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寧痛快了, 但有的是人不痛快。
到現在,誰還看不出樂陽長公主做這一切是為了姜雪寧?
姜雪蕙入宮固然頗為引人注目,可聰明人都能意識到站在這件事背後的姜雪寧。
在她說出「痛快」二字的時候, 殿內不知多少人暗暗黑了臉, 便是原來有再好的玩樂心情,這一瞬間也被破壞殆盡。
接下來沈芷衣還邀了姜雪蕙來一起玩。
眾人之中有幾人明顯是強顏歡笑作陪,蕭姝更是從姜雪蕙拿著那方錦帕出現開始,就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入夜的仰止齋, 各處宮燈點亮。
從鳴鳳宮中回來,終於到得自己的房間,這位蕭氏一族的大小姐、後宮太后娘娘的親侄女, 在沒了旁人關注的情況下, 終於放任一切其他的表情在自己臉上消無,唯餘下那種近乎於冷寂森然的平靜。
末了抬手輕輕壓住額頭。
蕭姝慢慢閉上了眼, 手指的弧度卻一根根緊繃,再睜眼時竟是直接將桌上的茶盞掃落在地!
旁邊伺候的宮人嚇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看著她。
蕭姝的胸口微微起伏著, 卻沒有看旁人。
她腦海里浮現出的只是當初偶遇臨淄王沈玠時, 看見的那一方從他袖中掉落的綉帕,還有今日在姜雪蕙身上看見的那一方……
旁人或恐已經忘了。
可她卻還記得一清二楚。
不是姜雪寧,那個人竟然不是姜雪寧!
可誰能想得到呢?
在宮內這段時間, 沈玠也對姜雪寧處處關注, 言語中多有照拂之意,勇毅侯府出事,燕臨更是直接撇清了姜雪寧的關係。
種種蛛絲馬跡都指向她。
所以上次自己才會……
放在桌上的手指一點一點握緊了, 蕭姝只感覺出了一種陰差陽錯的嘲諷:不僅沒有除掉真正的威脅,反而還露了痕迹, 為自己樹了一個真正的強敵……
姜雪寧終究還是敏銳的。
*
同一時間,姜雪寧的房間里,氣氛就頗為微妙了。
這裡經由樂陽長公主一番折騰後,各類擺件早已是應有盡有,香軟精緻,牆上隨意懸著的一幅字畫都是前朝名士的真跡。
姜雪蕙是博學之人,一眼就能分辨。
宮人們自然已經布置好了她的房間,不過和其他伴讀沒有區別。可等應邀到姜雪寧屋子裡來看時,便輕而易舉發現了二者之間那巨大的差距,鴻溝天塹,於是對自己這妹妹在宮內的受寵程度,有了十分直觀清晰的了解。
姜雪寧已經換下了那一身繁複的宮裝,只著簡單的天青纏枝蓮紋百褶裙,連先前費心綰成的髮髻都打散了,烏黑的長髮披散在腦後,有幾縷被她用纖長的手指輕輕纏著,打成了捲兒。
她只用著點似笑非笑的目光看姜雪蕙。
姜雪蕙坐在她的對面,倒是平靜如水,道:「你讓我入宮來,到底是想幹什麼?」
姜雪寧面前擺著一張琴,卻不是蕉庵,只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琴。
她伸出手指來輕輕撥弄了一下。
聽見那顫動的音韻時,才好整以暇地道:「都到這宮裡來了,也確帶了那一方綉帕,大姐姐要說自己半點都不知道我為什麼讓你入宮,可也太虛假了些吧?」
姜雪蕙於是低頭看那方綉帕,便輕嘆了一聲:「你對我有多恨,我們關係又如何,你我再清楚不過。要說你是想來幫我,我斷斷不信。」
她的眉眼其實有那麼一點點像婉娘。
姜雪寧看著,撥弄著那琴弦的手指停了一停,想起來的卻是自己上一世因嫉恨眼前這人做出的事情:在無意中得知臨淄王沈玠暗中屬意於那綉帕的主人後,她便想方設法地阻撓了姜雪蕙參與選妃,自己卻拿了這一方綉帕,再一次與沈玠「偶遇」。於是她搶了姜雪蕙的姻緣,當了臨淄王妃,更成了皇后,徹徹底底將自己恨的這個「姐姐」踩在了腳底下。
但最終快樂得意嗎?
好像沒有很快樂,也沒有很得意。
姜雪蕙照樣過得很好。
有時候,姜雪寧甚至在想:她搶了姜雪蕙的姻緣,姜雪蕙到底知道不知道?
從頭到尾她都沒能向她炫耀。
因為她選上臨淄王妃後不久,姜雪蕙便遠嫁離開了京城,她也就沒有了告訴這位姐姐實情、向她炫耀、引她仇恨的機會。
「你知道我不會幫你就好,這宮裡面步步兇險,有些人誤會了一些事,把本該施展到你身上的手段,用到了我的身上,可不差點沒了小命?」姜雪寧嘲弄地一勾唇,回想起今日看見蕭姝那驟變的臉色,真覺得爽快,「有人今日看見你帶著那方綉帕來,臉色都變了呢。想來姐姐日後在宮中的日子該不會很如意。我么,自然是袖手旁觀,坐山觀虎鬥了。」
換了旁人,未必能猜到那回到底是誰陷害。
畢竟一切都沒什麼端倪。
可蕭姝倒霉就倒霉在遇到的人不僅是姜雪寧,更是重生的姜雪寧。如今還沒有什麼人知道蕭姝對未來皇后之位的覬覦,可姜雪寧上一世同她斗得你死我活,卻是一開始就知道那張看似高高在上的面孔下,也隱藏著勃勃的野心和熊熊的慾望。
蛛絲馬跡一串,想不懷疑到她身上都難!
姜雪蕙聞她此言卻是立刻想起了前些日的聽聞:寧姐兒在宮中被構陷與天教亂黨謀反之言有關,險些就沒了性命!
心底頓時凜然。
直到這時,她才隱約明白起來:那件事,竟然與自己有關!
姜雪寧自然可以告訴她前因後果,好讓她對蕭姝有所警惕,可畢竟她對姜雪蕙無法不介懷,且這位姐姐也的確不傻,她沒必要說,也懶得去說。
是以岔開了話題。
她一面擺弄著自己的指法,想著明日去謝危那邊學琴可千萬不能出差錯,嘴上卻是漫不經心道:「你知道自己丟了的那方綉帕,落在誰手裡嗎?」
姜雪蕙定定地注視著她,最終還是垂了眸,慢慢道:「大約知道。」
「錚——」
姜雪寧手指輕輕一顫,連帶著那琴音都跟著顫顫。
她豁然抬手回望著姜雪蕙,目光卻陡然鋒銳,像是要在這一刻將她看穿!
知道!
姜雪蕙竟說自己「大約知道」!
如果她這時候已經知道了,那上一世她拿著她的綉帕去與沈玠「偶遇」,並且搶走了她的姻緣,姜雪蕙該也是知情的!
可她從未發作……
姜雪寧甚至以為,她從頭到尾不知情!
「怎麼了?」
姜雪蕙本以為這位向來仇視自己的二妹妹,做出今日一番事來,應該已經對事情的全貌有所了解。可為什麼,她如實回答之後,寧姐兒卻反而露出這般神情?
她不很明白。
「……」
姜雪寧卻是久久沒有言語。
垂眸望著自己面前這張琴,只覺得沒了一切練琴的心情,便直接伸手把琴一推,冷淡道:「我累了,該說的也都說得差不多了,你請回吧。」
她素來是這般喜怒無常性情,能這般坐下來耐心同她說上一會兒話已是難得,此刻便是下了逐客令,也不令人驚訝。
姜雪蕙雖覺得她有話沒說,可自己也不好多問。
於是起身來,也叫她早些睡下休息,推了門走出去。
這一天晚上,姜雪寧再一次沒能入睡。
*
第二天一早到奉宸殿上課,宮人們在第二排多加了一個位置,讓姜雪蕙坐下,原本的八位伴讀便正式成了九位。
來授課的先生們自然都驚訝萬分。
因為姜雪蕙是中途加進來的,往日他們教授的課業都沒學過,先生們不免都有幾分擔心。眾人中有不大看得慣姜雪蕙,或者將對姜雪寧的仇恨轉移到她身上的,雖都聽聞說姜家大姑娘不同於不學無術的二姑娘,是位真正的大家閨秀,可宮裡先生教的東西畢竟不一樣,姜雪蕙也不可能樣樣都知道,是以都等著看好戲,想見她當眾出醜。
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像是巴掌一張扇在她們臉上——
姜雪蕙不僅會,而且什麼都會!
姜府門楣雖然算不上高,但孟氏卻是實打實把姜雪寧當成高門閨秀來養的,詩詞歌賦,禮儀進退,竟是無一不精!
只是她平素為人不喜張揚,甚少在人前展露,是以少有人知。
如今卻因在宮中不得不應答先生們的提問,且因不了解宮廷的情況,不敢有半分的馬虎敷衍,拿出了十分的認真,輕而易舉便贏得了先生們的驚嘆。
現在的先生們和姜雪寧剛入宮進學時遇到的那些可不一樣了,經過了趙彥宏的事情,眾人大約也都知道謝危是個什麼樣的人了,明面上不再敢多偏袒蕭姝。
姜雪蕙又是姜雪寧的姐姐。
在這宮裡誰不知道姜雪寧受長公主殿下的照拂?他們倒是有心想要奉承兩句,可姜雪寧的學業太差,便是他們臉皮再厚也有點誇不出口。
這下好,來了個姜雪蕙!
剛剛合適!
一來她是姜雪寧的姐姐,也是被長公主破格選入宮中;二來禮儀周到,溫婉賢淑,不會給先生難堪,一點也不像是姜雪寧那個刺兒頭;三來學識過人,熟讀詩書,實在很是難得。
先生們當然不再吝惜誇獎,對姜雪蕙大加讚譽。
不過短短兩三日過去,剛入宮不久的姜雪蕙,就已經成為了奉宸殿里頗受先生們偏愛、讚賞的香餑餑。
原本奉宸殿里是蕭姝一枝獨秀。
如今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竟是漸漸有些壓住了蕭姝的光芒,雙月爭輝,一時瑜亮,實在叫人嘖嘖稱奇。
蕭姝是不是高興,旁人很難看出來。
但姜雪寧素知她秉性。
往日能超然物外,目下無塵,不過是因為沒有誰能對她形成威脅罷了。可一旦要感受到威脅,原本高高在上的那副淡然,自然會因為處境的變化而岌岌可危。
所以,只要一想蕭姝如今的心情,姜雪寧便覺得心裡暢快得不得了——
沒辦法。
上輩子鬥了那麼久,她這一世偏偏又因那綉帕的誤會而對自己下手,自己當然不能對她太客氣!
更有意思的是,姜雪蕙出身不如蕭姝,雖然在奉宸殿里很受先生的喜歡,素日里卻無半點驕矜,行止皆平易近人,與總端著點的蕭姝完全不同,很得人喜歡。
連陳淑儀都願意同她說話。
且京中向來有傳聞,說姜家兩姐妹關係一向不好,姜雪寧在府中霸道跋扈,總是欺負這位性格軟和的姐姐。因此同姜雪寧關係不大好的那幾個,反而有意無意地接近姜雪蕙,想要與她結交。
尤月更是覺得又來了一大助力,這一日走在路上便湊到姜雪蕙的身邊,笑著對她道:「往日在各種宴席上見到姜大姑娘,從來都知道大姑娘是有本事的,沒想到竟這般了得。比起那不學無術的姜二姑娘來,可真是好了不知多少,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姜雪蕙看她一眼,沒說話。
陳淑儀也在旁邊淡淡道:「明明你才是家中嫡長女,學識才華做人又都比你那妹妹高出不知多少,可在府中竟然忍氣吞聲受她欺負,可也真是一樁奇談了。要我是你,遇到這種敗壞門風,不學無術的,逮著機會便要好好治她不可!否則,一府的名聲都被她壞乾淨了!」
這些日來眾人在姜雪蕙面前也不知一次說過姜雪寧了,姜雪蕙總是聽著,也不反駁,眾人便默認她們姐妹二人之間的不和是真的,是以背後編排的言語也漸漸放肆起來。
大家都覺得姜雪蕙當與她們同仇敵愾。
可誰料想,陳淑儀此言一出,姜雪蕙清秀的眉竟顰蹙起來,腳步一停看向她,有些冷淡地道:「我二妹妹雖然的確不學無術,卻也沒到敗壞門風,丟盡府里名聲的地步。淑儀小姐此言卻是有些偏頗不公了。我姜府雖然比不上一些高門大戶,可家中管教也嚴,妹妹若有什麼過錯,自有家父與家母操心,何用淑儀小姐多言?」
眾人全愣住了。
姜雪蕙竟然會為姜雪寧說話!
說好的這兩姐妹關係一向不好呢?!
陳淑儀更是面色微變,瞳孔微縮,看向了姜雪蕙。
姜雪蕙卻是不卑不亢地回視她。
尤月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時才與眾人一起回想起來:人家內里關係再不好,也都是姓姜,一府里出來的姐妹!所謂「妹妹」,便是回了家裡我自己罵上一萬句,也不容許旁人隨意詆毀的!更何況頂著家族的名聲,顧著家族的榮辱,往日隱晦地說上幾句也就罷了,要指名道姓說人敗壞門風,姜雪蕙怎可能不發作?
這一下誰也接不上話了。
氣氛有些尷尬。
正好這時候前面姜雪寧手裡拿了一卷書,拉開自己的房門,從裡面走了出來,遠遠一抬眼就看見了仰止齋外頭的她們,便更不好說話。
還是站在眾人之中的周寶櫻有些好奇地看了看姜雪寧,軟軟糯糯地問道:「我們正和姜大姐姐說起你呢,姜二姐姐你又要去學琴了嗎?」
姜雪寧一看見這幫人聚在一起,就知道她們沒什麼好話。
周寶櫻說眾人正說起她的時候,有人臉色都變了。
她心底於是一哂,只道:「我去看看謝先生在不在。」
謝危上回同她說,叫她次日去偏殿練習指法,可第二日她到了,謝危卻沒到。
宮人說前朝事忙,暫時脫不開身。
連著好些日,他都沒有再現身奉宸殿,一堂課都沒有上。按理說姜雪寧自可不去偏殿學琴了,可她也不知謝危什麼時候忙完,宮人們更不清楚,便只好每日去一趟偏殿,等上一刻。
謝危若不來,她再走。
今日也是一樣。
此時此刻,沒有沈芷衣在。
尤月雖已經徹底怵了姜雪寧,當著她的面絕對不敢說話,可旁邊還有陳淑儀在。
聽見姜雪寧說學琴的事兒,她便輕笑了一聲,竟瞥了方才頗不給她面子的姜雪蕙一眼,意味深長道:「素來聽聞謝先生與姜大人有舊交,姜二姑娘學琴這般堪憂,也肯費心教導。如今姜大姑娘也來了宮中,琴棋書畫都是樣樣精通。只可惜先生近來忙碌,不曾來授課,不然見了姜大姑娘這般的美玉,必定十分高興。畢竟是對著朽木太久了,也真是心疼謝先生呢……」
話里隱隱有點挑撥的意思。
可姜雪蕙沒接話。
連姜雪寧都沒半點生氣的意思,仍舊笑眯眯的,只向陳淑儀道:「淑儀姑娘今日說的話,雪寧記下了,等明日見了長公主殿下一定告訴她。」
「你!」
陳淑儀完全沒想到她竟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當面用打小報告作為威脅!
一口氣哽上來,面上登時難看至極。
想起那日被樂陽長公主訓斥的場面,身子更是微微顫抖起來——氣得!
姜雪寧卻是看都懶得再多看她一眼,冷冷地嗤了一聲,便拿著手裡那捲書,徑直從她身旁走過,壓根兒沒將這烏泱泱一幫人放在眼底,脊背挺直,大步往奉宸殿去了。
殿門口只有個小太監守著。
姜雪寧走上台階便問:「謝先生今日來么?」
小太監搖了搖頭,為她推開了門,回道:「沒來消息。不過聽說謝先生在前朝忙碌,兩夜沒合眼,昨夜回了府,今日說不準會來。」
姜雪寧於是點了點頭,進了殿中。
峨眉高掛在牆上,蕉庵則平放在琴桌。
她進了殿後,往琴桌前一坐。
手中書卷放下,是本醫書。
那日街上偶遇張遮,瞧見他提著葯,她才忽然想起,張遮的母親身體不好,患有頭風。正好這幾日謝危都在忙,她練著琴之餘也有閑暇,便托沈芷衣往太醫院借了本醫書來看。早年她在鄉野間長大,也曾跟著行腳大夫玩鬧,倒是粗通些醫理,醫書寫得不算艱深,她慢慢看著倒是能看得懂。
只是今日,醫書放下,姜雪寧卻只怔怔看著。
明明讓姜雪蕙入宮,是在被蕭姝構陷那一日便已經想好的,她這位姐姐素來優秀,別說有那一方綉帕在,便是沒有,也能讓蕭姝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世間並不只她一枝獨秀,脫穎群芳。
可真看著姜雪蕙入了宮,她又沒有自己想的那般平靜。
是因為她竟很早就知道那方綉帕是被沈玠拾走?
還是因為,姜雪蕙的確有旁人說的那樣好呢?
她在鄉野間長大,姜雪蕙在京城長大;
她玩的是踩水叉魚,姜雪蕙學的是琴棋書畫;
她頑劣不堪不知進退,姜雪蕙卻賢淑端慧進退有度;
……
上一世她便是為此不平,嫉妒,甚至憎惡。
而這一世,要坦然地接受自己的確沒有別人優秀,也並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一個是姜大姑娘,一個是姜二姑娘。
似乎天生就該一較高下。
不僅旁人拿她們做比較,連她都忍不住會下意識地比上一比……
醫書就端端放在面前,姜雪寧只看著封皮上的字發獃,一時出了神。
連外頭有人進來,她都沒察覺。
謝危今日又換上那一身出塵的蒼青道袍,一根青玉簪束髮甚是簡單,本不過是來奉宸殿偏殿走一趟,可到得門口時竟聽小太監說姜二姑娘在,便有些意外。
他推門進去。
姜雪寧還坐在琴桌前一動不懂。
謝危手裡拿著一封批過紅的奏摺,腳步從絨毯上踩過時沒什麼聲音,站在她身後,視線越過她肩膀往前,一眼便看見了擱在她面前的那本醫書。
「……」
一時靜默。
舊年口中那股腥甜的鮮血味道混著藥草的苦澀一併上涌,謝危不由想:這當年差點治死他的小庸醫,不入流的行腳大夫,又在琢磨什麼害人的方子?
這模樣是出了神啊。
他走過去,舉起那奏摺來,便在她腦袋上輕輕一敲,只道:「醒神!」
姜雪寧被敲了下,嚇一跳,差點從座中蹦起來。
她抬頭一看,謝危唇邊含著抹笑,從她身旁走了過去,神情間有一抹不易察覺的疲憊,臉色看著似乎比上一回見時蒼白了些。
謝危把那封奏摺往書案上一扔,走到牆邊抬手便將峨眉抱了下來,擱在自己那張琴桌上,取下琴囊,五指輕輕一撥試了試音,頭也不抬,便道:「聽聞寧二姑娘這幾日都來,該是將謝某的話都聽進去了,指法都會了吧?」
寧二……
在聽見這兩個字時,姜雪寧便怔住了,以至於連他後面的話都根本沒聽進去。
她往日為何從不覺得,這樣怪異的稱呼,這樣有些不合適的兩個字,聽來竟如此順耳,如此熨帖?
姜雪寧,姜雪蕙。
姜,是一族的姓氏;
雪,不過排序的字輩;
唯有一個「寧」字,屬於她自己,也將她與旁人區分。
上一世,在回京路上認識謝危時,謝危與旁人一般喚她「姜二姑娘」;可沒過幾日,身陷險境後,謝危好像就換了對她的稱呼,不叫「姜二」,反叫「寧二」。
這一世也沒變。
可她從來不明白為什麼,也不知道謝危這人腦子是有什麼毛病。但上一世她不願與謝危有什麼接觸,這一世初時又過於懼怕,後來則是習慣了,竟從來沒有問過,也很少去想,他為何這般稱呼她。
心底一下有些波瀾泛起,盪開的卻是一片酸楚。
人人都喚她「姜二姑娘」,往日不覺得,有了姜雪蕙時,便是怎麼聽,怎麼刺耳。
姜雪寧眼底有些潮熱。
她向來知道謝危洞悉人心,無人能出其之右,往日也有過領教。可卻並不知道,這人原來那麼早、那麼早便將她看透,不叫「姜二」,反喚「寧二」,難怪朝野之中人人稱道。只是她上一世實在愚鈍,竟沒明白……
明明此人上一世對她疾言厲色,曾傷她顏面,叫她難堪,這一世她也對他心懷畏懼,又因學琴對他沒好印象,深覺他面目可憎。
可為這兩字,她竟覺謝危好像也沒那麼過分了。
姜雪寧坐在琴桌前,看著他,忘了回答。
謝危話說出去,半天沒聽見回,眉尖一蹙,便抬眸去看,卻見那少女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直直望著自己,眼圈有些發紅,眼睫一顫,眼眶裡的淚珠便往下滾。
好端端怎麼又哭起來!
他動作一頓,抬手一掐自己眉心,深覺頭疼,無奈嘆了口氣:「誰又招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