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 姚家為著要退掉姚惜與張遮的親事,除了四處散布張遮命中克妻的謠言外,還在朝堂上進行了打壓, 錦衣衛為除掉張遮這顆絆腳石故意羅織罪名構陷, 姚太傅明知張遮冤枉卻故意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落井下石,在中間推波助瀾,最終害得張遮被投入大獄。
直到後來原河南道御史顧春芳升任刑部尚書, 查明情況,在中間周旋,才使張遮官復原職。
這一世姜雪寧曾出言警告過姚惜, 但她並不能預料, 姚惜與姚太傅會如何選擇。
兩人目光對上的瞬間,宮門口有些安靜。
姜雪寧與姚惜有些齟齬, 但面上的和氣還是會敷衍一下,所以倒像是將幾日前的不快都忘了一般,主動打了一聲招呼, 道:「姚小姐。」
姚惜一怔, 也斂衽還禮。
只是對著曾經對自己說出過那些話的姜雪寧,她的態度無論如何也無法熱絡起來。
姜雪寧也不在意。
在門口經由太監檢查過了此次攜帶入宮的物品,二人便跟著進了宮。
上一次入宮, 姜雪寧還存有希望, 以為自己不過是入宮遴選走一遭,最終還是會安然無恙地出來,去過自由自在的日子。
可天不從人願。
沒擺脫入宮的命運也就罷了, 這一世還被謝危給盯上了,且勇毅侯府出事在即, 她不敢想此次入宮自己會是怎樣的處境。
一重重宮門在眼前次第地開啟,如同環扣一般連接著從長長的靜寂宮道,點綴著高高的朱紅宮牆。
紫禁城的厚重壓頂而來。
皇宮裡的一切都建得太高太大了,以至於人在置身其間時,連抬頭都感覺艱難。
行走於其間時,姜雪寧彷彿又回到了上一世:或逼仄或寬闊的宮道上,地磚與地磚之間,浸滿了順著縫隙流淌的鮮血,即便順著泥土與枯草的斷莖往下滲透,也依舊留下了冷酷血腥的痕迹;原本硃紅色的宮牆上,有些地方如潑了墨一般顯出更深的鮮艷,有的地方又殘留著刀劍的驚心;而前方的宮門上,懸掛著的不是麒麟瑞獸,而是周寅之面目猙獰、瞪大了眼睛無法閉上的頭顱,被三根鐵釘殘忍地穿過,釘在所有人的頭頂……
許是已經深秋入冬,這穿過宮道的風竟有幾分嗚咽似的凄然有冷寒,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瑟縮了一下肩膀。
謝危當年持著弓,站在九重闕上的身影,也遙遠似夢魘般浮上。
這半年,她當真能全身而退嗎?
*
此刻仰止齋中,已經有幾位伴讀先到了,正笑著相互說話。
「呀,方妙啊方妙,你又帶了這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
「這可是轉運用的。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這人榆木腦袋其實不大會讀書,若不是先前有姜二姑娘猜題,我哪裡能選上伴讀?這轉運的筆架,回頭我放在書桌上,只盼著先生們不要抽我起來讀書啊回答問題之類的。無量壽佛,保佑保佑!」
「說起來有人知道回頭到底學什麼嗎?」
「除了謝先生會教琴之外,別的都還不清楚。」
「蕭姐姐帶了好多書啊,這些都是世所罕見的孤本吧?」
蕭姝、陳淑儀兩人這一次依舊是一起來的,就坐在屋內靠窗的位置上;同樣來得很早的方妙卻閑不住,在屋裡走動著,四處調整著擺設的方位,說是想給大家換換風水;年歲最小、臉蛋紅撲撲的周寶櫻卻是打著呵欠趴在桌上,一副睏倦模樣。
蕭姝不由問她:「寶櫻你怎麼這麼困?」
周寶櫻癟嘴,委屈極了:「上次出宮回家之後,父親竟說我在宮中不懂規矩,不學無術,本來要給我買杏芳齋的糕點,這一下全沒了……」
「……」
原來是為了吃的。
蕭姝被她這回答窒了一下,沒接上話。
只是沒想到下一刻,周寶櫻那小鼻子忽然朝周圍嗅了嗅,像是貓兒聞見了魚腥氣似的,腦袋一下從桌上抬了起來,惺忪的睡眼也瞬間睜大:「有吃的,有吃的!」
而且這香味絕對是很好吃的吃的!
憑著自己多年的經驗,周寶櫻輕而易舉就能聞見美食的味道,於是立刻從自己的座中蹦了起來,到門口一看,驚喜地叫出聲來:「哇,小姚姐姐帶了吃的來!」
因著此次選上伴讀的姑娘里,有兩位姓姚,一位是翰林院侍講姚都平家的姑娘姚蓉蓉,一位是太子太傅兼吏部尚書姚慶余家的姑娘姚惜。
如果都叫「姚小姐」,未免難以區分。
所以眾人按著她們的年紀,稱姚惜為「大姚姑娘」,稱姚蓉蓉為「小姚姑娘」。
此刻端著食盒從外面走進來的便是姚蓉蓉,她本就出身小門小戶,在宮中頗有一點謹小慎微之感,沒料著會有人一下從屋裡撲出來,差點被嚇了一跳。
見是周寶櫻,才將食盒往前一遞。
道:「這是我回家自己做的桃片糕,想著諸位姐姐和寶櫻妹妹之前在公眾對蓉蓉頗有照顧,所以帶了來,略表一些心意,想請大家嘗嘗。」
「是給我們吃的!」
周寶櫻剛聞見那隱隱的甜香味道便忍不住流口水,一聽姚蓉蓉這麼說,一張臉上笑容頓時燦爛起來,幾乎立刻就伸出了手去。
「那我先嘗嘗!」
桃片糕乃是用糯米、桃仁和糖一起做的,都切成薄薄的小片,看上去是雪白,口感軟糯棉甜,中間嵌著的桃仁又會增添一分甘香。
做得好與不好,就看入口的感覺如何。
京中做得好桃片糕的鋪子其實不多,就算有,周寶櫻也全部吃過了。
可她沒有想到,姚蓉蓉做的這份桃片糕,竟是清甜不膩,幾乎入口即化,又留有不淺不厚的餘味。
才吃一口,她就瞪圓了眼睛。
一聲驚嘆:「天啊,好好吃!」
周寶櫻是個嗜吃如命的,又因出身好,所以天底下好吃的基本都吃遍了,自然也養得一副刁鑽的口味,並不是什麼東西都能入得她口。
所以,但凡能被她誇讚,一定是好吃的。
更別說眼下是如此驚喜模樣了。
眾人都好奇起來,雖然覺得姚蓉蓉有時候過於小家子氣,比如先前和姜雪寧說話時就不太聰明,可這並不影響大家表面上的應酬。
這一時便都取了桃片糕來吃。
果然味道很不錯。
就連蕭姝咬了一口後,都沒忍住眉梢一挑,有些訝然:「的確好吃,都比得上京中出名的杏芳齋和齊雲齋了。想不到姚姑娘還有這樣的本事。」
姚蓉蓉頓時滿臉驚喜,顯然是沒想到自己竟能得著蕭姝的誇讚,捧著食盒的手指都有些輕微的顫抖,紅了臉道:「蓉蓉見識淺薄,在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好鑽研這些。蕭姐姐和大家喜歡,我便歡喜了。」
眾人都道她是謙遜了。
屋裡的氣氛因著這一盒出人意料的桃片糕,總算是變得活絡了一些。
姜雪寧和姚惜便是這時候進來的。
方妙手裡正端著個羅盤算什麼東西,一抬眼見著她們便自來熟地招呼:「還在想你們要什麼時候才來呢,可叫你們給趕上了。小姚姑娘帶了好吃的來,你們要再不來,只怕就要被寶櫻給吃光了。」
周寶櫻不滿地嘟嘴。
正低著頭同其他人說話的姚蓉蓉一怔,看見姚惜時還好,可看見姜雪寧時卻有些不自在,連笑容都勉強了許多,但還是站起來捧了食盒向她們面前遞,道:「方姐姐說的是呢,這是我自己做的桃片糕,兩位姐姐一起嘗嘗?」
姚惜今日的心情顯然也不比上一次入宮好多少,甚至是更差了,隱隱藏著幾分焦躁。
見著姚蓉蓉遞桃片糕來,她甚至有些不耐煩,只冷淡道:「謝了,但我今日不是很有胃口。」
便直接到蕭姝與陳淑儀那邊坐下。
姚蓉蓉頓時尷尬至極。
眾人的目光卻一下都落到姚惜身上,暗自猜測著她那樁親事是不是有了什麼變化,才引得她如此。
姜雪寧本是不想拿這糕點來吃的。
一則是她對姚蓉蓉的印象並不算好,總是楚楚可憐的做派好像誰欺負了她似的;二則……
上一世,這玩意兒她差點吃到反胃。
以至於,連聽見這三個字都忍不住想吐。
可姚惜已經拒絕,她再拒絕氣氛未免太尷尬,所以給了個面子,便從食盒中取了薄薄的一片來,斯斯文文地咬了一小口,然後笑了笑道:「謝謝。」
就這個反應?
也太平淡了些。
要知道姚蓉蓉做的桃片糕可是連周寶櫻都忍不住要讚歎的好味道,姜雪寧吃了之後竟然沒什麼表示?
有那麼一瞬,周寶櫻都討懷疑自己的味覺了,十分納悶地看向了她,道:「姜家姐姐不覺得很好吃嗎?」
好吃?
姜雪寧垂眸看向這被自己咬出一彎小小缺口的薄薄桃片,想起的竟還是謝危。
那位後來聞名遐邇的謝太師。
上一世她剛當上皇后那兩年,曾在宮裡宮外找過很多好廚子,試著做了很多種桃片糕,只是最終也沒有還原出當年的味道。
到底是謝危做得太好,還是她沒了當初品嘗的心境呢?
姜雪寧實在不清楚。
現在想起來她都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那可是出身世家、 才冠天下的謝居安啊,天下人眼中君子中的君子,半個聖人般的存在,怎會近庖廚,沾煙火?
姚蓉蓉做的桃片糕,當然不能說不好吃,可有誰見過天上的明月,還會對明珠的光華大加讚歎呢?
姜雪寧看了旁邊已經默默垂首咬唇的姚蓉蓉一眼。
最終淺淺地勾唇,找了個借口,道:「好吃該是很好吃的,只是我本身不愛甜膩的口味罷了,還望莫怪。」
山珍海味也有人不喜歡呢。
姜雪寧這麼說當然沒錯。
只是她和姚蓉蓉的關係也有點微妙,所以這般言語也很難不讓人生出點別的想法。
周寶櫻倒是心思單純沒多想,只嘀咕了一句:「我就說嘛,我的舌頭還是很厲害的。哎,姜二姐姐不吃也好!那剩下的都是我的了!」
她想到這裡立刻高興了起來。
也不管姚蓉蓉是什麼臉色,便直接把那食盒拿到了自己的面前,高高興興地吃了起來。
此次入宮的伴讀八人,除尤月外都已經到了。
姜雪寧也隨意地在方妙身邊坐下。
眾人又聊了點這兩天出宮後各自遇到的事情,很快,關注的焦點便落到了先前進來時便臉色不好的姚惜身上,畢竟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她與張遮那樁親事,看她這樣難免有些擔心。
蕭姝低聲問她:「可是議親的事情有了什麼變故?」
姚惜柳眉低垂,險些又要落淚:「我回家之後求了父親許多次,父親也不肯應允,偏要說那張遮是良配,連母親都勸不了他。如今我也不知要怎麼辦才好了……」
蕭姝皺眉,下意識看了姜雪寧一眼。
姜雪寧淡淡的,眼觀鼻鼻觀心,端起盞來飲茶,好像此事與自己渾無關係。
眾人別的或許不記得了,可當日姜雪寧把尤月抓了來摁進水裡的狠戾,卻都還歷歷在目。
這一時都跟蕭姝一般,莫名向她看去。
姜雪寧覺著好笑:「議親的又不是我,且跟我沒半點關係,諸位都看我幹什麼?」
她事不關己模樣,本沒有什麼問題,可落在姚惜眼中難免有那麼一點幸災樂禍的諷刺,臉上便一時青白交錯,有那麼一刻想要站起來與姜雪寧理論。
可沒想,還沒等開口,外頭就來了人。
是在仰止齋伺候的一名小宮女,腳步急匆匆的,手裡還捏了一封信,進來就行了禮,將信封舉過頭頂,道:「給幾位姑娘請安。這是外面姚太傅託人傳來的信,說是要交給姚小姐看。」
姚惜頓時一愣:她才離開家不久,怎麼父親就寫信來了?
那信封被交到了她手上。
外面是姚太傅遒勁有力的字跡。
往日看了家信,她總覺得安心,今日卻不知為什麼,有些心慌意亂。甚至都不等回到自己的房間,她便在這廳中將信拆開來看。
薄薄的信封里就只有兩頁信箋。
可當姚惜看見信箋上的字跡時,便怔了一怔:不是父親的字。
父親習慣寫行書,蒼勁有力,也算得行雲流水。可這一行行卻是用筆細勁,結體疏朗的瘦金體,甚至顯出幾分一板一眼來,透著些許冷沉靜肅。
「茲奉姚公親啟,晚輩張遮,承蒙厚愛,賞識於朝堂,許親以令愛。念恩在懷,不敢有忘。然今事變,遮為人莽撞,為官剛直,見棄君王在先,開罪奸佞在後,步已維艱……」
短短言語,已陳明身份與來信之意。
分明只是薄薄一頁信箋,可透過這簡簡單單的一行行字,卻彷彿能窺見那名曰「張遮」的男子在燈下平靜提筆落字的清冷。
何曾有半分的諂媚?
他是清醒的,甚至坦然的,向姚父陳明自己的處境,沒有讓姚府為難,也沒有貪圖姚府的門楣,竟是主動提出了退親。
這一時,姚惜原本蒼白的臉色,忽然變得潮紅,又轉而蒼白,似乎是羞又似乎是愧,末了淚盈於睫。
以前是不識。
可如今看了張遮寫給父親的這封信,便知這該是何等月朗風清似的人,也知自己是錯過了怎樣好的一位良人。
而自己先前竟還想要設計陷害,迫他退親……
愧疚之外,竟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悔恨涌了上來……
姚惜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樣的感覺。
只有眼淚不住往下掉,她將信箋一擱,將臉埋在臂彎中,伏在案上便大哭起來。
眾人被她嚇住了。
蕭姝與陳淑儀都走到她身邊去,忙問她:「不是姚大人來的信嗎,信上說什麼了?」
姚惜只哭不答。
姜雪寧卻將目光轉向了那一頁被姚惜手臂壓住了大半的信箋,在看見那清瘦刻板的一筆一划時,便無聲地笑了起來。
原來,他的字這麼早便是這樣了……
她還以為是後來才練成的。
張遮呀……
不欺暗室,防意如城。
上輩子,她是走了怎樣的好運,才能遇著這樣好的一個人呢?
燕臨對她好時,她還太小,太執拗,一點都不懂得珍惜;等往後懂得了,卻沒人肯真的對她好了。
唯有一個例外。
姜雪寧低垂著眼帘,看著伏案哭泣的姚惜,心裡忽然想:不肯牽累旁人,主動退了親。那麼,如今的張遮,該沒有婚約在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