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 天教打入直隸,於保定府駐軍;所謂的「勤王之師」則緊隨其後,收了天教花費大力氣打下來的真定府。
保定距離京城快馬不過半日。
真定在保定東南, 距離京城稍遠一些, 但距離保定同樣也只有半日不到的路程。
燕臨等人率軍來到真定時, 駐紮在城中的那些個天教義軍根本抵擋不住進攻,本來就是軍疲馬憊, 才打過朝廷, 還未來得及喘口氣, 就迎戰忻州軍、黃州軍,哪裡能有半點反抗之力?
沒兩個時辰就開城投降。
入得城中, 周遭所見皆是戰亂貽害, 遍地狼藉, 滿目瘡痍。
萬休子也不是什麼好相與的角色,深知自己若停下來守住打下的每座城池, 必然面臨前有狼後有虎的狀況, 遭受謝危與朝廷的夾擊,屆時更無半點生路。
所以最近兩月,倒想出了些「削弱」謝危的法子。
比如進得城中便燒殺搶奪, 將鄉紳官僚富戶的家財洗劫一空,能帶走的帶走,帶不走的便一把火燒掉,半點糧草都不願意留給謝危。甚至若城中還有青壯, 要麼強行抓了編入自己義軍之中,充當下一次攻城的犧牲;要麼當場殺掉, 以免使他們加入忻州軍陣營。
所以天教義軍所過之處,十城九空。
前期是被萬休子下令劫掠清理, 後期則是百姓們趕在交戰之前便早早逃離,以避危難,等到燕臨將軍的勤王之師到了,才會回城。
兩相對比之下——
萬休子是魔鬼,謝居安是聖賢;
起義軍是悍匪,忻州軍是王師。
可誰能知道,背後推動這一切的,根本就是那所謂的「王師」,所謂的「聖賢」呢?
燕臨領兵作戰,謝危謀劃大局,呂顯協調糧草。當然這裡面免不了也有姜雪寧一分力,畢竟自打從天教手中接管南邊之後,蜀中與江南一帶的生意便自然拿了回來,即便周寅之盜去信物,可也不過只是劫走存放在錢莊的十數萬兩白銀。
錢是死物,能使錢的人才是稀罕。
她沒閑著,一路都隨在軍後,把沒去參加科舉的衛梁也給捎上了。每到一城,必定先問民生,因地制宜,布置農桑,於安撫百姓之上倒是起了很大的作用。
只不過嘛……
劍書捏了手裡那封信京城來的信,往前走去,想起那位呆呆傻傻的衛梁衛公子來,不由輕輕撇了嘴。倒不是他對衛公子有什麼意見,事實上這位只對種地感興趣的公子,事情做得多,卻沒半點架子,還挺得人好感。
可壞也壞在這裡。
誰讓他是寧二姑娘手底下的人呢?
長得將就,總跟著寧二姑娘走,話也聊得來,自家先生有一回眼瞅著這倆人手裡拿著紅薯在田間地頭蹲了一下午,臉色簡直黑得跟鍋底似的。
偏偏這人還聽不懂人話。
某一次寧二姑娘不在,先生正巧遇到他,留他坐下來喝茶,花了三言兩語敲打他。衛梁愣是沒聽明白,而且半點人情世故不通,還頗為迷惑地反問:「東家姑娘不能一塊兒去嗎?可她管錢,大伙兒都喜歡她,事事要她點頭,總要去看看才知道。哪兒能隔著賬本,就把事做了,把地種了?」
那或恐是自家先生心情最差的一天。
連帶著寧二姑娘次日都倒了霉,學琴時候走了神,還順嘴提了一句衛梁,被先生抄起戒尺來就打了手板心,又哭又叫,到頭來都沒明白先生那日火氣怎麼那樣大。
劍書琢磨自家先生悶聲不響吃大醋的架勢,都覺得脖子後頭髮涼,可也不敢多嘴。
好在先生心裡有數。
吃醋也就吃一時。
畢竟寧二姑娘與那衛梁公子之前清清白白,並不是真的有什麼,一心種地罷了,再不樂意先生也得憋回去。
此時的真定府知府衙門裡,早已經換上了忻州軍的人,抬眼庭院里都是穿著盔甲的兵士在走動。
原先的知府在前陣子天教進城的時候,便被萬休子一刀砍了腦袋,其餘官僚也殺了大半,剩下沒死的更是早跑了個精光。
是以衙門就空了出來。
正好挪給謝危燕臨等人住。
寧二姑娘的院落當然是這府邸最好的院落。
時以入秋,楓葉漸染。
走廊上飄來了泉水似流瀉的琴音,已經算是摸著了門路,漸漸有種得心應手之感了。
劍書在外頭聽著,便也忍不住一笑,只是垂下頭看見手中的信封時,面容又慢慢肅冷下來。
他步入了院中。
臨院的窗扇開著,姜雪寧便坐在琴桌前,信手撫弄琴弦,謝危則立在她邊上,靜默地看著,聽著。
一曲畢,她舒了口氣,緊接著便喜上眉梢,回頭道:「怎麼樣?這回可全部彈對了吧?那接下來的半個時辰我可就要休息了。」
謝危聞言扯了扯嘴角。
他薄涼的目光掠過她含著期待的眼,心裡雖知道她這說是與自己打賭,說什麼彈對了這首便算是她會了,接下來的半個時辰就能休息,其實就是講條件,想偷懶。
只不過來日方長。
一日學不會便繼續學一日,寧二這小傻子是一點也不懂。
他也不為難她,笑一聲道:「那今日便練到這裡吧。」
自打上回天教的事情後,寧二說到做到,倒是真的跟著他學琴。這幾個月來,若逢著當日無戰事,他不去商議籌謀,她不忙生意打理,便窩在房裡,一個教琴,一個學琴。
只不過,寧二的嘴,騙人的鬼。
她天性並不喜靜,待在屋裡便憊懶,出得門去又活蹦亂跳。說是要學琴,往後好了彈給他聽。學是真學了,長進也是真有長進,但不大能坐得住,待那兒半個時辰便渾身難受,要左蹦右跳,賴皮躲懶。
謝危向來是嚴師,若換作是當年奉宸殿伴讀學琴時,早拎了戒尺抽她。
可如今……
她不練琴;他生氣;她苦命練,他又心疼。
明明叫劍書備了兩把戒尺,可直到現在兩柄都還嶄新嶄新的,別說打斷了,上頭連劃痕都沒幾條!
姜雪寧是不知謝危怎麼想,只覺這人越來越好說話。
這段時間她倒不是不想練琴。
畢竟對謝居安做出承諾時,她是認真的;只是眼見戰事發展,快打到京城,舊年那些事情便一件一件清晰地往腦海里浮。這般心不在焉地練琴只怕是事倍功半,不如等尋心思清凈的時候再練,所以才跟他耍賴躲懶。
坐得久了,脖子酸疼。
她長舒一口氣,沒忍住轉了轉腦袋。
謝危立在她身後,見狀便笑,伸手過去搭在她後頸,修長的手指使了力,一點一點替她捏起來:「就你這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的架勢,只怕學到七老八十也未必能有我七八分,這點時辰便累了……」
姜雪寧翻他個白眼。
不過回過頭去時,一眼就看見了門外來的劍書,同時也看見了他的面色,臉上輕鬆的笑意便慢慢斂了,只問:「消息到了?」
劍書入內,奉上那封信。
他躬身道:「有定非公子襄助,刀琴已經帶了人平安出城,今夜便到真定。」
姜雪寧將那封信接過,拆開來看,面無表情地坐了許久,才抬眸看向窗外的紅葉,向謝危道:「一眨眼,又是秋來百花殺的時節了……」
*
周寅之少見地不想騎馬,也不想乘轎,只是背著手,走在回府的路上。
方才朝中議事的一幕幕又從腦海划過。
分明今日剛被授以九門提督的之位,可與定國公蕭遠各自領兵衛戍京城,可以說距離位極人臣就那麼一步之遙,可他竟沒有半點高興。
朝廷如今竟落到這般局面,是他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的。
自從忻州歸來,蕭姝面上有光,沈琅也對他大為讚賞,本以為雖然對尤芳吟下了重手,算是得罪了姜雪寧,可這一樁做得也不算虧。
可誰能想到,還沒高興兩日,天教便反了。
緊接著便是如今一片亂局。
去過忻州,也了解攻打韃靼始末的他,自然不會跟京城裡那些天真的權貴一般,以為謝燕二人真是勤王之師,是善類。
只不過誰也不敢明白地說出真相。
隨著天教越打越近,京城所面臨的危險也就越來越重,更別手天教惡名在外,城中許多勛貴之家都不大坐得住,有人暗中籌謀要先跑了避避風頭,有人甚至在動投敵的念頭。
沈琅豈能不管?
錦衣衛最近就暗中抓了不少想要逃出的人,統統關進監牢,更有甚者直接暗殺。
現在不提謝燕二人的「勤王之師」,尚且能穩住京城的局勢;倘若將這件事明明白白地告訴所有人,那京城簡直要不攻自破了。
畢竟誰能相信——
這孤零零的一座城池,能抵擋住天教義軍與謝燕二人的共同進攻?
在周寅之看來,如今的朝廷,便像是一枚懸在頭髮絲的上雞蛋,隨時都有可能因為一陣小風,便掉下去摔個粉碎稀爛!
通州屯兵,皇城禁衛。
加起來攏共也就那麼一點人,這一戰當真能撐得住嗎?
再想起皇帝今日,竟單獨留下那個油鹽不進的張遮說話,似乎是有什麼事情交代,可卻不叫群臣旁聽,實在不一般。
他漸覺煩躁,抬頭已經到了府門口。
新修的府邸原本佔地就極廣,裝飾雕樑畫棟,自迎娶陳淑儀進門後,更添上了僕從上百,珊瑚玉樹,金銀珠翠,甚是豪奢。
只是此刻他都沒有心情多看一眼。
於庭院中駐足片刻,周寅之想想陳淑儀那副端著的架勢,心下厭惡,索性調轉腳步便過了垂花門往西院去。
往日外頭都有丫鬟候著。
可今日不知怎的,外頭沒人也就罷了,裡面更沒有半點聲音。
這一時,周寅之有些奇怪。
但也沒太在意。
然而就在他腳步就要跨過門時,卻看見邊上一盆往日照看得好好的金黃龍爪菊摔倒在地,心裡頓時一凜,忽然生出了幾分不祥的預感。
快步走進門,入目所見,所有丫鬟竟都塞住了嘴綁了扔在牆下!
周寅之眼皮一跳,立時按住腰間的刀沖了進去。
他聲音里藏了幾分恐懼:「幺娘——」
屋內空空如也。
地上落著一件還未綉完的嬰孩兒衣裳。
一封信靜靜擱在案頭。
*
入了夜,走廊上掛起了燈籠。
屋內的燭火則因風吹進來,而帶了幾分搖晃。
姜雪寧端麗的面容,也因此閃爍不定。
一去京城數月的刀琴,終於回來了,而且帶回來一個女人,一個懷有身孕的女人。
面容清秀,眉目靦腆。
比起前些年姜雪寧第一次見她時,皮膚卻是細白了不少,身上的布衣也換了綾羅綢緞,五官倒是柔和溫善,此刻為她深靜的目光打量,更露出了幾分恐懼,不自覺地輕輕伸手,護住了自己的腹部。
那裡有一片隆起。
幺娘已經有了六個多月的身孕。
上一世,姜雪寧從未見過她;這一世,也不過是兩面之緣。
倘不是因為周寅之,或恐她連她名字都記不住。
姜雪寧莫名笑了一聲,抬手輕輕抓起她一簇垂落的秀髮,思索著這個女人究竟能派上多大的用場,只慢慢道道:「不用緊張,我要殺的不是你。」
她不說這話還好,一說,幺娘的面色幾乎瞬間煞白。
她自然是記得姜雪寧的。
自家大人何以能發跡,她當年都一清二楚;後來大人去了一趟忻州,剛回來的那兩日焦躁難安,總是後半夜都不能入睡;如今,這位姑娘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