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懲戒
夜裡閃爍的星辰, 在東方漸漸明亮的天幕下,變得暗淡。
秋寒霜重。
兩道朱紅宮牆夾著的幽長狹道口,一干人等屏氣凝神, 半點聲音也不敢發出, 便是露水凝結在他們發梢眉角, 也未動手去擦上哪怕一下。
謝危立得久了,一身寒氣。
昏昧的天光投入他深寂的眼底, 便如墜入烏沉沉的水潭中一般, 不起絲毫波瀾。
燕臨從坤寧宮內出來時, 身上的酒氣雖還未散,酒卻已經全醒了。
大仇得報, 兵權在握。
本該志得意滿的少年將軍, 這時看上去竟有一種近乎懊喪的頹唐, 一種近乎無措的茫然,衣襟凌亂。走得近了, 還能看見他臉頰上一道細細的血跡已經結痂的抓痕。
昨晚他到底做了什麼……
那一雙帶著哀求與驚痛的眼眸, 蒙著淚水,陡然又從腦海里划過。
燕臨腳下竟然踉蹌了一步。
他臉上不剩下多少血色。
一名反賊的統帥,謀反軟禁了前朝皇后之後, 在天未亮開的清晨從坤寧宮裡,衣衫不整地走出來,究竟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
謝危看見他時, 眼角都微微抽了一下。
這一刻說不上是失望更多,還是沉怒更盛。
待他走到近處, 站在這座為霧氣瀰漫了少許的宮門前時,便抄起旁邊人手中的長棍, 用力往他背上打去!
這一下的力道極重。
燕臨未閃未避,幾乎打了個趔趄,喉嚨里也泛出了隱約的血腥味。
他望向謝危:「兄長……」
謝危面上看不見半分情緒,只道:「跪下。」
燕臨咬緊了牙關,眼底竟出現了幾分執拗,發了紅,大聲道:「是她負我在先!我有什麼錯?便有今日一切也是她咎由自取!」
謝危一雙眼終於寒了下來。
他半點都沒留情,這一次是徑直打在他的腿彎,厲聲道:「跪下!」
兩人於宮道之上對峙。
彼此彷彿毫不退讓。
周遭所立兵士皆不敢斜視,只暗自為這一幕所預示之事而心驚不已。
這些年來,傾頹黃州,浴血邊關,都是他在背後支撐。
長兄如父。
燕臨看了他半晌,到底是未能忽略從那座寢宮之中走出來時的慌亂與迷茫,彷彿做了錯事的那個人的確不是她而是自己一般,屈膝跪了下去。
已為磨難與征戰砥礪過的身軀頎長,面容也在風霜打磨下褪去青澀,變得硬朗。
跪在那為露水沾濕的石板上,像是一尊雕像。
然而謝危沒有半分觸動,只是將長棍擲在了地上,道:「她畢竟是皇后!傳家訓,聖人命,便是讓你做出今日這些事來的嗎?人言可畏,前朝不穩,你若真想害她死,只管繼續。」
燕臨未回一字。
謝危只向左右道:「打。軍法三十棍,叫他自己受著!」
言罷轉身,拂袖便走。
數十日前,周寅之的腦袋還被長鐵釘釘在宮門上。
此時上方的血跡都還未清洗乾淨。
燕臨長身而跪。
左右則面面相覷,過了片刻,才有人輕道一聲「將軍得罪」,繼而抬手起刑,一時只聞得棍落之聲,年輕的將軍則攥緊了拳頭,始終未發出半點聲音。
2)殺意
案牘堆得高高的。
謝危沒有去翻一頁。
呂顯來時,看見他手中持著一張弓,搭上箭,拉滿了,在他腳跨入門時,修長的手指便一松,「嗖」地一聲,鵰翎箭離弦而去,竟深深射入了書架一方木格,震得上面擺著的書冊都搖晃跌落。
旁人不敢亂傳,只擔心掉腦袋,可呂顯畢竟不同,已經聽下面人來說了燕臨受罰之事,再看謝危如此,便察覺到他心情似乎不快。
話在心中轉了一圈。
他斟酌了片刻才出口:「世子的心思,誰都能看出來。你雖是長兄,可今日罰他,難免生出罅隙。」
謝危收了弓,望著那猶自震顫的箭羽,漠然道:「若非他姓燕,憑這份荒唐,今日我已殺了他。」
3)回憶
血洗半個朝廷,光謝危這個名字,便是籠罩在京城上空的陰影。
諸事繁多,每日都有人遭殃。
燕臨在宮內受罰的事情只有少數人知道,並未傳開。他似乎也自知不妥,此後數十日再未踏足過坤寧宮。
只是沒料,前朝竟有個叫衛梁的傻子,千里迢迢赴京,口口聲聲說他們犯上謀逆,軟禁皇后,要他們將人放出來,請皇后宣讀沈玠遺詔,另立儲君。
朝野上下誰不罵姜雪寧一句「紅顏禍水」?
這個往昔探花郎,分明因她貶謫到州府,卻偏偏是忠心耿耿,便連她手底下那條叫周寅之的狗,看似忠心耿耿都背叛了,他偏一根筋似的軸,要與朝野理論。
旁人若罵他,他不善言辭,漲紅了臉時,往往只能大聲地重複一句:「娘娘不是你們說的那樣!她不是壞人!」
那實是一種讓人無法理解的執拗。
甚至會使人暗生出曖昧的懷疑。
燕臨到底被激起了妒火,借酒澆愁,可酒只會使人想起過往,想起她。五臟六腑,無一處不覺痛,燒灼之中,愛極恨極,又去尋她。
沒過幾日,原本只在私底下傳的流言蜚語,便跟乘了風似的,飄遍宮廷。
「瞧她那樣,一張狐媚子臉,要不是她勾引在先,燕將軍那樣好的人能看得上她?」
「早兩年我便覺得這樣的人怎麼也配母儀天下……」
「沒規矩!」
「誰不知道她原來是什麼沒教養的野丫頭,也虧得聖上當年喜歡,給寵著,白白叫朝野看笑話。可惜呀,人沒這命,有這位置也壓不住,這不倒了霉?」
「要我說,往日的青梅竹馬,如今不過是舊情復燃罷了。」
「她有的是手段呢,可別小瞧她。」
「知道原來錦衣衛指揮使周寅之嗎?都是被她惑的。」
「還有刑部的張大人……」
「害人精!」
……
話到底是傳到了謝危耳朵里,燕臨又做了什麼,他也清楚,只是突然想起了許久前某一日,群臣議事,卻都在偏殿等候,姜雪寧一身華服從裡面出來,他們入內,抬眸卻見年輕的帝王手指上沾著點粉艷的口脂,刑部那位平素清正的張大人,話比往日更少許多;又想起事之前不久,他與張遮一道出宮,半路上竟遇著那位皇后娘娘在等,他忖度片刻,尋了個借口折返,那二人卻留在道中相敘。
燕臨到底是侯府的血脈。
謝危想,他實不能再對他做些什麼了。
4)五石散
入夜後,宮人掌了燈。
他頭痛,好幾日沒有睡好。
那名手腳利落做事機靈的小太監,便連忙使人將五石散與烈酒端了上來,服侍他服下。
沈琅便是服食丹藥死的。
五石散也不是好東西。
謝危都知道。
只是他服五石散也沒有旁人藥性發作時的狂態,渾身雖如燒灼一般,卻只是平靜,清醒,甚至能與尋常時候一般,批閱奏摺,籌謀算計。
人最痛苦是清醒。
硃砂磨碎,硯台如血。
他提筆蘸了硃砂,落在眼中便似蘸了血一樣,勾畫在紙面,都是沉沉壓著的性命。
上頭端正的字,漸漸在光影里搖晃。
深宮靜寂的晚夜,燈花突地爆了一下,空氣里浮來一段幽長的香息。
謝危抬眸,便見她走了進來。
鵝黃的仙裙,徑直的面容,烏髮上簪著晃晃的金步搖,走一步,便顫一步,瀲灧的眼眸里隱約有一絲畏懼的期期艾艾,微啟的檀唇卻覆著燈火光影所覆上的潤澤與可憐。
佛經上說,萬念糾纏,掙扎難解時,邪魔易侵。
謝危靜靜地瞧著「她」。
她還提著食盒,來到他面前,帶了幾分小心翼翼地,將一盅熬好的參湯輕輕放在了御案上,聲音有一種掐得出水的柔麗婉媚,卻失之忐忑:「夜深天寒,謝、謝太師,請用……」
謝危想,這幻夢當真奇怪。
他看了那參湯一眼,輕嗤一聲:「皇后也是這般蠱惑張遮的嗎?」
那明艷得奪目的面容上,乍然閃過了一絲怔忡,隨即卻蒼白下來。
好似被人戳了一刀似的。
她那白皙的手甚至還未來得及從盛湯的瓷盅上撤回,便已輕顫,透出一種無措的愧疚與倉皇來。
這樣的神態,輕易使謝危想起聲色場里曾見過的,那些交纏的身體,淋漓的香汗,如絲的媚態,欲拒還迎。
確能勾起人不可為人知的欲想。
他突地輕笑一聲,眼見她搭在案上的手腕,竟然伸出手去拿住了,滾燙的指腹慢慢挲摩過那片本該有一道淺淺的傷痕可此刻卻幾乎白如玉璧一般無瑕的肌膚,戾氣漸漸熾盛。
便在這藥力發散的幻夢之中,她都好像怕極了她,彷彿又後悔了、不願了一般,想要用力地抽回手去,只帶了一點哽咽對他道:「臣妾只是想起以前,曾與太師大人同路,如今身陷絕境,不敢盼先生饒恕,但求一隅以、以安身,還請先生,還請先生憐、憐……」
那一個「惜」字,分明就在嘴邊。
可她竟怎麼也說不出口。
謝危壓著她手腕的手指,用力了幾分,竟慢慢用指甲在上面划出了一道細細的血痕。
她痛得掉眼淚。
謝危心底冷笑,也不知是覺她堂堂皇后卻來自薦枕席過於輕賤,還是覺她無論如何也無法出口的那「憐惜」二字令人生厭,便將她拽到了自己面前來,似笑非笑:「娘娘,這般不知自重?」
她害怕。
想掙扎。
可又竭力地控制住了那股恐懼,沒有掙扎,只是緊繃著身體,張著眼看他。
佛經上說,邪祟若至,不可沉淪,不可甘墮,澄心則自散。
於是謝危靜了片刻,轉眸提了方才滾落在案上的御筆,往那赤紅的硃砂里蘸滿,然後攥著她,慢慢從她右頸側,順著喉嚨,鎖骨,一筆從那瑩白滑膩的肌膚划下,斜斜地落進左心房。
像一道淋漓的血痕。
又似乎一道利刃,將她整個人劃開了,有種近乎殘忍的艷麗。
硃砂驅邪。
她是那樣又驚又怕地看著他。
謝危好生憎惡這樣的神情。
他心底萌了惡意,眼帘淡漠地搭垂,嘴唇湊到她耳畔,舌尖一展,只輕緩又清晰地道:「滾。」
邪祟似乎終於被他嚇退了。
她如蒙受了巨大的屈辱一般,在他放開她的一剎,狼狽地退後,連端來的那碗參湯都忘了端走,落荒而逃。
謝危卻坐了回去。
他仰在椅子里,眨了眨眼,看見重新恢復了冷寂的西暖閣,手垂在一旁,蘸滿硃砂的御筆便自鬆鬆的指間落到地面。
某一種巨大的空茫攜裹而來。
謝危閉上眼睡著了。
只是縱然借了五石散混上安息香的藥力,這一覺也顯得太淺。
醒來時,暗香已去。
他看著那堆得高高的案牘,才想起還有許多事情不曾處理,將伸手去提筆架上懸著的一管新筆時,抬眸卻看見了案角那一盅靜靜已冷的參湯。
輪值的太監們,守在殿門外。
過了好久,忽然聽見裡面喊:「來人。」
他們頓時嚇了一跳,唯唯諾諾地進去聽喚。
謝危坐在那案後問:「昨夜誰來過?」
大多數人面面相覷,茫然搖頭。
謝危慢慢閉了一下眼,改問:「昨夜誰當值?」
這下,眾人之中立刻有名小太監腿軟跪了下來,連連朝著地上磕頭,自知事敗,哭求起來:「太師大人饒命,太師大人饒命!實在是皇后娘娘相求,奴才一時鬼迷了心竅,才答應了她,太師大人饒命啊……」
「……」
謝危低垂在身側的手指蜷了一下,好像有一種鈍鈍的痛覺,遲來了許久一般,從他身體里經過,讓他恍惚了一下。
門外,已四更殘夜。
5)門外
經歷過殺伐的皇宮禁內,宮牆四面皆是兵甲。
越是凜冬,越見肅殺。
宮人們都少了許多,平素不出門,若是出門,也不敢抬了眼四下地望,是以道中無人,連往日總鬧騰著的坤寧宮,也如一座困著死人的囚籠。
在天還未亮開的時候,謝危駐足在宮門外,看了許久。
昨夜的硃砂還未從他指掌間擦拭乾凈。
他垂眸看了一眼,抬了步,緩緩走入宮門。
兩旁的小太監見著他,無不露出幾分驚色,向著他跪地伏首。
謝危卻只輕輕一擺手。
他們將要出口的請安,於是都歸於無聲,連頭都不敢多抬一下,直到謝危走過去了,也未敢立刻起身。
舊日奢華的宮殿,一應擺設雖未改變,可少了人氣兒,添上了一種世事變幻所鍍上的冷清。
景緻的窗格里鑲嵌著雪白的窗紙。
他走到了緊閉的宮門外,又立了半晌,方才抬手,也不知是要叩門,還是就要這般推開。
然而,也就是在這時,裡面隱隱傳出了說話的聲音。
是兩名女子。
或恐是一開始就有,只是他剛才站到這門外時,心思不在,所以並未注意。
「娘娘……」
「謝居安不過是披著聖人皮囊的魔鬼,蕭姝死了,周寅之死了,沈玠也死了,我能怎麼辦呢?人在屋檐下,總要虛與委蛇。想想,委身燕臨也沒什麼不好,說不准我還能當新朝的皇后呢。」
……
她的聲音,沒了昨夜的慌亂與忐忑。
只有一種寂冷的平靜。
以至於聽了也讓人生寒。
謝危還未碰著門扉的手掌,凝滯了許久,終於一點一點,慢慢地收緊,重新垂落下去。
然而清晨那一股原本已壓下去的戾氣,卻洶湧地翻上來。
他搭了一下眼帘,再抬起已無任何任何異樣,轉身便從殿門外離去。等到他身影完全出了宮門,身後那些宮人才敢從地上起身。
緊閉的殿門,未曾打開。
深宮裡是兩名女子的絮語。
那位把生意做遍了大江南北卻竟是個女兒身的尤會長,輕輕地一嘆,只道:「萬事有因,若我料得不錯,謝危此人也很可憐的……」
6)匕首
回了西暖閣,謝危才想起指上的硃砂,便拿起一旁的巾帕一點一點擦拭起來。
一名小太監進來說:「昨夜那人已經處置了。」
謝危靜得片刻,忽然道:「去給我找把刀來。」
小太監頓時一愣。
只是也不敢多問,低頭道一聲「是」,便去內務府開了庫尋,只是也不知謝危究竟要怎樣的刀,只好不同式樣形制的刀都拿了一柄好的,甚至混進去兩柄匕首,才戰戰兢兢地呈到他面前。
謝危的目光一一划了過去。
末了,手指停落在一柄匕首上。
那真是一柄好看的匕首。
銀鞘上鑲嵌著一枚又一枚圓潤的寶石,倒像是一件玩物。
然後拔開,刀刃上寒光四溢。
拇指指腹只輕輕碰了一下,便見了血,竟十分鋒銳。
於是合上,將其擲回漆盤。
他道:「這匕首,給皇后娘娘,送去。」
小太監上前來,等得片刻,卻未等到他說別的,便醒悟過來,立時將那漆盤連著匕首端了下去,送至坤寧宮。
7)逼殺
過去了一天,兩天……
又過去了一月,兩月……
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燕臨又有幾次於深夜進出坤寧宮,宮中的非議,終於傳到了朝野。
誰能容忍前朝的皇后如此水性楊花?
諫書雪片似的飛來,許多人要她為沈玠殉葬,以全天下夫妻同生共死之義。同時舊朝勢力翻湧,借著沈玠遺詔,要將姜雪寧選的那名宗室子借至京城來,立為儲君。
殘冬將盡時,謝危仍不願出門,只立在蒙著黑布的窗前,問呂顯:「那孩子幾歲?」
呂顯說:「七八歲。」
謝危便說:「年紀還小。」
費盡心力造反,皇族殺了,蕭氏屠了,誰不覺得,將來謝危或者燕臨,總有一人要登基為帝呢?
呂顯希望是謝危。
若是燕臨也沒什麼關係。
但聽著謝危此刻的口吻,他心裡竟萌生了幾分警兆,忽然問:「你難道想立這孩子為儲君?」
謝危沒有回答。
對舊黨要扶宗室子來京城,也未有任何舉動。
只是還沒等得冬盡春來,外頭就傳了消息:那年幼的孩子慘死在了半道上,是燕臨命人動的手。
他把燕臨叫來問話。
燕臨卻如同被激怒了一般,冷冷地道:「千百人都殺了,一個孩子有什麼了不起?這天下是你我打下來的,難道要扶立一個字都寫不來幾個的小孩兒當皇帝?!」
謝危靜靜看他:「你想當皇帝?」
燕臨道:「我為什麼不能想?讓那小孩兒當皇帝,她豈非要當太后?她怎麼能當太后!她該是我的皇后!」
「啪!」
謝危看著他這混賬樣,終於沒忍住,給了他一巴掌。
他被他打得偏過頭去。
這一時,幾月前的縫隙便忽然成了裂痕,使得他把原本浮在表面的平靜撕碎,沖他道:「你從來看不慣她,甚至縱容那些朝臣進諫,想要置她於死地!可我喜歡她!誰若要害她,叫她殉葬,我便一個個都殺了!看他們還敢進言半個字!」
謝危沉了一張臉:「誰要害她,誰讓她殉葬,你便要殺誰,是不是?」
他突然喚來了刀琴劍書。
尚未近得燕臨的身,便動起手來。
然而雙拳難敵四手,到底是燕臨被狠狠地摁在了地上,已經聽出他話中所蘊藏的疾風驟雨,一時目眥欲裂:「你想要幹什麼?!」
謝危撿起那掉落在地上的長劍,只道:「那我便殺給你看。」
言罷出門傳令:「命禁軍圍了坤寧。」
然後命人勒了燕臨的嘴,將人捆縛,一路推至坤寧宮外。
禁軍甲胄沉重,行走時整肅有聲,才一將整座宮殿圍住,裡面所剩無幾的宮女太監都驚慌失措地亂叫逃竄。
禁軍手起刀落,都殺了個乾淨。
燕臨紅了眼眶,竭力地掙扎,幾乎哀求地望著他。
然而謝危只是巋然地立在宮門外,持劍在手,雪白的道袍素不染塵,平添一種凜冽的冷酷,向裡面道:「皇后娘娘,人都死了,可以出來了。」
裡面彷彿有說話的聲音。
又安靜下來。
過得許久,這聽得裡面忽然一聲喊:「謝大人!」
謝危不言。
她的聲音卻又平靜下去,像是這鋪了滿地的白雪,壓得緊了,也冷了,有一種沁人的味道:「您殺皇族,誅蕭氏,滅天教,是手握權柄、也手握我性命之人,按理說,我沒有資格與您講條件。我這一生,利用過很多人,可仔細算來,我負燕臨,燕臨亦報復了我;我用蕭定非、周寅之,他們亦借我上位;我算計沈玠,如今也要為他殉葬,共赴黃泉。我不欠他們……」
身後的燕臨似在嗚咽。
姜雪寧的聲音停得片刻,已然沾了些許輕顫:「可唯獨有一人,一生清正,本嚴明治律,是我脅之迫之,害他誤入歧途,污他半世清譽。他是個好官,誠望謝大人顧念在當年上京途中,雪寧對您喂血之恩,以我一命,換他一命,放他一條生路……」
那一瞬間,謝危是恍惚了片刻的。
然而待得她話音落地,那個名字便從他心裡浮了出來——
張遮。
朝堂上沉默寡言的一張臉,無趣乏味的一個人……
他無聲拉開唇角,陡地冷笑。
只不過姜雪寧也看不見。
心內彷彿有一團熾火燒灼肺腑,可他的聲音仍舊帶著那一種殘酷漠視的冷平:「可。」
那一刻,彷彿拉長到永恆。
然則不過是一個眨眼。
宮門裡先是沒了聲響,緊接著便聽得「噹啷」一聲清脆的響,比鋒銳的匕首見血封喉、從人手中脫落,掉到地上去的聲響。
燕臨如在夢中一般,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
連刀琴劍書都愣住了。
他紅了眼,終如困獸一般,身體里爆發出一種誰也無法抗衡的力量,竟驟然掙脫了,踉蹌著向那宮殿中奔去,一聲聲喊:「寧寧,寧寧——」
鮮血從殿內瀰漫出來。
那怕疼的、怕死人的、怯懦了一輩子的姑娘,決然又安靜地倒在血泊里。
金簪委地,步搖跌墜。
燕臨衝進去抱起她,統帥過三軍,攻打過韃靼的人,此刻卻慌亂得手足無措,像是少年時那般哭起來,絕望地喊:「太醫,太醫!叫太醫啊——」
他沾了滿手的血。
那樣無助。
劍不知何時已倒落在了地上,謝危一動不動站在外面,看了許久,沒有往裡面走一步。
姜雪寧終於死了。
8)綠梅
燕臨的魂魄,似乎跟著她去了。
停靈坤寧,朝臣或是不敢,或是不屑,都不來拜。
只有他成天坐在棺槨前喝酒。
醉得狠了,便同她懺悔;偶得清醒,又一聲聲埋怨,恨她,責怪她,彷彿她還在世間一般……
也不知是誰忽然提了一句,說刑部那位張大人,竟給自己寫了罪詔,長長的一頁,三司會審諸多朝臣,沒有一個忍心。
於是他忽然發了瘋。
提著劍便要往刑部大牢去,要殺張遮。
下頭人來報,謝危才想起,確還有一個張遮,收監在刑部大牢,已經許久了。
燕臨自然有人攔下來。
他想了片刻,只道:「前些日抄家,姜府里那柄劍,拿去給他吧。」
那應當是很久以前的東西了,姜伯游革職,姜府抄家,才從那沾滿了灰塵的庫房裡找出來。
劍匣打開,內里竟然簇新。
是一柄精工鍛造的好劍。
劍匣裡面還鐫刻著賀人生辰的祝語,一筆一划有些稚拙,可刻得很深,經年猶在。
去送劍的人回來說,燕將軍看著那把劍,再沒有喝過一口酒,只是在坤寧宮前,枯坐了一整夜。
謝危也懶得去管他。
只是晚上看書時,見得《說文》的一頁上,寫了個「妒」字,後面解:害也。
他便把這卷書投入火盆。
次日天明,雪化了,他想起那為自己定下秋後處斬之刑的張遮,去了刑部大牢一趟。
只是話出口,竟然是:寧二歿了。
後來才補:你的娘娘歿了。
那一刻,謝危只覺出了一種沒來由的諷刺,好像冥冥的虛空里,有個人看笑話似的看著自己。
又說了什麼,他竟沒印象了。
從刑部大牢出來,待要離開時,卻見一人立在門外,同看守的卒役爭執不休。
穿著的也是一身官服。
只是模樣看著面生,手裡執著一枝晚開的綠梅,碧色的花瓣綻在枯槁的枝上,似乎是宮裡那一株異種。
謝危想了想,才想起:「是衛梁?」
刀琴在邊上,道:「是。」
謝危道:「他來幹什麼?」
劍書便上前去,沒一會兒回來,低聲道:「似是,皇后娘娘生前有過交代,托他折一枝梅,給張大人。」
謝危沉默許久,道:「讓他去吧。」
劍書再次上前。
那些人才將衛梁放了。
衛梁也遠遠看見了謝危,只是神情間頗為不喜,非但不上前來,甚至連點謝意都不曾表露,徑直向著大牢內走去。
謝危立在原地。
片刻已不見了衛梁人。
刀琴劍書都以為就要走了。
然而那一刻,他眸底寒涼,也不知觸著了那一道逆鱗,竟然道:「去抓了他,那枝梅也不要給!」
這分明是戾氣深重。
刀琴劍書近來越發摸不著他喜怒,只得又將已到大牢裡面的衛梁抓了,連著他方才攜入的那枝碧色的寒梅,也帶了回來,奉給謝危。
謝危修長的手指執了,看得片刻,扔在地上,慢慢踩碎。
9)斷義
回去時,街市上彷彿已經忘了前幾個月才遭一場大禍,漸漸恢復了熱鬧。
也有流離失所的百姓沿街乞討。
一名赤著腳的小乞丐與人廝打作一團,擋了前面的道。
謝危坐在馬車裡,也不問。
劍書便來道:「幾個小叫花子打架,已經勸開了。」
謝危撩了車簾一角看。
那小乞丐頭上見了血,哭得厲害,一雙眼睛卻瞪得老大,惡狠狠地看著先前與自己廝打的某個大人,咬緊了牙關不說話。
狼崽子一樣的眼神。
又帶著一種活泛的生氣。
還有滿腔的不甘,不願,不屈服……
他忽然道:「把他帶過來。」
刀琴將人帶到了車前。
那小乞丐也不知深淺,更不知他是誰。
謝危問:「幾歲?」
小乞丐擦了擦頭上的血,道:「七歲。」
謝危又問:「有名字嗎?」
那小乞丐說:「沒有。」
謝危便慢慢放下車簾,對劍書道:「帶他回去。」
卻不是去皇宮。
而是去謝府。
只不過,當謝危走入壁讀堂時,那面空無一物的牆壁前,竟已經立了一道身影。
是燕臨。
玄黑的勁裝,讓他看上去挺拔極了。
只是聽見腳步聲,轉過身來時,一雙眼裡浸滿的卻是沉寂的死灰,還帶著一種尖銳的嘲諷。
一柄鑲嵌著寶石的精緻匕首,被他從袖中扔出,落在案上。
燕臨問他:「是你讓人給了她刀?」
謝危沒有否認:「所以?」
那一瞬間,燕臨幾乎騰起了熾烈的殺心,腰間劍峭拔而出,便架在了他的脖頸上!
他簡直不敢想像這個人做了什麼!
坤寧宮裡,從來不敢留什麼鋒銳之物,便連金簪他都叫人把尖端磨鈍。
可這個人卻送了一柄匕首進去!
劍鋒挨著他脖頸,已出了血。
燕臨緊咬著牙關質問:「你怎麼敢,你怎麼敢做出這樣的事來!她活著於這天下又有什麼妨礙?她沒有害過你,你有什麼資格逼她去死!」
謝危道:「你怎知,我給她刀,是要她自戕?」
燕臨怔住。
謝危一雙平靜地眼眸,注視著他,分明和緩無波,卻讓人覺出了一種幽微里蘊蓄的瘋狂,甚至讓人渾身發寒:「既是刀,便人人都可殺。」
他覺得他瘋了。
謝危笑了起來:「只可惜,她是個懦夫,不敢殺你,只敢講刀對準自己!這般的人,便是死了一千一萬,又有何足惜!」
這是他的兄長。
也是他認識了將近十年,共事了五年的先生!
他遞刀給姜雪寧,原來想她殺他!
這一刻,燕臨只覺出了一種莫大的荒謬,幾乎想要將他一劍斬殺在此!
然而燕牧臨終囑託,到底浮現。
劍鋒一轉,最終從他身側划過,劈落在那書案上,分作兩半:「你我從此,有如此案。是我從來不曾看清你,你是個喪心病狂的瘋子!」
燕臨走了。
謝危似乎並無所謂。
10)天下
那個小乞丐被刀琴劍書帶下去,洗漱乾淨,頭上的傷口也包紮了,換上合身簇新的衣物,反倒有些忐忑局促起來。
一雙眼看人也帶著濃濃的警惕。
彷彿他隨時可以拋棄這一切,去逃命。
謝危問他:「你想當皇帝嗎?」
那孩子大概已經知道了他身份,有些畏懼,然而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渴望,直白利落,竟無半點遮掩地回答:「想!」
謝危突地笑了起來。
他牽了他,往高高的城樓上走。
那孩子問:「我要起個名字嗎?」
謝危說:「以後你可以給自己起。」
那孩子道:「想叫什麼便叫什麼嗎?」
謝危說:「想叫什麼,便叫什麼。」
暮色昏沉,衰草未綠,城外的荒原一直延伸到天邊。
謝危立到了高處。
那孩子拽著他的衣角,站在他身邊,也朝著下方望。
謝危問:「你看到了什麼?」
那孩子道:「光禿禿的地。」
謝危道:「是天下。」
他於是高興起來:「我當了皇帝,那天下就是我的!」
謝危卻搖頭:「不,它不是你的。」
那孩子困惑。
謝危便抬了手,向下面一指:「你看這江山,綿延萬里不到頭,可天下沒有誰是它真正的主人。你貴為九五之尊,也只能使天下萬萬人匍匐在你腳下,卻不能使這天地為你改一分顏色。甚至那跪伏在你腳下的萬萬人,也從來不比你低賤。你是乞丐,能當皇帝。他日你若配不上,這萬萬人當中,總會有人站起來,拼著一死也要將你從龍椅上拽下,為痴愚的世人,講一個他們或恐一輩子也不會明白的道理。」
那道理究竟是什麼呢?
許多年以後,已經成了一代賢君的皇帝,還總時不時從噩夢中驚醒,回想起那個謎一樣的人,留下的謎一樣的話。
可他此刻,卻忘了追問。
只是在回去的時候,他高興極了:「那將來我有喜歡的人,可以封她做皇后,還有喜歡的,也都可以封作妃子。」
謝危沉寂不言。
他便迷惑地看他:「先生沒有喜歡的人嗎?」
謝危喉結涌動了一下,彷彿壓抑了什麼,最終卻還是什麼也沒有說。
後來的賢君偶爾也會回想起這一幕來,卻仍覺在迷霧中一般:那樣的神情,真的沒有喜歡的人嗎?那或許,總是有過某一個極為特殊的人,曾為他划下一道深痕。
11)雪盡
最後的那幾天,謝危並不住在宮裡,也不住在謝府。
他住在白塔寺。
住持方丈則在附近的山中修行。
春來的前一日,謝危上山去看望。
山中春來晚,越往高處越冷,茅屋前竟然飄了雪。
忘塵方丈在沏茶。
他坐下來喝了幾盞,看庭前的雪,將屋檐下一隻小小的水罐蓋滿。
忘塵方丈說:「世間事,有時看不破倒好,人在世間,活一條命,許多人庸庸碌碌便也過了。」
謝危卻說:「那有什麼意思?」
忘塵方丈輕輕一嘆,宣了聲佛號:「你這又是何苦?」
謝危枯坐良久,一搭眼帘,道:「倦了。」
接下來誰也沒有說話。
喝完這盞茶,他告了辭。
臨走時,又瞧見屋檐下那罐雪,於是向忘塵方丈要了,帶下山去。
忘塵方丈說:「雪下山就會化的。」
謝危沒有回答。
到得山下,他將那罐子置在潮音亭內那張香案,裡面的雪已經開始融化。
儒釋道三家的經卷,都被他堆在亭下。
一把火點上,燒了個乾淨。
欠了命,得要還。
謝危盤膝坐在香案前,看那罐雪慢慢化,也等著那些經卷漸漸燒盡,擦不幹凈血跡的金步搖擱在正中,邊上是一方乾淨的絹帕。
他垂眸解下了腕間刀。
薄薄的刀刃折射了一縷明亮的天光,映入他眼底,卻未驚起周遭半寸塵埃。
午後負責為碑林燃香的小沙彌進來,三百義童冢的碑林里,那一塊為人划了名姓的石碑後,不知何時竟挖開一座新坑。
到得潮音亭前,只見許多血從上方順著台階,蜿蜒下來。
雪白的道袍紅了半片。
香案上一柄薄刃短刀,用過後,被擦得乾乾淨淨,與那金步搖並排放在一起。
罐中無雪,只餘一半清水。
這個曾如陰影一般籠罩在新王朝上空的男人,就在這樣一個春將至、雪已盡的午後,離奇而平靜地去了,沒有為世間留下隻言片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