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定非那匹「低調」的馬, 一路行走時都發出叮鈴鈴的聲響,初時聽得人有些心煩,然而漸漸地竟然也習慣了, 甚至還覺出了一種奇怪的樂趣, 就彷彿是在這單調枯燥的路途上注入了一抹格外迥異的顏色。
天近暮時,他們終於到了通州城外。
姜雪寧想起午時與張遮在河邊上的計劃,只道馬上就要進城,還緊張了幾分。沒料想騎馬在前的黃潛竟然先行勒馬, 將馮明宇從馬上扶了下來,對眾人道:「請兄弟們先在城外歇息一會兒,我們等等再入城。」
京城到通州快也不過幾個時辰, 如今卻是走了一整個白天。
下午時候不僅是姜雪寧與張遮, 便是天教自己的教眾和牢裡面逃出來的那些江洋大盜都感覺出來了:隊伍行進的速度很慢,好像在等待著什麼, 顧忌著什麼似的。
這讓眾人心底犯了嘀咕。
尤其是那些身犯重罪有案底在的,當即便有些不滿:「都已經到城門外了,且也已經改頭換面, 大家分成幾波各自進去也就是了, 怎麼還要在城外等?這什麼意思啊?」
馮明宇、黃潛兩人乃是天教的話事者,一朝劫獄沒得著公儀丞蹤跡,所以把天牢里其他人都放了出來, 心裡自然也存了拉攏這幫人、將他們收為己用的想法。
只是聽到這質疑的時候, 仍舊忍不住皺了皺眉。
天教教眾自然對他們言聽計從。
所以黃潛並不擔心他們,只是朝著天牢里逃出來的這幫人拱了拱手,貌似和善地解釋道:「諸位好漢稍安勿躁, 今時不同往日,平南王一黨的案子才剛牽連了勇毅侯府, 我等又是劫獄出來的。若只有我天教之人當然直接便入城了,可諸位好漢都是有案底在身的,甫從牢中逃出,還是該小心為上。我教的哨探路途中已經提前出發,去到城內探查消息,一會兒回來若說城中無恙,我等自然入城。還望諸位好漢海涵。」
有人脾氣爆,聽出了點言下之意:「黃香主這意思是我們拖累貴教了?」
黃潛面色一變。
馮明宇卻是頭老狐狸,笑眯眯地道:「我教絕無此意,實在也是為了諸位好漢好罷了。」
那說話的漢子身材壯碩,橫眉怒目,顯然是個脾氣不好的。
但如今實在是形勢比人強。
若無天教劫獄這會兒他們都還在大牢裡面受刑等死呢。
因而也有那聰敏機敏之人生怕在這裡發生什麼衝突,連忙一把將這人拉住了,笑言規勸起來,當起了和事佬:「黃香主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英雄人物,李兄你胡說八道些什麼呀。」
再說了,這真不是他們能說話的地方。
眼看著那李姓漢子眉頭一皺似乎還不服氣,這人便急忙向他打了個眼色,竟是將目光投向了旁邊已經不聲不響坐了下來的孟陽。
中午在半道上那村莊歇腳的時候,眾人身上的囚服就已經換了下來。
此刻孟陽身上穿了一身灰袍。
他在牢里關了許久,身上的傷痕蓋不住,從胸膛延伸到了脖子上,原本亂糟糟的頭髮用一條布帶綁了起來,露出那一張神態平和的臉,連目光里都沒太多凶氣,反而顯得平平常常。
他照舊聽見了這番有那麼點刀兵氣的爭論,可在眾人目光落到他臉上時,他卻是有些不大明白地抬起頭來,沖眾人露出一笑,兩排牙齒雪白雪白的:「怎麼都站著,不坐?」
這簡直稱得上是儒雅和善的一笑。
然而所有瞧見這笑容的人卻都沒忍住,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無端覺出幾分本不該有的膽寒來。
登時原從天牢里逃出來的這幫窮凶極惡之徒沒了話,縱使心中對天教這般磨磨蹭蹭的舉動頗有不滿,也都強咽了下去,戰戰兢兢地不敢出聲,乖乖在這郊外的荒野叢里坐了下來。
到底是橫的怕惡的,惡的怕不要命的。
按理說這幫人沒鬧起來,這孟陽好像也什麼都不在乎的模樣,天教這邊應該高興了,可黃潛與馮明見狀,卻都是悄悄皺起了眉頭。
姜雪寧與張遮都將這一幕收入眼底,倒是極為默契地對望了一眼:天教救這幫人出來是想要吸納進入教中,可這幫人個個都是不受管教的,並不容易馴服,倒是暗中壓抑著不滿,雖沒明說,但隱隱然之間卻是以這孟陽為首的。
他二人勢單力孤。
進了城之後朝廷固然有援兵,可計劃本身就有風險,誰也不知道天教那邊的哨探會帶回來什麼消息。最怕的是眼前這幫人鐵板一塊,找不到縫隙。可如今有互生嫌隙的跡象,倒是可以思量一番,能不能借力打力,找著點什麼意外的機會。
兩人沒說話,但心照不宣。
天教要停下來,他們沒有什麼意見,也不敢有什麼意見。
當下下馬,與眾人坐在一起。
這城外該是常有人停留落腳,邊上搭著茅草棚,眾人將馬牽了拴在一旁吃草,天色將暗,便在外頭生起了熊熊的篝火。
熾亮的火光燃起來,也驅散了幾分寒冷。
從村莊離開時眾人便帶了乾糧,身上也有水囊,便都圍著篝火坐下來,一天下來有逃難的情誼在,說話都隨意了許多。
張遮性冷寡言,姜雪寧內里卻是個能說會道的。
畢竟上輩子也靠著一張嘴哄人。
旁人見著這樣好看的人,也願意多聽她說上兩句。
原本是小寶坐在她另一邊,蕭定非把馬鞍甩下之後卻是上來便將小寶趕開了,厚著臉皮擠在姜雪寧身邊坐。
姜雪寧側眼瞅著他這與上一世一模一樣的無賴樣,覺得好笑:「定非公子路上說您是命好,我還不信,如今卻是信了。從來聽說天教有凜然大義,與天下庶民同憂同樂,您看著卻是半點也不像天教的教眾。」
蕭定非把白眼一翻:「你可不要胡說八道,本公子面上看著浪蕩,內里也是心懷天下。那話怎麼說來著,先天下什麼什麼後天下什麼什麼……」
馮明宇和黃潛剛走過來就聽見這句,只覺一股血氣往腦門兒上撞。
馮明宇氣得瞪眼。
黃潛也生怕旁人都覺得他們天教教眾是這般貨色,連忙上來圓道:「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不過本教的教義乃是『天下大同』,我們定非公子同大家開玩笑呢,不要介意。」
眾人誰看不出蕭定非是個什麼貨色?
有人皮笑肉不笑,也有人很給面子地點點頭。
姜雪寧屬於很給面子的那種,也不知聽沒聽懂,反正點了點頭,只道:「那可真是厲害了,這可是先古聖人之理想啊。」
黃潛心道這小姑娘竟還有點見識,正要承了這恭維,沒想到斜刺里竟出了嘿嘿一聲冷笑,諷道:「天下有什麼狗屁大同?如今這世道,我看貴教這教義實在沒意思。」
這聲音嘶啞而粗糲,撞著人耳膜。
姜雪寧聽得眼皮一跳,與眾人一道循聲望去,赫然是先前的孟陽,也不知打哪兒弄來一壇酒,此刻箕踞坐在那篝火旁,胸懷大敞,竟是一面喝著酒一面說這話。
馮明宇一張皺紋滿布的臉上頓時浮出了幾分忌憚。
姜雪寧也不大看得出此人的深淺,只憑直覺感到了幾分危險。
一時無人接話。
但孟陽方才所言,也實在激起了一些人的感慨,過了一會兒才有人搖頭長嘆了一聲,道:「其實孟義士說得何嘗不是呢?如今這世道真不像個話。我還在牢里的時候就聽說,天牢里竟把勇毅侯府一家子抓了關進來。那可是為我大乾一朝打過無數次勝仗的一門忠烈啊,無緣無故被扣了個和逆黨聯繫的帽子就下了獄,你們昨日來劫獄,卻是晚了一步,那侯府一家子都流放黃州了,實在可憐。當今朝廷之昏聵,賦稅日重,民不聊生,還說什麼『天下大同』啊!」
勇毅侯府之名,大乾朝的百姓多多少少都知道。
畢竟早些年侯爺燕牧領兵在外作戰,擊退了邊境上夷狄屢次進犯,打得這些蠻子害了怕,臣服於大乾,這才使得萬民有了些休養生息的日子。
邊境上也終於有了往來的生意。
可最近這段時間,邊境商人們的日子都變得難過了起來。
不提起這個還好,一提起便難免有人想起些舊事,笑起來道:「說來不怕你們笑話,老子當年被逼在山上做大王的時候,也曾想過下山投軍,就投在燕將軍麾下。聽聞那燕小世子年紀雖輕,卻是承繼父志,也很不弱。可惜啊,還沒成行,就被朝廷剿匪抓進了牢里。誰能想到,嘿嘿,竟他媽在牢里碰見燕將軍了!」
話說到後面,不免有幾分凄涼。
孟陽在角落裡喝著自己的酒,卻是不接話了。
先前出言懟了馮明宇與黃潛的那李姓漢子卻是再一次爆了脾氣,不屑地道:「有本事的朝廷抵禦外敵,沒本事的朝廷殘害忠良!就二十年前那三百義童冢都沒解釋個清楚,鬧得滿城風雨,聽說燕將軍的外甥也死得不明不白,現在好,燕氏一族都送進去,坐龍椅上的那位說不準是殺雞儆猴呢。嗐,都他媽什麼事!韃靼的使臣都入京了,竟然敢收要求娶咱們大乾的公主以作和親之用,簡直放他娘的狗屁!」
「……」
韃靼,和親,公主。
姜雪寧本是豎著耳朵在聽這些人說話,有心想要了解些天教的內情,可卻著實沒有料到竟然會有人提起和親這件事。
拿著水囊的手指,忽然輕輕顫了一顫。
那人還在罵:「韃靼是什麼玩意兒?茹毛飲血的蠻族!老子死了,老婆還要留給兒子!簡直枉顧人倫!早幾年跪在咱們面前求和,還要獻上歲貢。如今勇毅侯府一倒,什麼妖魔鬼怪都蹬鼻子上臉來,朝廷如今就是個軟蛋!和親和親,就是把公主嫁過去求和罷了,還要賞他們一堆好東西,我呸!」
張遮聽著,想起了上一世沈芷衣的結局,也想起了滿朝文武含淚肅立中迎回的那具棺槨,裡面躺著不會再笑的帝國公主。他搭下了眼帘,卻沒忍住,轉眸向身旁的少女看去。
她竟一無所覺。
人坐在他身邊,濃長的眼睫覆壓著,遮蓋了眼底的光華。原本為熾烈火光照著的溫柔面頰,竟是慢慢褪去了血色,變得脆弱而蒼白。
也許有時候,離開也未必那麼容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