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既近, 遊子歸家,浪夫還鄉,道中行人俱絕。
雞鳴時分, 格外安靜。
然而在官道旁那一片片已經落了葉只剩下一茬一茬枯枝的榆楊樹下, 卻是集聚了黑壓壓的一片人,個個腰間佩刀,身著勁裝,面容嚴肅。
人雖然多, 可竟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眾人的目光都或多或少落在最前方那人的身上。
濃重的霧氣越過了山嶺,蔓延出來,將前方平原上的通州城籠罩了大半, 是以即便所擱著的距離不過寥寥數里, 城池的輪廓也模糊不清。
謝危照舊穿著一身白。
頎長的身材,高坐在一匹棗紅色的駿馬之上, 雖未見佩什麼刀劍,卻是脫去了朝堂上三分文儒之氣,反而有一種尋常難見的銳朗, 淵渟岳峙, 如刀藏鞘。
清冷的霧氣撲到人面上,卻是一股肅殺之意。
刀琴劍書皆在他身後。
眼下所有人雖然沒有誰拔刀亮劍,可盡數面朝著那座通州城, 緊緊地盯著什麼。
東方已現魚肚白。
幾乎就在清晨第一縷光亮從地面升騰而起, 射破霧氣的剎那,城池的邊緣一縷幽白的亮光自下而上騰入高空,如同一道白線, 轉瞬即逝。
刀琴劍書頓時渾身一震。
一場好局籌謀已久,正是絕佳的收網時刻。
只是他心底竟無半分喜悅。
謝危自也將這一縷幽白的焰光收入眼底, 深凝的瞳孔盡頭沉黑一片,面上卻渾無半分神情,是一種高如神祇不可企及的無情,抬手輕輕往前一揮,垂眸道:「走吧。」
*
京城和宮廷,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麼呢?
從馬車上下來的那一刻,姜雪寧凝視著街對面的那家客棧,思索了許久。
城池中輕輕浮動的霧氣,隨著冬日的冷風,撲到了她的面上,沾濕了她樸素的衣裙,讓她垂下頭來,忍不住打量了打量此刻的自己。
沒有壓滿的釵環。
沒有束縛的綾羅。
既不用去考慮俗世的禮教,不過在這距離京城僅數十里的通州城裡,就已經沒有人識得她身份,見過她樣貌,自然更不會有人知道她是姜家倒霉的二姑娘,是宮裡樂陽長公主的伴讀。
所有的包袱一瞬間都失去了。
人若沒有經歷過,只憑著幼年時那些臆想,永遠不會明白,對自己來說什麼最重要。
上一世,婉娘告訴她,女人天生便要去哄騙男人,天生便該去求那榮華富貴,世上最尊貴最成功的女人就該坐在皇帝的身邊,執掌著鳳印,讓天底下其他的女人都要看她的眼色過日子。
她受夠了鄉間那些勢利的冷言冷語。
後來回到京城姜府,得知自己真正的身世,更生不平之心,不忿之意,想那高高在上的老天爺是欠她的,便一意鑽了牛角尖,千辛萬苦爬到那六宮之主的位置上。
榮華有了,富貴有了。
可擁有了這些旁人便會覬覦,日子反而沒有在鄉野之間安生。出入宮禁更是做夢,要想看個燈會,央了沈玠,這位儒雅懦弱的九五之尊也不能帶她去市井之中體會真味,固然是為她在宮裡準備了一場燈會的驚喜,然而落到那一起子清流大臣的口中又成了她奢侈靡費,輕浮粗淺。
這樣是錯,那樣也是錯。
若按了她當年鄉野間的脾氣,早拎起根棍子來,一個個朝著這些胡說八道的老學究敲打過去,不打個頭破血流不放過。
可她偏偏是皇后。
後悔了想扔了鳳印走吧,依附著她的權臣弄臣不允,更有六宮之中的寵妃虎視眈眈,指不准她前腳走後腳便橫屍荒野。更何況前有不答應的沈玠,後有謀反軟禁她的燕臨。
一座宮廷,竟是四面高牆,十面埋伏。
漸漸連覺都睡不好,長夜難安眠。
「犯不著,實在犯不著……」
姜雪寧一跺腳,終是想清楚,想堅決了。
「本宮手裡有錢,還有芳吟這大腿,離了京城就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去哪裡過不了好日子?管他們斗個你死我活呢!料想張大人那邊我一介弱女子也幫不上忙,不如趁此機會先走了,免得被他們抓回京城還要受氣!」
一念落地,她最後看了那間客棧一眼,竟是直接轉身,不進客棧,反趁著清晨時分通州城才剛剛在光亮里醒來,道中行人不多,腳步輕快,一徑朝城門的方向而去。
身上帶著的銀兩足夠她去蜀地。
昨夜她入城的時候就注意過,沿途有一家租賃馬車的店鋪,自己手裡的錢足夠買個丫鬟買個車夫,甚至買個身強力壯的護衛,一路去蜀地也就安全些。
冬日天亮得晚,來往城中的外鄉人雖然已經少了,可商鋪們的生意卻是照做,無不是想趁著這年關時節多賣些年貨,也好過年那一天給家中多添上幾碗肉。
所以走著走著,路上的行人漸漸多起來。
馬車行就在前面。
一桿旌旗從寒風裡斜出來,大門裡正有人出入。
距離馬車行不遠的地方,卻有人在街上支起了茶棚,剛燒上水要給落腳的人沏茶。
「今年這天可真冷啊。」
「這怎麼就算冷呢?那塞北才叫冷呢,我才從京城回來,聽人說今年韃靼派使臣來進貢時路上都凍死了幾匹馬……」
「呸,什麼進貢啊,人家那是求和親來的!」
「一回事兒,哈哈,一回事兒……」
……
姜雪寧原本只是從這茶棚旁邊經過,要去前面馬車行,聞得「和親」二字,腳步便陡地一頓,轉頭向那茶棚之中看去。
茶棚里坐著的那些人,衣著各異,貧富皆有,面容也盡皆陌生。
可她看了卻恍惚覺得熟悉。
依稀又回到尤芳吟遠嫁蜀地那一日,出了京城,過了驛站,彷彿相似的茶棚里坐著彷彿相似的商客,連說著的話都有彷彿相似的內容。
有日頭照亮的天幕,一下漫卷灰雲。鱗次櫛比的房屋與陳舊靜默的城牆,頓時退得遠了,坍塌傾頹成一片長滿衰草的平原。
尤芳吟系著紅綢的馬車已經遠去。
禁衛軍卻在馬蹄滾滾煙塵中靠近。
她想起自己壓不住那股愴然的衝動,去問沈芷衣:「殿下也不想待在宮裡嗎?」
那一身雍容裡帶著幾分沉重的女子,分明與自己年紀相仿,卻好似已堵了滿懷的積鬱,但將放遠的目光收回,靜寂地望著她,彷彿看開了似的一笑,雲淡風輕。
誰想呢?
她說,誰想呢?
誰又想待在宮裡呢?
「讓一讓讓一讓!」
大街上有夥計推著載滿了貨物的板車急匆匆的來,瞧見前面路中立著個人動也不動一下,不由著起急來大聲地喊著。
姜雪寧腦海里那些東西這才轟隆一聲散了。
沒有衰草,沒有灰雲,沒有原野,也沒有沈芷衣,只有這灌滿了煙火氣的市井裡喧喧嚷嚷的人聲,還有周圍人異樣好奇的目光。
她醒悟過來,連忙退開。
推車的夥計也沒注意她長什麼樣,忙慌慌把車推了走,只嘀咕一聲:「大清早在路上夢遊,搞什麼呢!」
姜雪寧看著這人走遠,才記起自己是要去賃馬車的。
然而當她重新邁開腳步,卻覺腳底下重了幾分。
心裏面竟湧出一陣空寂的惘然,攥著那小包袱的手指慢慢緊了,走著走著也不知怎的就走不動了,停在一處還未開門的商鋪前面,怔怔望著前面不遠處的馬車行。
大約是她站得久了。
旁邊這鋪面裡頭一陣響動,緊接著便是門板翻開的聲音。
一名穿著青衣的葯童打開門,手裡拎著塊方形的寫有「永定」二字的牌子,正待掛到外頭,一抬頭看見外頭立了個姑娘家,便下意識問了一句:「您來看病嗎?」
姜雪寧心裡裝這事兒,心不在焉,轉頭看一眼見這葯童手裡拿著招牌,才發現自己站著又礙著了人開門做生意,便道一聲「不是」,道過了歉,往前面走去。
然而才走幾步,便覺出不對。
方才那葯童手中拎著的招牌電光石火一般從她腦海里划過,只留下上頭「永定」二字,讓她一下停住了腳步,轉過身走回來問:「這裡是永定藥鋪?」
小葯童才將招牌掛上,見她去而復返,有些茫然,回道:「是啊。您又要看病了?」
姜雪寧向這藥鋪一打量,周遭往來人繁雜,卻沒有半分戒備森嚴的樣子。
她心沉了一下,又問:「方才可有個十幾歲的小孩兒來過?」
小葯童只道她是來找人的,道:「沒有見過,可是姑娘丟了親眷?」
姜雪寧眉頭狠狠地跳了一下:「沒來過?!」
那小寶方才卻故意同自己提了永定藥鋪……
她本以為對方會來傳訊!
不對。
這件事真的不對!
姜雪寧想到這裡實在有些冷靜不下來,二話不說踏進門內去,徑直道:「你們大夫在哪裡?我有要事要見他!」
永定藥鋪的張大夫的醫術在這通州城裡算得上是人人稱道,這一宿睡醒才剛起身,倒是一副老當益壯、精神矍鑠模樣,才剛拿了一副針灸從後堂走出來,見有人要找他,只當是誰家有急病要治,還勸她:「老夫就是,姑娘莫急,好好說說你家誰病了,什麼癥狀,老夫也好有個準備……」
姜雪寧哪裡聽他這些廢話?
根本不待對方說完便打斷了他,道:「張大人身份有敗露之險,已隨天教去了通州分舵,朝廷的援兵在哪裡?」
張大夫一雙眼睛睜大了,聽了一頭霧水:「什麼……」
姜雪寧忽然愣住:「你不知道?」
張大夫還從未見過這樣莫名其妙的人,只疑心是來了個有癔症的,秉承著一副懸壺濟世的仁義心腸,回道:「您是不是找錯了地方?」
姜雪寧渾身的血一寸寸冷了下來。
她問道:「請問大夫,通州城裡幾個永定藥鋪?」
張大夫道:「就老夫這一家啊。」
姜雪寧腦海里瞬間掠過了張遮、小寶、馮明宇、黃潛等人的臉,身形頓時晃了一晃,險些沒站住,退了一步才勉強穩住,臉色已然煞白。
永定藥鋪是假的。
朝廷有支援也是假的。
怎麼可能……
張遮,張遮怎麼辦?
張大夫瞅著她:「姑娘,您氣色看著不大好啊。」
姜雪寧卻夢囈似的問:「大夫,去衙門怎麼走?」
張大夫沒怎麼聽清,還道:「藥鋪里也沒病人,要不您坐下來先歇口氣……」
姜雪寧此刻心急如焚哪兒能聽這老頭絮叨,面色一變,已顯出幾分疾厲肅殺,只大聲問他:「我問你府衙怎麼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