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瓢冷水潑到臉上, 姜雪寧終於悠悠醒轉。
喉嚨鼻腔里隱隱還泛著一點嗆人的味道。
她有些不適地咳嗽了兩聲,想要伸出手捂住口時,便發現自己兩隻手都被捆縛在了身後, 綁在一根徑有一尺的圓柱之上。那麻繩有些粗糙, 綁得太緊, 已經在她腕間的肌膚上磨破了皮,留下幾道深淺的紅痕。
水珠從她濃長的眼睫墜下, 擋了她的視線。
她費力地眨了眨, 眼前才慢慢由模糊變清晰。
一間有些簡陋的屋子, 木窗木地板,門口黑壓壓都是人, 正前方卻擺了一張翹頭案, 一方茶桌, 一個身穿藍灰色道袍的白髮老道就坐在旁邊鋪了錦墊的椅子上,正上上下下拿眼打量她。
邊上一名年輕的道童見她醒了, 便將手裡的水瓢扔回了桶里, 退到老者身旁垂首而立。
姜雪寧終於想起來了。
距離她被抓已經過去了好幾日,對方一行蒙面人忽然從林中竄出,速度極快, 她根本沒來得及呼喊,便被人從後方以沾了嗆人藥水的巾帕捂住口鼻,沒片刻便昏倒過去。中途有數次醒來,都在馬車上, 是被這些人弄醒,叫她吃些東西。可看管極嚴, 往往剛吃完東西便重新將她迷倒。
整個人於是昏昏沉沉。
乍一醒過來,她晃晃腦袋都像是在搖晃漿糊。
只不過在看到這老頭兒時, 她忽然就清醒了——
不僅因為這老頭兒她從沒見過。
更重要的是,眼下醒來竟然不是在馬車上,而是在一間屋子裡,還將自己綁在了圓木柱上,想必是要審問她了?
那老者雖然也穿道袍,卻與謝居安不同。
謝居安的道袍,是俗世間文人隱士慣來穿的,雖是依道觀里道士袍的形制改良而來,可從來是既不綉太極也不綉八卦的。這老者穿的卻是八卦紋樣綴在袖底袍邊,加之頭髮在頂上束成盤髻,身高而體瘦,臉頰兩邊顴骨高突,眼窩微凹,雙目卻精光內斂,若非面上有股隱隱的歪門邪道之氣,配上那把花白的鬍鬚,倒的確有點世外高人、得道真仙的架勢。
他小指留著不短的指甲。
人雖老瘦,面上的皺紋卻不太多,儼然是駐顏有術。
一名身段玲瓏的妙齡女子,看著也就二八年紀,穿著一身石榴紅的紗裙,也不知是故意還是怎的,衣衫微亂,胸前敞開,露出整段脖頸和一側香肩,只乖順地跪坐在那老者腳邊,輕輕為他捶腿。
老者的手則從她脖頸滑下去。
貼著她細膩的肌膚,便輕輕放在她後頸處,又換了手背挨著,竟是拿這妙齡少女當了暖爐!
姜雪寧眼皮跳了跳。
那老者的目光卻停在她身上,仔細打量著她細微的神情,見她雖從迷藥的藥力里被冷水潑醒,卻只看了一圈周遭,並未慌亂,不由道:「小女娃倒是很鎮定,倒不愧能被他瞧上。」
姜雪寧不知他說的「他」是誰。
但左右看看,里外拿刀拿劍的都有,穿常服的穿道袍的不缺,可唯獨這老頭兒一人坐著,還有小美人兒捶腿,不用想都知道該是這一場的始作俑者了。
她哪裡有什麼驚慌呢?
當下只道:尊駕出動那樣多的人,花費那樣大的力氣,將我迷暈抓了來,除了綁起來之外也不打不殺,那想必是我這個人還有不小的利用價值。既然如此,性命無憂,急有什麼用呢?」
老者便笑了一聲,竟多了些讚賞之意:「不錯,識得大體。貧道修道多年,俗世的名都已忘了,道號『萬休子』,喚我『真乙道人』也可。此番大費周折請姜二姑娘來做客,手底下那些小孩兒做事沒輕重,路上若有怠慢,還請姑娘海涵。」
萬休子!
真乙道人……
儘管心中已有準備,可真當這名號在耳旁響起時,姜雪寧還是心底冒了一股寒氣。
萬休子道:「這也不驚訝嗎?」
姜雪寧道:「若沒猜錯的話,去年山東泰安府遇襲,便該是閣下的手筆。只是那一次沒成罷了。天底下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想防也難。道長處心積慮,伺機而動,得手也不奇怪。」
萬休子頓時撫掌大笑:「好,好!」
姜雪寧可聽說過這人。
儘管前世從未見過,也不知對方最終下場如何,可二十餘年前聯合平南王一黨攻入京城,殺得半座京城染血,連皇族都差點覆滅,可算得上是謀逆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朝廷簡直對此人恨之入骨。
奈何天教在南邊勢大,而自打當年事敗後,萬休子便甚少再出現於人前,只通過自己手底下的親信操控教眾,非不得已絕不露面,行蹤甚是隱秘。
所以即便官府絞殺多次,也未有所得。
她一時倒不特別能猜透對方為何抓自己來,是以不敢輕易開口接話。
但是跪坐於地給萬休子捶腿的那姑娘,聽得萬休子竟對姜雪寧這樣和顏悅色,竟吃了味兒,朝她橫了個白眼,轉過頭卻越發楚楚可憐地挺著胸脯往萬休子面前湊,聲音嬌軟得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教首,今日已將暮時,您還不服仙丹么?奴、奴這裡硌久了……」
萬休子垂眸看她一眼。
那妙齡女子便討好地自懷中摸出一丸紫紅色的丹,朝著他遞來。這丹丸乃是花了許多力氣煉製而成,是萬休子日常所服,至於效用么……
萬休子往那女子臉上也摸了一把,才將那枚不大的丹丸取了出來,放入口中服下。
姜雪寧看著,隱約覺察出這二人的關係來,看得一陣惡寒。
萬休子服食丹丸後面色稍稍紅潤了些,只拿手點過那妙齡女子的胸口,脖頸,最後掐著下頜,抬起她臉來打量,又重看向姜雪寧,似乎在比較著什麼。
那女子酸得很:「奴不好看么?」
萬休子原先還好好的,這一句話之後卻不知怎的,面色瞬間陰沉下來,竟然掐著那女子的下頜狠狠往後一推,冷誚道:「你也配同她比?」
那女子委屈得掉眼淚。
萬休子似乎要發作,但瞧著她這可憐樣,又輕輕伸手拍了拍她臉頰,像是對待個玩物,倏忽間卻恢復成先前那種平淡的口吻,道:「度鈞破了例,看得上她,自然比你要好許多。」
那女子咬緊了嘴唇,卻一瞬間看向姜雪寧,似乎不敢相信,甚至出現了幾分比先前更強烈的妒色。
就是周遭那些教眾,也都忽然有些嘈雜的聲音。
四面的目光好像忽然都落到了姜雪寧身上。
有驚奇,有探尋,有不可思議。
姜雪寧整個人都有點不大好,倒不是沒見過世面,被這點小場面嚇住,而是覺得這些人看自己的目光與先前不一樣了,好像是在打量什麼從未見過的人一樣。
仔細一聽,隱約有人說「度鈞先生居然也找人修鍊了」「這女人好大本事」……
他們話里提及的「度鈞」……
這名字姜雪寧有印象。當初通州一役,張遮便是假借「度鈞山人」的名義混入天教!如今,萬休子竟然說,是度鈞看上了她?
她心電急轉之下,面上未免有些色變。
萬休子將這看在眼中。
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發白的眼珠慢慢轉了一圈:「你還不知道度鈞身份?」
姜雪寧心頭一跳。
若沒萬休子這一句,她自不明白。
然而多了這一句,腦海中一道靈光劈作電光,幾乎炸得她渾身一陣戰慄,心裡於是浮出了那說出去只怕也沒人敢信的答案——
謝居安!
萬休子咂摸咂摸,似覺興味,又將那妙齡少女扯來,上搓下揉,腹間發硬,神情卻好像不為所動,只是在提起「度鈞」二字時,便漸漸想起這二十餘年的事來。
他冷冷地哼了一聲。
說話時卻有點喟嘆之感:「一晃許多年,本以為替天行善,卻沒想引狼入室,養虎為患。貧道倒也不是耐不住氣性,只是如今身子雖還進補得當,夜能御女,調和陰陽以為修鍊之道,可到底年光易去,壽數有盡,再不舉事只怕空為姓謝的做嫁衣裳。沒想到,上蒼有好生之德,竟然助我,偏要他為女色所誤,露出這樣大的破綻!貧道豈有不笑納之理?」
姜雪寧隱約聽出點意思了:原來抓她,是為了對付謝居安。
那妙齡少女在萬休子手底下哼哼唧唧地叫喚。
萬休子對她卻只像對件物品似的,雖玩弄,卻無半分垂憫之意,看了只叫人毛骨悚然。
他甚至還笑了一聲。
只道:「我天教乃是道教正統,當淡欲求。只是不沾祍席之事算不得修鍊,得是男陽女陰調和,身與意分,身交融、意守中,不亂其性,方為『得道』。我本當他有慧根,叫公儀尋了幾個乾淨的,陰年陰月陰日,放他床上給他修鍊。我是想著,『孤陽不長』,女人那處終究是魂銷窟,英雄冢。不早修鍊,他日緊要時見著什麼尤物妖精,下半身走不動,到底會誤事。豈料,他倒不肯領情。」
話說到這裡時,萬休子的申請過已變得愉悅了幾分。
尤其是在看向姜雪寧時,竟透出幾分滿意。
他這兩年實在難得逢著這樣得意的時刻,尤其是逮著謝危短處,只等著人自投羅網,整個人都放鬆不少:「哼,這些年來我也知道他不安分,在京城裡已儼然不將我這個教首放在眼中了。只是他自來行事縝密,欲情愛恨不沾身,便對付死他幾個親信,他也是不眨眼不過問的冷血,實在尋不著什麼破綻。可惜呀,當初他不理會,我沒拿捏成他;如今,便成了他的死穴。這樣厲害的人,終究沒逃出個『情』字,栽在女人身上。老天爺都偏幫我,要我登臨大寶,主宰天下啊!」
姜雪寧聽這糟老道污言穢語,臉色已差了幾分。
再想起自己身陷囹圄,卻不知要為謝危、燕臨等人帶來多大的麻煩,便更沒辦法笑出來了。
萬休子卻似故意一般,又問:「他被你捅上一刀也不還手,想必是得了你陪著修鍊,很是得趣吧?」
「修鍊」……
姜雪寧眼角微微抽了抽,只當沒聽到。
轉而卻道:「宮中有方士以汞煉丹,專奉天子,能使人回到少壯之時。教首若擔心年歲不久,倒可一試的。」
「哈哈哈哈……」
萬休子竟然仰頭笑出聲來,根本不為她此言所動。
「狗皇帝得了妖邪方士進獻的丹丸,命不久矣!小女娃,你當我不知道汞有劇毒?道家修鍊是養生之道,自然溫補。你若想看我服食丹丸暴斃,怕是沒這可能。」
姜雪寧:「……」
正兒八經搞養生的邪教頭目,在這遍地都是磕汞丹的方士里,可真真一股清流。
她實在服了。
萬休子瞅了一眼外頭漸漸昏暗下來的天色,只道:「沒剩下兩個時辰了,倘若度鈞不來……」
他回眸看向姜雪寧。
姜雪寧心裡暗罵一聲,想了想謝居安為人,連白眼都懶得給這位教首翻,只道:「放心,謝居安肯定來,只不過肯定不是一個人來。我若是教首,這時候收拾收拾東西跑,還來得及。」
萬休子瞳孔微微縮了縮,似乎在考量她這話。
半晌後,嘿然一笑,陰森森道:「本座也想看看。」
二人沒有再說話了。
姜雪寧話雖如此說,可也不過是基於她前世對謝危的了解,以及今生與謝危的交集,心裡並非真的有底。那人瘋的時候是什麼樣,她實在見識過了。真做出單槍匹馬、深入虎穴的事情,不是沒有可能。
只是那般便落入人圈套了。
非但救不了她,只怕還要使二人陷入一般的困境。
她心裡祈禱著謝居安不要出現。
如是等到子時初,也不見人。
萬休子的面色越來越差。
眼見著子時三刻的更聲就要敲響,外頭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一名道童伏首在門外稟報:「啟稟教首,度鈞先生在分舵外請見!忻州大軍未有異動,沿途無人跟隨,確系獨自歸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