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然得聞消息, 姜雪寧一時難以消化。
獃滯了好半晌,她才用一種做夢般的語氣,喃喃問道:「怎麼回事……」
尤芳吟這才講述了前因後果。
整個事情其實一點也不複雜。
在上一次聽姜雪寧分析過她在家中的處境之後, 尤芳吟便忍不住冥思苦想, 有什麼辦法能讓自己安全地離開伯府。逃跑之後也許會被抓回來,下場更慘;單獨立一戶,她還沒有這樣的能力,更別說是「女戶」了;想來想去, 自然而然就想到「嫁人」兩個字上。
找個人嫁出去不就能名正言順地離開了嗎?
可找誰來娶自己呢?
再有,規矩歷來是「在家從父,出嫁從夫, 夫死從子」, 若是嫁出去後與在家中是一樣的狀況,甚至比家中還要糟糕, 那豈不是白費功夫?
所以,假若這個娶她的人夠好,或者夠配合, 是最好不過的。
那天晚上, 尤芳吟便把自己認識的所有男子的名姓都寫在了紙上,一個個地想,甚至包括伯府門房家的老大王安。
然而他們都不可能。
最終留在紙面上沒有被劃掉的名字, 只有一個, 那便是:任為志。
看著這個名字,尤芳吟一雙眼越來越亮,腦海里做了一番構想之後發現, 以她有限的交遊來看,再沒有比這個更合適的人選了!
第一, 任為志缺錢,有求於她;
第二,遠居蜀中,嫁出去之後便能遠離伯府的視線;
第三,她姐姐尤月也正想要入任為志鹽場的乾股;
第四,任為志像是個好人。
她從來知道自己沒有聰明的腦子,只能用這種極其笨拙的方法把自己所能想到的理由一個個地寫下來,然後將這一頁在紙壓在心房上,一晚上睜著眼睛也沒能入睡。
因為,她心裡生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大膽的計劃!
只要能離開伯府,就是好事;只要能為二姑娘做事,就是好事。
什麼女誡家訓,世人議論,哪裡又能顧得了呢?
於是,在與任為志談鹽場生意的那一天,尤芳吟也與他談了一樁關於終身的生意。
姜雪寧直到現在都還有些沒緩過神來:「任為志什麼反應?」
尤芳吟臉頰有些紅了,似乎不大好意思,聲音也小了下來,道:「好像愣了很久,也不大敢相信。可我手裡畢竟有姑娘您給的錢,他不認人也得認錢吧,所以在屋裡面走了好幾圈之後,還是坐下來問我原委了。我便一五一十地告訴他了。」
說到這裡時她想起什麼,忽然連忙擺了擺手。
「不過跟姑娘您有關的事情我一句話都沒有提,他也還不知道。最後走的時候同我說,便是要假成婚,也是終身大事,不敢兒戲,更不敢莽撞地答應了我。所以叫我將此事放上幾日,一則他需要冷靜下來考慮考慮,二則也希望我回去之後仔細想想,若我幾日之後還不反悔,他才敢說答應不答應的事。」
這般聽來,任為志倒是個君子了。
姜雪寧想也知道,萬兩銀票在前,娶了這麼個傻姑娘,鹽場便大有起死回生的機會,而且芳吟長得也不賴,性情也好,儘管在伯府處境不好,可論出身也算是官家庶女,配他一個商人出身綽綽有餘的。
想想答應下來無甚壓力。
可這人還儘力勸尤芳吟回去再想想,算是不差。
只是想歸如此想,她終究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事情,心裡的擔憂壓過了其他,又問:「現在他答應了?」
尤芳吟點點頭:「答應了。」
她還補道:「他家中並無父母,事情皆是自己一個人說了算。已經同我說好,成婚後便是名義夫妻,不敢相犯,也不必強要半年這樣久,待到了蜀中安頓好之後,只要我提便可和離;若一時半會兒沒能安頓好的話,便先住在他家宅之中,待安頓妥當再說。我同他已經立字為據,就看什麼時候去提親了。」
尤芳吟在伯府只是個不受寵的庶女,只怕家裡人都不會在她的親事上多花時間。
伯府內里如何,她略有了解。
且尤月也指望著從任為志這裡賺錢,大約會借這一樁親事索要一點什麼,那也沒關係,都給她就是,事情並不難辦。
姜雪寧久久無言。
她忍不住用一種沉默而驚嘆的目光注視著眼前這在外人眼中木訥、膽小甚至有些笨拙的姑娘,一時竟忽然想起了兩個詞:大智若愚,內秀於心。
可轉念一想,若尤芳吟的確是個計較得失、瞻前顧後的「機敏之人」,只怕是一輩子也不可能做出這樣膽大的決定的。
越是一根筋的人,越容易做出非常之事來。
今日她來,本意是想問問任為志那邊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了,可卻被這消息當頭炸過來,以至於接下來尤芳吟同她講正事,她都覺得有些恍惚。
一萬兩的乾股已經成了。
任為志也已經答應了這乾股可以轉讓他人。
且尤芳吟那姐姐尤月竟也出了二千兩之多入了股。
事情進展得極為順利,局已經布好,只待後續了。
眼看天色不算早了,姜雪寧與尤芳吟坐了一會兒,想想其實還有很多話想說,可又不知該怎麼開口,便道:「今日我才出宮來,宮裡面正亂著,接下來一段時間都不用入宮伴讀,只在府里聽詔,倒多的是時間說話,過些時候我再來看你。」
尤芳吟便起身送她。
周寅之也在門口等候,帶她走出牢房時也將她送到了門外。
馬車還在外面等候。
車夫看見她便問:「姑娘,回府去嗎?」
姜雪寧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可等坐到車上去之後眉頭卻緊緊地皺了起來,無論如何都覺得不放心,越想心裡便越覺得這事兒聽上去怎麼跟天方夜譚似的不靠譜?
「不行,這任為志我連面都沒見過,萬一是個騙子呢?」她眉心擰出一道豎痕來,想尤芳吟這姑娘傻傻的,想了半天,眼看著馬車都要轉上回府的那條道了,忽然便撩了帘子道,「先別回府了,去一下蜀香客棧。」
本來她應該盡量避免與這件事沾上關係。
畢竟有先前生絲生意留下的隱患在,還不知道背後究竟有誰在窺伺,貿然摻和進來,暴露自己,會很危險。
可眼下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這任為志,她非要看看不可!
車夫自然有些驚訝,可也知道姜雪寧在府里是個跋扈脾氣,心裡雖然嘀咕這天色已經快晚了若不回府只怕引家裡人擔心,但也不敢說出來,索性把鞭子一甩,催得拉車的馬兒腳程再快上一些。
沒一會兒到蜀香客棧。
姜雪寧下車便向裡面走去,直接指名道姓地要見任為志。
還是樓上那間客房。
任為志是第一次見姜雪寧,著實吃了一驚。
開門迎她進來後,整個人都有些驚訝,看她穿著打扮也不像是商人,所以很是困惑,不由問:「不知姑娘找在下是有什麼事?」
姜雪寧卻皺了眉沒說話。
她盯著任為志上上下下看了三遍,皺緊的眉頭也沒鬆開,甚至連他的問題都沒有回答,邁開腳步來,繞著他,從左邊走到右邊,從右邊瞅到左邊。
任為志忽然覺著自己像是那擺在架上的豬肉。
而眼前這位姑娘,怎麼看怎麼像是那些個刻薄挑剔的客人……
任誰被這麼打量一圈都會不自在,任為志也一樣,背脊骨上都有一種發寒的感覺,咳嗽了一聲,再次小心地詢問道:「姑娘?」
姜雪寧的腳步這才停下來。
看模樣這任為志倒也有些氣度,五官生得不錯,只是更像個書生,反而不像是商人。
也難怪家裡的鹽場會倒了。
不過人似乎看著還行的樣子,可……
她為什麼就不是很樂意呢?
這人居然要娶芳吟。
姜雪寧確認了一下:「你就是任為志?」
任為志還有點蒙:「是。」
姜雪寧眼神里透出了幾分苛刻和審視:「你同芳吟立了契約,要娶她?」
任為志終於回過味兒來了:原來是為這事兒來的!可先前尤姑娘似乎也沒提過伯府里誰和她關係好,眼前這位姑娘也許是她娘親那邊來的親戚?難怪看他的眼神特別像是為自家女兒相看夫君的丈母娘。
他唇邊的笑容有些僵硬,額頭上也冒了汗。
這一時便有些尷尬,訥訥道:「是。」
姜雪寧於是停了一停,有一陣沒有說話。
天知道她腦海里都在轉什麼念頭。
這任為志可是個倒霉鬼啊,拿了錢回去搞卓筒井之後沒多久就遇到了波折,鹽場出事被燒了個乾淨,這人終於被命運逼到角落,走投無路上了吊,成了個弔死鬼。
這一世姜雪寧投了錢給他。
若能間接通過尤芳吟提點他幾分自然也會提點,畢竟自己也有錢在裡面。可這種事情天高皇帝遠,鞭長莫及,蜀中的事情怎麼出,她是不可能控制得了的,後面要真出了事,也實在不稀奇,她覺著自己提醒到了便成,剩下的得看老天,沒想過一定要怎樣。
可芳吟這傻姑娘,腦袋一拍就要假成婚!
若事情與上一世般沒有改變,這任為志又跑去上吊了怎麼辦?
她家芳吟豈不成了遺孀,要守寡?
等等——
遺孀?
姜雪寧腦袋裡一個念頭忽然划過,抬眸看著任為志的目光忽然變得古怪了幾分:眼前這倒霉鬼若真的上弔死了,往後至少鹽場是要留給遺孀啊!那我們芳吟豈不很快就能家財萬貫直接暴富?
咳咳,當然只是想想。
只是想想而已。
姜雪寧的態度忽然變得和善了一些,面上也掛上了前所未有的溫良的微笑,十分有禮地向任為志一抬手,請他坐下:「任公子,我們坐下聊聊?」
*
謝府,斫琴堂。
謝危今日提前從宮裡回來,但既沒有看書處理公務,也沒有斫琴調弦,而是低垂著眼帘,自己親自一點一點地收拾起那用樹榦根部雕成的茶桌。
心無旁騖,沉靜極了。
沏茶用的水也早在爐上燒好,咕嘟嘟地往外噴著熱氣。
這模樣一看就是在等人。
待他將這一張茶桌收拾乾淨了,外頭的腳步聲便也傳了過來,劍書引了一人走近,在門外稟道:「先生,公儀先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