瞧見他時,他也瞧見了姜雪寧。
當下,人便從座中起身,沉著地向她拱手為禮:「二姑娘好。」
周寅之。
上一世做到過錦衣衛都指揮使,是掌本衛堂上印的主官。
但這人是朝中出了名的「三姓家奴」。
最開始不過是姜府一個下人的兒子,受婉娘之事牽連,隨同他家人一道被發往田莊。長大後也幫著干點莊子上的力氣活兒,還跟學堂里的先生學了幾個字,自己讀了幾本書。
姜雪寧那時要回京,無人可依。
便請他與京中來人一道回來,送自己上京。
周寅之便提出一個要求:到京之後,請姜雪寧跟姜伯遊說上幾句,讓他跟在大人身邊做事。
姜雪寧允了。
到了京城後,周寅之便為姜伯游辦事。
姜伯游看他處事妥當,有些成算,兩年前將他舉薦到了錦衣衛,為他謀了個校令的職。他也爭氣,到今天已是正六品的錦衣衛百戶。
姜雪寧沒記錯的話,上一世,在一個月後,她便會托周寅之為她查清楚沈玠的身份。
而周寅之提出的條件是,將他引薦給小侯爺燕臨。
正所謂是「君子同道,小人同利」。
她和周寅之之間便是「因利而合」,一個有所求,一個有所需,自然應允了下來。
在勇毅侯府出事之前,他就抓住機會往上爬,成了從五品的「副千戶」。
後來姜雪寧嫁了沈玠,周寅之便自然而然地跟了沈玠。
等沈玠登了基,對他也頗為信任。
最終他官至都指揮使,與宦官把持的東廠分庭抗禮,做了很多的事,有該做的也有不該做的,算得朝中一股不小的勢力。
只可惜,下場極慘。
謝危從幕後走到台前,把持住朝政,控制住宮廷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將他亂箭射死,頭顱用三根長鐵釘釘在宮門上,讓進出的文武百官都能看到。
姜雪寧沒親眼看到過,可光是聽著宮人的傳聞,都覺得心底發寒。
說起來……
勇毅侯府牽連進平南王逆黨餘孽一案,正是錦衣衛辦的。
一個念頭忽然就划過去了,姜雪寧看了周寅之一眼,並不還禮,只平平地點了一下頭,然後便轉身對常卓道:「父親可在裡面?」
常卓道:「在裡面,不過有客。」
姜雪寧蹙了眉,回想了一下自己年少時的嬌縱德性,於是道:「我不管。我屋裡那幫丫鬟婆子反了天了,偷拿我東西,攛掇著一起來欺負我。你進去跟父親說一聲,我只拿句話,就去收拾她們!」
常卓不禁有些汗顏,但也知道這位二姑娘的脾性,硬著著頭皮應了,還真掀了裡間的帘子進去稟報。
姜雪寧就在外間的椅子上坐下來。
周寅之卻不再坐了,只立在一旁,偶爾看她一眼。
卻說常卓進去稟報時,姜伯游正親自給客人沏茶。
他生得一副儒雅面相,年將不惑,還留了一把美髯,倒有幾分氣度。
聽了常卓附耳說是姜雪寧找,他便一皺眉:「胡鬧!」
常卓抬眼一看坐在姜伯游對面那位,多少也覺得有些尷尬,越發壓低了聲音,又說道:「二姑娘說是屋裡丫鬟婆子手腳不幹凈……」
一番絮說。
姜伯游一聽忽然面露驚喜,眼前一亮:「她當真這麼說?」
常卓點了點頭。
姜伯游立時撫掌而笑:「這丫頭居然也有開竅的時候,怕不是一時怒極沖昏了頭吧?她屋裡這一起子人暗地裡不大守規矩,夫人說了好幾回,我老早就想收拾了,正愁找不著機會!你立刻去,把那一屋給我叫來!千萬別等寧丫頭回過神來,她要氣過了,再收拾就不成了!」
常卓看著自家老爺這興奮勁兒,不由越發汗顏。
姜伯游自己卻還不知,轉頭便對坐在桌對面的客人道:「居安,怕要慢待你一會兒了,我這府里有點腌臢事,料理一下就來。」
那客人微微一笑,只道:「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