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下雨, 朔風吹拂。
街道上的行人本也不多,這時更加冷清下來。
京中各處坊市都少人問津,店鋪的老闆夥計們徒然望著那天空興嘆。
只是沒過多久, 那靜寂的街道盡頭竟傳來了噠噠的馬蹄聲, 沉重地連成一片,更有呼喝之聲夾雜其中,不片刻便有一名身披盔甲的、鬚髮灰白的將軍高高騎坐在馬上,率著一干騎兵自街道上迅疾地奔過, 只往京城城門處禁軍駐紮之地而去。
人人看了個心驚膽寒。
待這肅殺的一隊人從這條街上離開之後,店鋪中的老闆夥計們才敢嘆出頭來,卻個個害怕得緊:「這又是出了什麼事啊?」
朔風越緊, 天際彤雲密布。
掉下來的雨很快便變成了雪, 今冬的第一場雪,終是下下來了。
*
有時候姜雪寧想想, 上天終究還是留了幾分垂憐給她的。
至少又讓她遇到張遮。
她從水榭旁邊繞過來,很快就到了前廳。不大的細雪自天際紛紛揚揚地灑落,她見著只覺有些嘆惋:張遮最愛的是雨, 如今變作雪, 他該不很高興吧?
前廳里賓客已然滿座。
她本也想直接入席。
不過走到前方游廊拐角下的時候竟看見了姜伯游,他似乎正在同朝中的同僚說話。
今日燕臨冠禮,朝中也有一些官員冒險來了。
姜伯游自然是其中之一。
他穿著一身石青百福紋圓領袍, 同另一人站在院中栽種著的那棵勁松下面, 眉頭緊鎖,聽著那人說話,不由得直搖頭:「得罪了別家還好說, 得罪了這位蕭二公子卻是有些難辦,這鄭家人也真是可憐。」
那人嘆息:「誰說不是呢, 西市口這邊都知道鄭家人,聽說還有個兒子送去了宮裡當差,雖不算什麼豪門世家,可小老百姓日子過著也算不錯。但遇到蕭氏一族,霸人田產,逼人遷祖墳也就罷了,還想把人一家子送進牢里,未免有些慘了。」
話剛說完他抬頭就看見了姜雪寧。
於是剩下的話都咽了回去,向著姜伯游笑著道:「侍郎大人先前念叨許久,這不,令愛也到了。」
姜伯游轉頭就看見了姜雪寧,原本緊鎖的眉頭便展開了些許,同那名同僚拱了拱手,微有歉意,那同僚也不介意,便也向姜雪寧拱了拱手,自入廳中去了。
姜雪寧方才過來時有聽見隻言片語。
她上前同姜伯遊行禮,卻沒忍住問道:「父親方才與人說話時提到的可是西市胡口同裡頭的鄭家?」
姜伯游道:「正是,怎麼,你認識?」
他想起那鄭家確有一個人在宮裡面當差,心念一動,便多問了一句。
姜雪寧想起的卻是鄭保,因上一世鄭保乃是司禮監的掌印大太監,他住在哪裡自然是朝野上下人人都知曉的。「西市口衚衕」這幾個字她還沒有忘記。
聽得姜伯游肯定,她便留了個心眼。
上一回仰止齋之圍若無鄭保,只怕還難度過,她便向姜伯游道:「這一家人多半是在坤寧宮裡伺候的一名管事太監鄭保的家人,父親或許不知,女兒查抄仰止齋那一次得以虎口脫險多賴此人隨機應變,是個仁善忠義心腸。且後來謝先生曾告訴女兒,司禮監的王新義公公有心要收他做徒弟,不日將提拔去聖上身邊伺候……」
話說到後半句時,儘管周遭沒人,可她的聲音也依舊壓下來許多,僅姜伯游能聽見。
鄭保會被王新義收為徒弟去司禮監伺候這件事,姜雪寧當然不是從謝危那邊知道的,謝危當初也不是特意要告知她這件事,可這並不妨礙她把謝危拖出來暫用。
果然,她把事情一說,姜伯游面色便微微一變。
官場上混久的人,向來是「聞弦歌而知雅意」,不需說深,便明白話後面藏著的意思。
這鄭家人開罪了蕭氏那位板上釘釘要承繼家業的蕭燁公子,其實原不是鄭家人的錯,只因蕭燁出遊京外時看中了一片山頭並著下面的地,要圈作自己的獵場,興建避暑的別府,於是把周邊的人家都趕了出去。
鄭家人祖墳與田產恰在那邊。
本以為能同蕭氏講講道理,不想告到衙門去反而引得蕭燁大怒,要反將這鄭家人送進衙門。
方才同姜伯遊說話的正是順天府尹。
這麼一件事落在手上,實在是燙手山芋,是以才向姜伯游倒苦水。
眼下是多事之秋,對文武百官來說,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對姜伯游來說也是如此。可若這鄭保在宮中有恩於寧丫頭,且有謝居安小友說此人大有前途,事情就不一樣了。
他擰眉深思。
末了對姜雪寧道:「此事我知曉了,你放心。」
冠禮在即,眾人都進去了。
姜伯游便道:「你是同長公主殿下一道來的吧?走吧,我們也快進去。」
姜雪寧心知姜伯游該是有了主意,但也不多問,只道一聲「是」,接著便跟著姜伯游入了廳中。
即便勇毅侯府已經不是全盛之時,這廳堂中也坐滿了盛服的賓客,往裡面一眼便可看見坐在主賓位置上的謝危,他旁邊做的便是今日會為燕臨加冠的贊者。
姜雪寧匆匆看了一眼,小半部分都是熟面孔。
上一世許多原本與勇毅侯府關係還算親厚的世家,收到侯府請帖後未至,後來燕臨還朝,謝危謀反,這些家族要麼被一併清算鏟滅,要麼退出紛爭散到權力邊緣;而不顧這風雨飄搖情形依舊趕赴侯府來賀燕臨冠禮的人,大多數人都成了新一屆權力的核心,就算有少數一些人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譴責起燕臨協助謝危謀反來,也都沒有引來什麼報復,即便沒撈著什麼大官,好歹也算安然無恙。
世間事有時候就是這般弄人:有時候想要避禍,卻不知避禍才會引來真禍;有時候想要得到,卻不知得到就是更深的失去。
沈芷衣等人到了之後左右看都沒瞧見姜雪寧,還有些著急,一看見她進來便連忙招手:「寧寧,這邊。」
姜雪寧便走了過去。
大乾朝男女大防雖然沒有那麼嚴重,可一般男子冠禮除長輩外基本都是沒有女賓來看的。但樂陽長公主沈芷衣畢竟身份尊貴,且與燕臨算得上一同長大的好友,自然能夠列席廳中,且位置還很靠前。
宮中這些伴讀都沾了她的光,位置在附近。
姜雪寧更是被沈芷衣一拉,直接坐在了她的身邊。
有人輕輕敲了敲廳裡面一座小小的銅鐘,周遭便立刻安靜了下來。
眾人的目光一時都聚集到了堂上。
穿上一身厚重華服的勇毅侯燕牧,在老管家的攙扶下,從後堂走了出來。眾人一見連忙行禮,燕牧面上雖有病色,可今日這樣喜慶的日子裡也不由得打起了精神,很有幾分年輕時叱吒的氣魄,還禮後甚至還笑了起來。
「承蒙諸位來賓看得起,大駕光臨,我侯府實在蓬蓽生輝。」他的目光落在這堂中黑壓壓的一片人身上,鋒銳的眼眸中卻有幾分老懷快慰的感動,「燕牧四十五載徒然奔忙,走沙場,赴輪台,不想年紀稍大些卻是老病纏身,叫大家笑話了。今日風寒雪冷,諸位卻能不棄,給足了我這半老頭子的體面,也給足了犬子體面,我燕牧定永記於心,在此謝過!」
說罷他竟長身一揖。
說的是今日「風寒雪冷」,未提眼下朝局與侯府所面臨的困苦半句,可眾人偏都輕而易舉地聽出了那言下之意。
想勇毅侯府一門忠烈,燕牧少壯之年亦曾領兵作戰,驅逐韃虜,如今卻被聖上下令,重兵圍府猶未去,刀劍懸頸命不知,實在令人唏噓。
如此大禮,眾人如何當得起?
一時都忙道「侯爺言重」「侯爺不可」,又以深揖之禮還之。
冠禮這才正式開始。
整座前廳被布置得與祠堂宗廟差不多。
燕臨身上穿的乃是簇新的素色交衽長袍,依著古禮自廳外走入,先叩天地,再祭宗廟,後拜父母,由贊者出席禱讀祝辭,方行加冠之禮。
士族三加。
燕臨張開了自己的雙手,任由那顯得厚重的玄色深衣披上了自己的肩膀,沉沉地將他籠罩,寬長的革帶也經由贊者的手從他腰間穿過緊束,一塊刻著如意紋的圓形玉佩系在革帶之上,低垂下來壓住衣擺。
他躬身再拜。
贊者便高呼一聲:「三加加冠,請大賓!」
行冠禮,最重要的便是加冠。
冠禮中的主賓也稱「大賓」,往往是德高望重之人,既要親自為受冠者加冠,也要為受冠者取字。
贊者聲音一出,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落到謝危身上。
按禮,大賓當盛服。
可今日的謝危非但沒有盛服,甚至於只穿了一身雪白的長袍,外頭罩著一件白鶴雲紋的氅衣,寬袍大袖,卓有飄然逸世之態,與今日盛禮、與眾人盛服,頗有一點格格不入之處。
然而主人家竟不置一詞。
燕牧也向謝危看去。
謝危就這般沉默地看了許久,此刻終於一低眸,輕輕起了身,走上前來。
燕臨抬眸望著他,側轉身向他而立。
府中下人遞過了端端放著頭冠的漆盤,由贊者奉了,垂首侍立在謝危身畔。
那一隻束髮之冠,乃以白玉雕琢而成,長有三寸,高則寸半,冠頂向後捲起,六道梁壓縫,靜靜置在漆盤中,天光一照,古樸剔透,有上古遺風。
一對簡單的木簪則置於冠旁。
金冠多配玉簪,玉冠則多配木簪,前者富貴奢華,後者卻顯出幾分清遠。
勇毅侯府家訓如何,可見一斑。
謝危道:「冠者,禮之始也。而成人者,為人子、為人弟、為人少者,先行孝、弟、順之禮,後可為人,進而治人。今危受令尊之請,為你加冠,誠望世子牢記今日之訓。」
他從漆盤中捧過了那隻玉冠。
燕臨則一掀衣袍,長身跪於他身前。
眾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謝危的手上,倒極少注意他說了什麼,畢竟冠禮上的祝辭說來說去都是那套。然而下方站著觀禮的姜雪寧聽著卻是心頭一跳——
少了。
謝危說的祝辭少了!
《禮記》中說的是成人是要「為人子、為人弟、為人臣、為人少者」,要行的乃是「孝、弟、忠、順」,可謝危方才只說了為人子、為人弟、為人少,卻獨獨沒有說「為人臣」更沒有提半個「忠」字!
燕臨也在這一刻抬起頭來,那鋒銳冷沉的目光直刺到謝危面上。
謝危卻低眸將玉冠放在了燕臨頭頂,平淡地對他道:「垂首。」
燕臨心裡江河翻湧似的震蕩,有驚訝,有駭然,可當此之時萬不敢表露出半分,望了他有片刻後,終於還是依言垂首。
贊者於是將木簪遞上。
謝危接過。
可正當他要將那木簪穿過玉冠為燕臨束髮時,勇毅侯府外面忽然起了刀兵喧嘩之聲,門口似乎有侯府的護衛大喝了一聲「你們幹什麼」,接下來便戛然而止,隨之而起的是驚呼慘叫,並著一人冷厲的高聲呼喝:「聖上有旨,勇毅侯府勾結逆黨,意圖叛亂,挑唆軍中嘩變,今以亂臣賊子論處!凡侯府之人統統捉拿,敢有反抗者——格殺勿論!!!」
「什麼!」
廳中所有賓客全都悚然一驚,大多都慌亂起來,朝著外面看去。
勇毅侯燕牧更是渾身一震,豁然起身!
外頭的雪不知何時已經大了起來,一隊手持著刀劍的兵士盔甲上泛著冰冷的寒光,竟直接看殺了門口阻攔的護衛,踏著沉重肅殺的步伐進了府門,向前廳走來。
率兵者一臉的森然,正是定國公蕭遠!
姜雪寧緊扣在袖中的手指都不由顫了起來,上一世在侯府門口所見過的一幕幕血腥都彷彿從視野的底部涌了上來,令她如置冰窟!
所有人都知道勇毅侯府前途未卜,危在旦夕,隨時都有可能出事。
可今日燕臨冠禮宮裡也沒話說,該是聖上默許過的。
誰也沒有想到,聖上竟然偏偏選在今日動手,而率人前來者更是蕭氏一族赫赫有名的定國公蕭遠!
驟然之間逢此巨變,幾乎所有人都亂了心神。
燕牧一雙老邁的眼眸緊緊盯著走近的蕭遠。
燕臨更是瞳孔一縮,驟然之間便要起身,然而一隻手卻在此刻重重地落了下來,用力地壓在他的肩膀。
他抬首。
是謝危的手掌緊緊地按住了他的肩膀,扼住了他陡然沖湧上頭的熱血,然而從這仰首的角度卻無法清晰地分辨出對方的神情,只覺平靜若深海,窺不見半分波瀾,然而肩膀上卻傳來清晰的感知:那壓著他的五指,力道緊繃,指尖幾乎要深深陷進他肉里!
謝危輕輕眨了眨眼,渾然似看不見那驚天之變,也聽不見那可怖動靜似的,目光仍舊落在冠上。
壓住燕臨後,重抬手,扶住玉冠。
木簪執在他修長的手指間,慢慢地轉動著,穿入玉冠底部的孔中,他眉目間的從容如青山染雨般,隱逸里添上幾分端肅的厚重,只靜道:「豪傑之士,節必過人。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乃匹夫見辱;卒然臨之不驚,無故加之不怒,方稱天下大勇者。世子毋驚,毋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