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鳳宮內, 燈火煌煌。
宮人們都垂手肅立在微微閃爍著的光影里,大殿之內竟高高地堆著許多番邦獻上的貢品,有珍貴的整片雪貂毛, 有難得一見拳頭大小的明珠, 還有白玉雕成的九連環……
被光一照,都瑩瑩地散著亮,晃在人臉上。
蘇尚儀從外面走進來的時候,輕輕問了一聲:「公主呢?」
宮人還有些心有餘悸, 怯怯地道:「在裡面,也不出來,也不叫奴婢們進去伺候。」
蘇尚儀便覺得一顆心揪痛。
她是看著長公主殿下長大的, 說句不敬的話, 是將她當做了半個女兒來疼,如今卻眼看著韃靼來的使臣在大殿之上與聖上舉杯相慶, 三言兩語便將公主許配出去……
「我進去看看。」
蘇尚儀走過去,抬手撩開了珠簾。
窗戶沒有關上,外頭有冷風吹進來, 那珠簾上的珠子觸手竟是冰冷的, 放開時則撞擊在一起,發出悅耳的聲響。
可沈芷衣聽了,只覺那聲音像是冰塊撞在了一起似的。
白日里好看的妝容都已經卸下了。
臉上那道曾用櫻粉遮住的疤痕在這張素白的臉上便變得格外明顯, 就像是皇家所謂的親情, 在大浪打來洗乾淨地面的沙粒過後,終於露出點猙獰醜陋的本事。
沈芷衣從鏡中看見了蘇尚儀的身影,倒顯得格外平靜, 甚至還淡淡笑了一笑,道:「我沒有事, 蘇尚儀不必擔心我的。若回頭讓母后知道,說不準還要找你麻煩。」
往日的殿下哪是這樣?
那時是張揚恣意,什麼高興便說什麼,現在遇到這麼大的事都這樣平靜。
沈芷衣沒哭,蘇尚儀差點先紅了眼眶,只是她素來是規矩極嚴之人,並不願顯露太深的情緒,忍了忍,才道:「聽說殿下晚上沒用膳,我實在放心不下。讓小廚房重新做些東西,便是喝碗湯暖暖也好。」
沈芷衣卻只望著自己面上那道疤,指尖輕輕撫過,垂眸道:「暖不了心。」
蘇尚儀眼淚頓時就下來了。
沈芷衣終於返身抱住了這看著自己長大的嬤嬤,好似要從她身上汲取什麼力量和溫暖似的,卻避開了和親的話題,而是問:「尚儀,寧寧明天不來嗎?」
要與韃靼和親的消息一下來,沈芷衣倒是沒哭也沒鬧,平靜地接受了。大約是她這樣平靜,反而激起了沈琅這個兄長少有的愧疚,只問她有沒有什麼想要的,都盡量滿足。
她卻只說,想要伴讀們回宮讀書。
為了哄沈芷衣開心,沈琅當即便答應了下來,讓原本選上各府伴讀的小姐晚上入宮。可姜府那邊卻遞了告罪的摺子,說姜雪寧病了受不得風寒也怕過了病氣給公主,得等病好之後才入宮。
蘇尚儀也打聽過了,寬慰她道:「姜府請了好大夫去看,說病情來勢雖猛卻已經穩住了,過不了幾天就能入宮,還請您千萬別擔心。」
沈芷衣竟覺心裡空落落的。
寧寧不來,其他伴讀來了也和沒來沒區別。
何況……
她無聲地彎了彎唇,道:「也是,便是寧寧現在入宮也沒什麼好學的。謝先生都率人去平什麼天教的亂子了,也不在宮中授課。等謝先生回來,她的病也好了,說不準剛好。」
蘇尚儀對朝堂上的事情不了解,只好點了點頭,道:「殿下這樣想就再好不過。」
然後就像是以前一樣,將沈芷衣頭像的珠翠拆下。
濃雲似的長髮散落下來,鏡中卻是一雙平靜得近乎死寂的眼。
*
為著天教劫獄這件事,朝堂上著實有一番議論。
畢竟一開始可沒人想到會有那麼多逃犯會跟著跑出去。
計劃是謝危出的,自然也招致了許多非議。
雖然他向來是文官,可既有人質疑他的計策,懷疑如此有放虎歸山之疏漏,他自然要站出來一力將責任承擔下來。
事實上——
這也正是謝危的目的所在。
顧春芳舉薦張遮涉險假冒度鈞山人,對他來說,是壞了計劃;如今正好借朝中對此頗有微詞的機會,自請擔責,去追查這幫人和天教逆黨的下落,完成收網,如此也就自然而然地將這件事收回掌控。
只不過,總有那麼一點意外。
最初時姜雪寧他們落腳過的破廟外頭,已經駐紮了一大隊官兵。
原本破敗的廟宇,竟都被收拾了個乾淨。
劍書從外頭那片影影綽綽的枯樹林里走回來,抬腳跨入廟中,便看見謝危盤坐在角落裡一隻乾淨的錦墊上,正抬眸望著那沒有了腦袋的菩薩,一雙烏沉的眼眸半藏在陰影之中,晦暗難明。
他穿得很厚,薄唇也沒什麼血色。
雖仍舊是平和模樣,可眉宇之間卻多幾分薄霜似的冷意。
劍書躬身道:「在外面一棵樹的樹皮上發現了小寶留下的記號,確有一名女子與張遮同行,頗受對方庇護,或恐是姜二姑娘。還有……」
與張遮同行,頗受對方庇護……
她倒不擔心自己安危。
那菩薩只有身子沒有腦袋,光線昏昏時看著格外嚇人。
謝危望著,只問:「還有什麼?」
劍書猶豫了一下,聲音小了幾分:「小寶說,除了黃潛與馮明宇之外,定非公子這一次也來了。」
雙腿盤坐,兩手便自然地搭在膝蓋上。
他袖袍寬大,遮了手背。
露出來的手指,修長之餘,卻有些青白顏色。右手無名指指腹上小小的傷口已經處理過了,結了血痂,搭在膝上時已經不如何作痛。
聽見這名字,謝危彎了彎唇角:「那倒是湊巧了。」
笑里有點森然味道。
劍書心知這「湊巧」二字指的是什麼,便道:「定國公那邊領兵在前,也是直往通州去的。您幾個時辰前交代的事情,已經派人辦妥,定國公那邊的消息已經送到。」
若是蕭定非在此,聽見這話只怕要跳起來!
好端端的怎麼那該死的蕭氏定國公也摻和進來?
這事還要從朝議那一日說起。
本來以公儀丞為餌引天教入局的計策,是謝危一人出的,除了些意外之外的岔子也該有謝危自己來收拾。不想定國公蕭遠竟然跳出來說,謝危乃是文官沒有領兵作戰的能力,不如由自己來更為穩妥。
皇帝一想也是。
他把手一揮,便讓蕭遠與謝危共同處理此事,乾脆兵分兩路,分頭追蹤,爭取用最少的時間收網擒獲反賊,捉拿重犯歸案,順便把涉險的張遮救回來。
中午時候,蕭遠帶著自己的親兵就出發了。
謝危倒是不急不徐跟在後面。
劍書擔心得不行。
謝危卻只對他做了一番吩咐,道:「地獄無門偏來闖,他既要找死,少不得讓他長點教訓了。」
劍書聽了吩咐後,愕然不已。
只是他跟在謝危身邊實在已經很多年了,靜下來後一琢磨,著實嚇出了一身冷汗,暗道這回是一石三鳥,不能善了。別說是天教和蕭氏,就是那張遮,先生也……
廟宇里生了火,可朔風呼啦啦吹進來也很冷。
謝危的面色又蒼白了幾分。
然而下一刻便泛上幾分潮紅,他眉頭一皺便咳嗽了起來,肩膀抖動著,拉長在牆面上的陰影也跟著晃動。
於是站在陰影里不動的人,反而變得清楚。
是眉清目秀的刀琴,穿了一身暗藍的勁裝,背著弓箭和箭囊,如影隨形一般,立在謝危身後。
劍書知道,自己的劍出鞘未必殺人。
但刀琴的箭若離弦,卻一定會奪命。
*
「姐姐面色不大好,是不舒服嗎?」
姜雪寧聽著眾人還在談論朝野上下的事,已經很久沒有說一句話,冷不防聽見這樣關切的一聲,抬起頭來卻看見眼前一根衝天辮在晃。
又是那年紀不大的小寶。
對方眼睛大大的,正蹲在火堆旁邊添柴,回頭看她時,好像有些擔憂,問了一句。
姜雪寧這才恍恍然地回神,想,沈芷衣和親的事情乃是皇帝下旨,她充其量也不過就是個官家小姐,有何能力左右朝局,阻止這件事的發生呢?
管不了。
何況真的要為了旁人再回到京城那座囚牢里去嗎?須知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也許以後再也不會有這樣好的機會了……
這是你管不了的。
這不是你力所能及。
這就是人有命數。
她在心裡這樣告訴自己,強迫自己將滿腦子混亂的思緒拽了回來,下意識道:「沒事。」
小寶卻很不解,眨了眨眼道:「可您看著像是病了。」
病了?
姜雪寧想起了與張遮的計劃。
進了通州城之後她便要裝病,然後去醫館看病,通傳消息,便可脫離險境,接下來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通州,離開京城。
從現在開始裝倒是剛好……
於是她也不打整精神,只一副懨懨的模樣坐在張遮旁邊,沒什麼力氣地笑了笑,道:「可能是路上吹了風,有些頭痛吧。」
姑娘家身子嬌弱,何況是姜雪寧這樣的?
眾人這會兒都沒多想,覺得很正常。
小寶卻是目光一閃,若有所思。
蕭定非原本擠在姜雪寧身邊,眼皮一抬瞧見小寶過來給火堆添柴後,心裡著實發怵,拎著自己的水囊悄沒聲息就悄悄溜了,到馮明宇那邊去問:「左相大爺,城裡還沒來消息嗎?我他娘真的等不及了!」
這要還不趕緊結束,怕是要等來煞星。
他心裡慌得厲害,恨不得立刻進了城就溜。
馮明宇卻還記著他路上那些荒唐話,臉皮抖動了一下,道:「應該快了。」
他話音剛落,黑暗裡忽然傳來了腳步聲。
眾人有刀劍在身的都一下按住了刀劍。
黃潛卻聽見了黑暗裡一聲哨響,連忙起身來壓下了眾人的反應,笑著道:「該是哨探回來了,我去看看。」
黃潛走了過去。
那邊有條黑影同他說話,遞上了什麼東西。
黃潛身子似乎震了一下。
他將那東西拿了回來,轉交給馮明宇。
那是一隻細細的信筒。
馮明宇初時接過來還沒在意,可待拆開了信筒,將裡面小小的一頁捲起來的信箋拉出,瞧見那信箋右上角畫了枚小小的黑色徽記,線條流暢宛若群山蜿蜒,簡素到有返璞歸真之感,面色便驟然變了一變。
待展信一讀,更是瞳孔緊縮。
饒是他多次告誡自己勿要打草驚蛇,然而劇烈閃爍的目光仍舊不受控制地向著張遮所在的方向飄了一飄。
張遮隔得太遠,只隱約覺得對方的目光往自己這邊轉了轉。
他心頭微微一凜。
蕭定非卻是有些等不及了,連聲問:「怎麼樣,怎麼樣?」
馮明宇徑直將那信箋塞回信筒又收入袖中,沒讓旁人看見那枚徽記,心電急轉間,走回來卻是臉上帶笑,道:「讓諸位久等,哨探複信,一切安平,大家這就可以入城了。」
眾人全都高興起來,紛紛起身。
張遮也站起身來。
姜雪寧卻覺得心裡有種難言的不安,輕輕拽住了他的袖子,嘴唇張了張,沒來得及說什麼,馮明宇已經踱步到他們面前。一張臉背對著後面燃燒的火堆,雖然在笑,可陰影覆蓋中卻有點瘮人的意思,姿態倒是畢恭畢敬:「張大人,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