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書看她這架勢, 想說點什麼,最終還是沒說出口。
姜雪寧前腳離開謝府,他後腳便去了幽篁館。
謝危正同呂顯下棋。
他是一副風輕雲淡、舉重若輕姿態, 對面的呂顯卻是一臉生無可戀, 恨不能伸手把頭皮都磕掉,抬眼看見劍書從外頭進來,簡直跟看見救星般鬆了口氣。
謝居安這陣也不知抽了哪根筋,天天來找他下棋!
頭都要給他下禿了!
謝危看著眼前的棋盤, 徑直問:「她怎麼說?」
劍書暗捏了一把冷汗,道:「寧二姑娘決意冒險一試,看樣子是非要把人救出來不可。而且, 對宮裡那位, 似乎有點舊仇,沒打算退不說, 反而還想藉此機會坑害對方一把。」
謝危落了一子,終於抬起頭來。
呂顯偷摸打量著這主僕二人,趁著謝危轉頭這功夫, 手指悄悄爬上棋盤, 飛快地把右邊角落裡兩枚黑子撿了起來藏到棋桌下頭。
謝危道:「像是她能做出來的事。」
劍書當然瞧見了呂顯的動作,目光飄了一下,回謝危道:「那計劃照舊, 只是李代桃僵這一步提前?」
謝危道:「此次本是難逢的良機。前有寧二花了大把的銀子在市井中掀起和親之議, 我們也在背後推波助瀾。雖則因蕭姝封妃沒能達成讓她替代沈芷衣去和親的計劃,可卻在百姓之中引起了對和親的質疑。且教首那邊也虎視眈眈,雖則京城的事情他如今插不上手, 可若和親一事不成,他必不會袖手旁觀。如此只需濺上一點火星, 再推上一把,激起民憤,便可給朝廷造成內外交困的局面,屆時沈琅即便不想召回燕氏,只怕也不得不就範。錯過這一次,便不知何時了。」
呂顯拿起了自己的白子,挑眉道:「也就是你也不想收手唄,還真是半點機會也不浪費。」
謝危轉眸看他。
他沒心虛,施施然將自己那一枚白子落在了棋盤上,續道:「明著是你的寧二姑娘在前面衝鋒陷陣,背後還有你這般心黑的算計更深。嘖,玉如意一案之後你在宮裡的眼線都被清理了大半,人寧二姑娘倒好,比你可本事多了,連近身伺候皇帝的太監都能收買。要我說,別那麼麻煩,越過姜雪寧跟這是什麼鄭保勾兌勾兌,直接叫他給皇帝投毒,豈不一了百了?」
宮裡投毒哪兒那麼容易?
但凡要進皇帝嘴裡的東西都要用銀器盛,再從太監嘴裡過一遍,投毒這件事設計不好,只怕皇帝沒毒死先把自己給毒死了。
呂顯只不過是隨口開玩笑。
但玉如意一案,的確是那枉死鬼公儀丞到了京城之後暗中操縱,未經謝危首肯,便動用了他在宮中的眼線暗樁,結果引起蕭太后與皇帝的注意,在宮中進行了一場大清洗,以至於他在宮裡沒留下多少可用之人。
呂顯是在用這來諷刺他。
謝危卻不接這茬兒,平靜道:「鄭保若是個品行不端輕易便可收買的人,只怕便沒那麼容易為寧二拉攏,更不會答應暗中襄助寧二幫她在宮中大開方便之門了。」
呂顯一通胡扯見他注意力已經不在棋盤上,暗中鬆了口氣,自己落子之後便催促起來:「趕緊的該你下了,我還不信今天贏不了你。」
謝危回眸看棋盤,往上落了一子。
他沒發現!
呂顯暗喜,尾巴都翹了起來,假惺惺道:「你說你,都把我這兒當自己家了,茶水錢不給也就罷了,旁人要我作陪那可不便宜。人家嬌滴滴小姑娘每天早上去你府里,你卻避如蛇蠍不解風情。謝居安啊謝居安,你說你該不會跟人家吵架賭氣吧?」
邊上劍書眼皮一陣狂跳。
謝危慢慢抬了視線,神情巋然不動,道:「呂照隱,倘若再有下回,你藏起幾枚棋子,便都給我吃進去幾枚。」
呂顯瞬間僵硬:「……」
你奶奶的你後腦勺是長了眼睛嗎?!
*
次日早晨,鳴鳳宮。
宮人們整肅靜默,各捧著裙釵香粉。
蘇尚儀親自執了匣中的螺子黛,為沈芷衣描眉。
才畫到一半,眼淚便止不住往下掉。
反倒沈芷衣自己跟個沒事兒人似的,還替蘇尚儀擦了淚,笑起來道:「蘇尚儀看著芷衣長大,如今芷衣要嫁人了,該為芷衣高興才是,怎麼還哭起來?」
她不說還好,一說蘇尚儀連畫眉的黛都拿不穩。
她便從蘇尚儀手中將那黛接了過來,湊到菱花鏡前自己一筆一筆輕輕掃畫起來,道:「姑娘家雙十年華,總歸是要嫁人的,只不過是有人嫁得近,有人嫁得遠。無論如何,蘇尚儀也不能跟芷衣一輩子,外頭的天地總要我自己去看一看,外頭的風雨總要我自己去扛一扛。到了這節骨眼上,哭起來只讓人看低,何妨笑一笑,拿出點氣魄來呢?」
兩道眉畫得細細長長似兩彎柳葉,眼角下那一道淺淺的疤卻還有些明顯。
沈芷衣放下螺子黛,拿起了妝奩上的細筆,蘸上一點櫻粉,慢慢地描了過去,依著舊日那傷痕的形狀,勾勒成了一瓣落櫻。
擱筆時瞧了瞧,卻忍不住笑起來。
她是想起了姜雪寧,道:「這妝還得寧寧來,才畫得爐火純青,跟真的似的。不過我去和親,遠出雁門關,到了韃靼可沒有人再為我描這妝容,自己先描上幾回,熟熟手也是好的。」
蘇尚儀抹淚道:「殿下今日拜別聖上與太后娘娘後,宮中舊日的伴讀也會入宮來拜別您,到時再請姜二姑娘給您畫一畫。」
沈芷衣笑:「她來怕不哭成個淚人兒,連筆都要拿不穩,哪兒能給我畫?」
這一道疤是她還在襁褓中時,遭逢平南王與天教叛亂時留下,刀劍擦破了她的臉,幸而乳娘臨死前將她護在身下,才逃過一劫。對宮中那些曾經歷過此事的人而言,這一道疤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們,皇室曾遭逢的劫難,所經歷的恥辱。
年紀小時,她都不敢照鏡子。
等年紀漸漸大了,周圍人都告訴她: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不管長成什麼樣,她想要什麼便能得到什麼。因為她的身體里所流淌著的皇族血脈,不會因為這一道疤有任何的改變。
時間一長,她也信了。
因為這些人說得的確不錯,天底下幾乎沒有她不能得到的東西。宮裡面無聊了,便叫王公貴族的孩子們入宮玩耍,人人奉承著自己,人人陪伴著自己。可以坐在父皇的腿上瞎玩御案上的奏摺,也可以躲到皇兄的背後拽他的頭髮,去勇毅侯府玩兒闖出禍來還有燕臨背鍋……
可現在她不願去和親。
曾經寵著她,縱著她,在意著她的人,一下都變了一副臉孔。他們變得為難,無情,冷酷,可憎,簡直叫她都認不出來也不敢認了。
於是這時候才明白:正如這道永遠也去不掉的疤痕所昭示的一般,即便她貴為公主,命運有時也不容自己掌控,且正因為她是公主,命運才變得越發難測,越發難以抵抗。
二十年前對準她的,是反賊的刀劍;
二十年後傷害她的,是血親的拋棄。
整座鳴鳳宮中已經掛成了一片華彩。
她盯著鏡中那張格外平靜的面容,只覺這些日好像又瘦了些,以至於有些不像是以前的自己了,但也並不如何留戀。
垂眸起身時,外面正好一聲催促。
是一道華麗但冰冷的聲線:「長公主殿下,您已耽擱了一刻有餘,聖上與太后娘娘該等久了。」
沈芷衣走了出去。
宮門外遠遠看著竟有了兩重守衛,嚴陣以待,比起以往的鳴鳳宮不知森嚴了多少。宮人太監都埋著頭立在朱紅的宮牆下,才封了賢妃月余的蕭姝則立在最前頭。
昔日還是同窗伴讀,好好的表姐妹,如今卻成了她的皇嫂。
沈芷衣向周遭掃了一眼:「這一重一重的人守著,賢妃娘娘難道還擔心我會逃走不成?」
蕭姝的妝容艷色逼人,似笑非笑:「殿下未必會逃走,可保不齊有人想來救呢?」
「嗤。」
沈芷衣陡地笑出聲來,目光悠悠地轉回了蕭姝的身上。
「其實母后從小對你頗為賞識,常叫我好生與你相處,本來你我乃是表姐妹,我自然也對你親近。可你如今搖身一變成了我皇嫂,大換了模樣,母后都被你氣病了,你倒也真對得起她的栽培。最近本宮常有一句話藏在心裡,很想對你講。你知不知道——」
蕭姝站在台階下,抬眸看向她。
沈芷衣往下走了一步,立在比她高上一階的位置,忽然毫無預兆地抬手,徑直摔了她一個耳光!
「啪!」
蕭姝始料未及,髮髻上插著的金簪都撞到了地上,瞳孔也跟著一陣緊縮。
有那麼幾縷陰沉的怒意蘊蓄在她眼底。
可她竟沒有發作,反而面無表情地回視著沈芷衣。
沈芷衣平淡地道:「你這樣真的很下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