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飛奔出了京城。
身後巨大的城門在金紅的落日之中慢慢合攏, 夜色也隨著離這座城池越遠而漸漸浸染,將天幕蒙成了一片黑,掩去了原本繁華的聲音, 讓官道上那噠噠的馬蹄聲變得清晰。
姜雪寧靜坐在車內良久。
最終還是沒有忍住, 掀開了窗邊的車簾,朝著後方望去:城樓上明亮的燈籠,在視線里越來越遠,慢慢黯淡下來, 像極了夜幕中那稀疏掛著的寒星。
她一直以為,若有一日,自己終於拋卻一切、離開京城的那一日, 該像是出籠鳥一般歡欣喜悅。
然而事與願違。
臨別時謝危那失望而斷然的一句句話, 簡直如同惡毒的詛咒,化作了一片烏雲, 一陣陰風,不斷盤旋在她腦海,籠罩在她心上, 驅之不散, 揮之不去。
天底下根本沒有真正的自由。
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只要心中有牽絆……
便永遠困在囚籠!
他懂什麼?
不過是威嚇她,逼迫她, 不想讓她離開京城罷了!
姜雪寧收回目光, 慢慢閉上眼。
她強行清理了自己混亂的念頭,只數著前面車夫揮舞馬鞭時的聲響,讓自己不要再去想在謝危府上發生的那些極端出乎她意料的事情。
從京城到蜀地, 路途遙遠,足足有三千里之遠。
朝廷往來消息雖有三百里加急、六百里加急甚至八百里加急, 十數日甚至數日便能跑上一趟,可姜雪寧這一去帶的行禮雖然不多,卻也裝了一輛馬車,另帶了棠兒蓮兒兩個丫頭,還有府上的護衛同行保證安危,馬匹縱然選得精良也無法與朝廷相比,所以天氣好的時候一日行上百多里已經算是頂了天。
夏日晝長夜短,本適合行路;
可夏日裡也多狂風暴雨,一旦遇著不合適的天氣便只好在驛站或者客店停留,甚至借宿村莊。
姜雪寧上一世在京城裡過慣了養尊處優的日子,偏又狠了心地要早些去到蜀地,一路吃住都不方便,倒把自己逼得瘦了一圈,頗有點形銷骨立。
到得黃河邊上時,趕上洪災剛過。
入眼遍地饑民,路有餓殍。
也不知哪裡跑出來不少天教的人,四處散布朝廷無能、昏君無道的謠言,說是皇帝做不好才引來了天災,又開粥棚布施,倒是把人心攥在手裡。
姜雪寧不在朝,不為官,縱然見不得這樣慘烈的場面,也無法救助如此多的災民,雖把天教的謀算看得清清楚楚,心有憂慮,可回過頭去一想天教散布的那些話實在算不得「謠言」,而謝危運籌帷幄,上一世連天教都滅了乾乾淨淨,想來對這些事情自有洞察,也無須旁人來提醒。
她到底狠了心,讓車夫繼續趕車前行。
過黃河,經洛陽,越蜀道,到成都,幾乎是從初夏行到了初秋,一路所見的景緻也從莽莽平原換成渭河湯湯、蜀道天險,最後才是被崇山峻岭圈在其中的天府沃野。
尤芳吟早收到她要來蜀中的消息,提前用自己的體己銀子在成都、自流井兩地為她各置了一處宅院,一處常住一處落腳,且掐算著時間提前半個月到了成都的驛站接應。
見著姜雪寧從馬車上下來時,險些沒認出來人。
精緻而面容蒼白且滿是僕僕的風塵,長日奔波的疲憊讓她看上去比原來瘦了許多,整個人看上去甚至有一種說不出的落寞、消沉之感,一見之下幾乎讓尤芳吟眼淚都掉下來。
任為志有些尷尬,又有些好奇模樣,站在遠處,半天沒有走近。
姜雪寧卻笑起來扶了給自己行禮的尤芳吟。
舉目向著周遭看去,一應物候皆與京城不同,往來的行人說著蜀地的方言,除卻來迎自己的尤芳吟外,處處都陌生得很,竟讓她有了一種漂泊異鄉之感。
有那麼一個恍惚的剎那,謝危那句話再次迴響在耳邊。
然而隨之而來的便是新奇與歡喜。
她忽略了那種奇怪的清愁與空茫。
在接下來的兩年里,姜雪寧隱身於任氏鹽場之後,為了自己對沈芷衣的承諾,不計一切後果地擴張生意的版圖,但凡來錢快的行當都有她摻和的痕迹,且通過發銀股迅速斂財的手法,也漸漸在長江沿線的商業重鎮推廣開來。
在第二年,她已經暗中聯繫上燕臨。
姜雪寧讓自己變得沒有時間去想,吃穿用度之上從不委屈自己,下面人都聽從她,上面也沒人能管束她,更沒有了那些虛偽繁瑣的應酬。
可即便如此,也仍舊不敢停下。
她怕自己一旦停下,稍有一刻的空閑用來安靜思考,便會發現:縱使來到蜀中的選擇沒有錯,可長達兩年的叛逃,也只不過是身體力行地證明了那個人說得有多正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