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應她的, 是久久的沉默。
謝危面色雖然蒼白,靠坐在那深色的山岩上,身體卻微微繃緊, 沉凝的姿態猶如一隻蓄勢待發的猛獸, 霎時鋒銳的目光,幾如刀劍朝她落去。
姜雪寧卻不當回事。
她等上半晌,果見謝危臉色雖難看至極,卻慢慢握緊了另一手中的弓箭, 並無真的要有所舉動的意思。
於是「嗤」一聲。
諒他做不出這等事,也懶得再管他,徑直朝著溪流旁側的林間走去, 只留下句話:「我去找些吃的。」
世事真奇。
上一世她走投無路, 夜裡專程拎了湯羹去,向那位高坐明堂的太師自薦枕席, 結果人向她邈若煙塵似地笑一笑,請她「自重」;這一世她有自知之明,對這位光風霽月的聖人避如蛇蠍, 沒想到人反而莫名其妙地陰魂不散了, 輪到她來冷嘲熱諷。
姜雪寧心裡就一個想法——
什麼狗屁倒灶的事!
這一片莽莽的山野里,雖然人跡罕至,可卻並不是找不到食物。
她年少在田莊上時, 便喜歡到處玩鬧。
什麼能吃, 什麼不能吃,心裡也有些數。
循著溪水而上,倒也不敢太深入, 只在山林邊緣尋找,運氣竟然不錯, 尋到了幾枚能吃的、自己踮踮腳也能摘得下來的漿果。
她啃了一口,剩下的都兜在懷裡。
這一趟出去的時間雖然不長,卻也不短,回來時竟看見那塊山岩上放了只已經剝皮去髒的野兔,下方流淌的山溪邊隱約有股血腥氣,謝危的弓箭放在一旁,一支箭上的鮮血並未擦乾,顯然是前不久才從那隻倒霉的野兔身上拔下。而他本人則隨意地坐在剛生起的火堆邊,一柄短刀握在他手中,正不緊不慢地削去一根硬竹竹節上生長的枝葉。
那柄短刀……
這一路上姜雪寧沒有見過。
可許久以前,她是曾見過,甚至也曾用過的。
走過去,放下了懷裡抱的漿果,她看了那已經剝皮的兔子一眼,暗暗擰了眉,卻沒置喙什麼,只是坐到了那火堆旁邊去,撿起自己先前啃過的漿果來啃,道:「先生這刀倒是幾年不換一把。」
謝危沒說話,削了竹,便拎了那隻野兔穿上。
姜雪寧移開目光:「您當個廚子不比在朝堂上折騰自在嗎?」
謝危看她一眼,還是沒接話。
姜雪寧便也不說話了。
這會兒天光早已大亮,他二人逃了一夜的命,早已精疲力盡,飢腸轆轆,只不聲不響相對坐在這火堆旁,看著漸漸被火舌舔熟的那隻兔子。
一切都顯得靜謐。
彷彿不久前的暗潮洶湧與針鋒相對,都根本沒有發生過一般。
他們都知道——
荒山野嶺,人如野獸。
在這裡,既沒有什麼姜二姑娘,也沒有什麼少師謝危,生死面前誰也不比誰高貴,誰也不用怕誰。即便有千軍萬馬在握,金山銀海堆家,現在都不過單槍匹馬,活生生一個人罷了。連那些仇啊恨啊愛啊怨啊,都像是這清晨的霧氣似的,飄飄渺渺便散向了天邊。
接過謝危掰了遞過來的一隻兔腿時,姜雪寧還是客氣了一下,道了聲謝。
荒山野嶺自沒什麼油鹽醬醋。
可謝危這兔子烤得外酥里嫩,火候極佳,金黃的表面泛著一層油光,撕下一塊來吃進嘴裡,更覺肉質上好,隱隱還能品出下面松枝燃燒時送上去的松木香。
她差點沒把自己手指頭吃掉。
雖然的確難比有調料的時候,可於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之下,已然算得上人間至味。
這些年,謝危怎麼說也算是位當朝重臣了,俗話說得好,君子遠庖廚,可偏偏這人的手藝,竟然沒見跌?
姜雪寧吃得半飽後,沒忍住看他一眼。
謝危早把火給踩熄了,連同生火的痕迹一併掃入溪水之中,漠然起身道:「吃好了就走。」
姜雪寧看他將那柄短刀綁回了自己腕間,又拿起了弓箭,連同之前射中野兔的那一支箭都擦乾淨裝回了箭囊里。
只是那食指指節上的血孔,還有些顯眼。
她真怕這人死在路上。
於是道:「您傷口真沒事?」
謝危道:「若沒你添亂,現在該癒合了。」
姜雪寧:「……」
她著實被噎了一下,微笑起來:「我以為先生被毒暈了。」
謝危回眸:「坐下養神罷了。」
說完又道:「你若能分辨分辨什麼是昏倒,什麼是休憩,興許那點三腳貓的醫術,能少禍害幾個人。」
得,都是她錯了。
不知為什麼,姜雪寧瞧他這不溫不火模樣,很是暴躁。忍了好一會兒,才把和他抬杠的衝動壓下,順手將地上沒吃完的三兩漿果撿了,跟上他往前走。
兩人蹚過了山溪,進了另一邊的山林。
趕路的日子,實在無聊。
老話有雲,「望山能跑死馬」。謝危先前說,走過這一片山,到得濟南府便好。可這一片山野,看的時候不怎麼遙遠,走起來卻是三五日都看不見頭。
姜雪寧這時候雖沒什麼嬌慣脾氣,可這副身子到底不怎麼能吃苦。
到第三天腳底下便已經磨了水泡。
縱然她不想拖累人,也很難走快。
這一天,他們要翻越一座山的山脊。
山勢頗為陡峭。
她上去幾步之後便冷汗直流,腳下發軟,若非謝危在旁邊用手拉住她,只怕她已經往下跌墜。
姜雪寧不由苦笑,看向高空,掩藏起深深的憂慮,向謝危道:「邊關那邊等著你過去主持大局,長公主殿下危在旦夕。我就是個廢物,這一路本就難行,你帶著我只怕雪上加霜。倒不如你把我留在這裡,自己先去濟南府,我就在山中,也不亂走,你料理好事情便派人來找我便是。」
謝危一言不發,只向自己衣擺上用力一扯。
「嘶啦」一聲響。
他竟從那已經沾上了幾分污穢的雪白道袍上撕下一條來,徑直綁在了姜雪寧手上,然後將另一端緊緊系在自己腕上,面沉如水,道:「走。」
姜雪寧覺得這人有病。
明明她提議的是最好不過的辦法。
可謝危沒有半點考慮一下、理會她的意思,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拉著她一道往前走。
然而,他們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在他們費力站上山脊的那一刻,朔風迎面呼嘯而來!
北面天邊,彤雲密布。
登高而望遠,分明該有萬般開闊之境,可這一刻,姜雪寧卻感覺到了一種大軍壓境般的窒息與沉重。
她看向謝危。
謝危立在風中,道袍獵獵,只看著那片漫天而來的雲。
眼底竟少見地澄澈。
彷彿那深埋的塵埃與陰霾都被凜冽的寒風吹卷一凈。
她聽到他平靜渺然的嗓音:「寧二,要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