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佛堂里,端午和尉遲公子圍火盆而坐。她望著梵瓶中的花枝,感到自己正在經歷一場夢。菩薩為世間人所流的淚,幻化成淅淅瀝瀝的雨水,又幻化成尉遲無意的話語。
「……就這樣,我認識了八娘子和統領,並且得到了成就我今日的那兩斗明珠。當時我已經十三歲,懂得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對我來說,八娘子是美麗的女人。她獨具慧眼,既知道每一顆珠寶的價值,也不會在鑒賞中泛濫出感情。臨行那天晚上,我去尋找八娘子。我問了她一個問題。我說:『連年戰亂,崑山之玉已不能擁有昔日影響。蒙古鐵蹄之下,我不可能恢復尉遲家的王朝。但是,我想靠我的力量,像合浦採珠司一樣,在和田建立起一個白玉的王國。因此,我需要最好的美玉,最優秀的人才。當我有這個能力時,我能否來找你?』。我記得她笑了一下,那是一種令觀者痛苦的苦澀笑容。她說:『我的心已經半死了,到那時,我的心早會化成老珍珠的血。孩子,如果你真有那樣的決心,你能否和我訂立一個約定?』我回答:『那要看是什麼約定。』八娘子不點燈,把我帶到了海邊一排破舊的棚屋。有間棚屋裡面,鋪著草席,點了一盞油燈。雜七雜八睡著許許多多小孩子……突然,八娘子握住了我的手。她發出幾近於痛苦的喘息,說:『這裡邊,有一個秘密。孩子,你若是向外人揭破,我發誓不會讓你走出廉州。』我被她掐得生疼,說:『我以尉遲家族的榮譽發誓,我會保密。』」
尉遲望了一眼端午,她的黑眸充滿了惶惑。
「她才告訴我:『我生來醜陋,可我也遇到一個真心待我的人。在採珠司里,他曾是一個最英俊的男子,也是唯一不能忘記被俘之前自由生活的奴隸。蒙古人為了懲罰他,把他的臉生生毀掉了,不分日夜驅使他勞作。我成年之後,其他男奴在夜間嫌棄我,躲避我。可是這個人,他尊重我,愛護我。我也尊重他,愛護他。儘管他被摧殘成了駝背,有最可怕的面容,但我覺得他年輕,他還很英俊。在我們這地方,情像野花,只有成為不為人注意的秘密。他喜歡講他為少年戰士時在山林中的賓士,他喜歡講他在夜間守望時聽到海神的情歌……後來……我們沒有後來,他突然地堅決地死了。幾個月後,我生下一個女孩。記得那天是五月初五,眩暈中我聞見菖蒲香味。你知道嗎?我升為管事時,看見一個才學走路的小奴隸走出這間屋子,她一邊跌倒,一邊在笑。人們叫她端午。我不會看錯,她的眼睛活像那個男人!』」
端午張大了嘴,眼裡涌滿了淚水。她很明白她聽到的是什麼。八娘子,從未謀面的男子,是娘親和爹爹嗎?端午,不是天生就被拋棄的孩子,她有爹,也有娘。朝夕相處的八娘子,不苟言笑的八娘子,她在黑暗裡帶著她摸一顆顆珍寶,她在海風來時給她講述軼事見聞。但是,她為何從不說那個男人,那個山林中賓士的少年戰士,那個在夜間守望時聽到海神情歌的奴隸呢?臘臘對端午說:八娘子對你不同,她為何對你不一樣呢?端午總是笑嘻嘻說:是嗎?她應該是覺得我不好對付,才格外留心我吧。八娘子,把她交給哈爾巴拉,讓人們把她獻給海神祭祀。端午剎那感到一種恨意,她恨的人,卻不是八娘子。她驀然想起八娘子看她最後一眼,雖那麼冷漠,但那雙眼注視了她多久呢?直到聽天由命的端午閉上雙目,她依然感到那目光凝注在她臉上,身體上。她曾讓自己遺忘這眼光……可現在,她再也不能忘了,她不恨八娘子,她懂了……。從心底蕩漾開來地焦灼和痛苦,爆發成一聲咄泣。端午的眼淚奪眶而出。她抱著肩膀哆嗦著,希望火能再暖些,再熱些。
一件衣裳落在端午肩頭,端午看清了面前的尉遲。他的眼光,比火更暖和,更靜謐。
雨聲漸小,貓咪在案角里柔聲喵嗚。土腥味,和著菩提葉芳馨,飄蕩在夜風裡。
端午擦乾了眼淚。她不認為自己是小孩子了,她也不需要尉遲的同情安慰。她靜心下來,算了算從廉州到和田的路程,她臉上的表情還帶著一絲茫然,可眼睛被淚水洗滌之後,亮閃閃,就像夜空里奪目的星。
尉遲這才繼續說下去:「當時,我有些震驚。但我的身世也有坎坷,我體會到了八娘子的苦衷。八娘子對我說:『孩子,如果你願意,請你去把她抱出來……』我按照她所說的,點亮了一根火折。我走到窗口,輕聲呼喚:『端午,端午?』過了一會兒,我看到一個靠窗睡的小女孩醒了。她穿著一件肚兜,披著及耳頭髮。她迷迷糊糊爬到窗口,踮腳望著我,指指自己,說:『端午嗎?』我登時笑了,我把她抱出了矮窗。她很輕,就像只貓……端午,你知道你當時如何跟我說嗎?你說:『哥哥,接我走嗎?』我當時是沒辦法帶你走的。我告訴你:『我下次來,帶你走吧。』你聽了滿意,就賴在我懷裡睡著了。等我走到八娘子身邊,她說:『尉遲無意,如果你願意讓這女孩成為你建立白玉王國的幫手。我會把我的所學,全部交給她。我沒法等你太久,在她十五歲之前,你要來這裡。我會想法讓她跟你走。但是……生活中充滿了不幸,若你不能踐約,我也不會怪你。』我思索之後,答應了。八娘子便拔出把小刀,刺破了我的手臂,嘗了一口我的血。我告訴她:我尉遲無意總有一天會來接端午。她相信了,也給了我一件信物。端午,你猜到是什麼?」
端午搖頭。尉遲那笑意味深長。從白玉菩薩坐像的底部,他找出個生鏽鐵盒。
他溫言說:「自從我合上它,有十多年不曾打開了。少年時我曾發誓:等我見到端午時候,再讓她看。東西還在嗎?」
鐵盒並沒上鎖。端午翻開盒蓋,有一縷枯黃短髮,被藍布條所系。
她望向尉遲面孔,他的微笑淡如荷風,而鳳眼中殷勤深切,卻是海樣的深。
「這是幼年時你的頭髮。八娘子割下後,我用衣衫一縷綁住的。」他笑道:「那時候啊,我總共只有兩件破衣裳,一絲一縷隨著風飄。一扯就是一條,樣子煞是惹眼瀟洒呢!你不信么?」
端午搖頭,破涕為笑。她拿著那縷頭髮,用一段刷了刷臉蛋。
尉遲坐下來,正視她說:「今夏諾敏王子病重,生出來許多事。因那年我離開廉州,正值秋天。我想好今秋再聯絡八娘子,設法接你的。你也正好十五歲了吧?」
端午沒說話。尉遲無意,應該沒有撒謊。作為萬里之外,聲名顯赫的和田城主,能圖謀一個她這樣的女奴什麼呢?可是,這一切都來得太快,讓她無法平心靜氣的接受。
她沉浸自己思緒里,甚至沒發現外面的雨已停了。
尉遲又說:「今天燕子京來訪,當我聽到端午這個名字,看到你的時候,就想:冥冥中是有天意嗎?所以,晚餐時我讓人拿珍珠來試探,果然正如我所料。只是子京的脾氣……下雨之前,我始終在思索你的事,居然你跟著我養的貓,先從天而降了!你如何成為燕子京的奴隸了?不過,我還是要感謝子京長途跋涉帶你來了這裡。」
端午皺起眉頭,思索片刻,才簡短說:「我犯事了。他在海邊救了我。賣我一次,沒賣成,就讓我跟著他到和田來。跟我同行有五個女奴。死了一個,還剩四個。他讓其他女奴都喝珍珠粉。我偏不喝,他也不管。他知道我是採珠司里養大的。」
尉遲默然。他衣服已被火烘乾了,露出的手腕瘀紫一片。端午說:「你的手……?」
「沒什麼。不妨事。」他凝視端午:「你……已經學了珠玉那些吧?還沒有學過和田玉?」
「沒有。這些年和田玉越來越少,我沒法學。」端午誠實回答。
尉遲的面上,並無失望。
他撫摸了一下如玉額頭,鳳眼裡笑出了花:「不學最好,等我來傳授你吧。端午,你不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你是屬於白玉王國的。你是和我平生訂約的第一個人,不要背棄那約定。」
他修長手指輕搭在端午的下巴上,些微涼意。端午轉眸,他擦掉了她唇邊的一點淚痕,收回了手。
和他定約的,是八娘子。但如果那是母親的希望,端午也希望自己能不辜負。可是,她能不能通過學習,達到尉遲無意心中的期望?她沒有把握。對待別人真誠,也要有至誠之心。她不可能用吹牛皮和玩笑,來應付尉遲。
凡事都有代價。建立白玉王國,需要多少時間,多少犧牲?如果尉遲要仿效廉州的採珠司,那麼她即便是有協助貿易之心,也不能把抽在自己身心的皮鞭加諸於他人。
端午正要回答。尉遲推開窗子,嗟嘆:「月亮又出來了。端午,你看過和田的月亮嗎?」
端午用雙手搓搓臉蛋,把尉遲那件衣服疊好,放到長几。她起身說:「那不是嗎?」
她順著男人脊樑,看窗角明月高懸。綠洲的夜已深。
這時,一個侍從少年敲門,尉遲關切問:「燕公子酒後沒有不適吧?」
「回稟主人,燕大人睡得正熟。」
尉遲低聲囑咐了幾句,把趴在佛堂的小貓抱給侍從。少年畢恭畢敬,鞠躬而退。
尉遲回頭,端詳了端午一會兒,招手說:「這地方的月亮,只是庭中月。我帶你去看看真正的和田月吧。」
端午遲疑片刻,但對方那誠懇地表情,令她難以拒絕。她的心思還有些亂,能出去透氣,也未嘗不可。她敏感地想:若尉遲對她有所安排,他又會如何同燕子京交涉呢?
她跑入花園,又停住。
尉遲拖著一條腿,跟了上來。他嗓子有些沙啞:「端午,雨後泥滑。」
端午答應道:「好,還是你來帶路。」
她跟在尉遲後面,替他留神腳下。
他沾上污泥的長衣裾,拂過青草,有簌簌之音。
端午忽然覺得他的步態並不沉重,反而顯得安穩輕鬆,感到自己也是白操心,不由一笑。
他們出了一座由畢波羅樹圍成的拱廊,到了黑石砌的金剛頂下。
邊門敞開,門外侯著一輛由兩頭健碩的白牛拖著的牛車。
尉遲公子扶著端午上車。他身子滯了一滯,以臂力劃入座。
端午好奇問:「我們不用趕車人?」
尉遲莞爾:「不是有你嗎!」
「我?」端午偏頭。她好像已從痛苦中解脫,一臉清爽。
尉遲無意一笑,從袖中抽出根長綠柳條。
他柔柔於掌上一掂,那柳條尖被拋,飛觸牛尾。「唰」地一聲,兩頭牛齊齊發力,向東馳去。
牛車如風馳電掣,月光一路相伴數十里。和田的月色,先是綠洲沙棗樹冠的明媚,而後是千寺遺址邊緣的皎潔。當夜行人逐漸拋離了城池,巍峨浩蕩的崑崙山脈連綿而出。那時,雪峰如銀,月色如銀。端午的魂靈,被這種自然美景,激越出狂喜的火花。
那火花留在少女臉頰上,又被她那雙清亮的眸子,拋給前方廣闊的大河。
那條大河在月下閃著無數銀色的光點,川流不息,宛若生命。
尉遲注視她說:「這就是玉龍喀什河。突厥語是白玉河。沒有它,就沒有崑山玉。」
他發出一聲長嘯,車停在河谷碎石灘上。端午率先跳出了車子,她看似頑皮,捉著尉遲手中那根柳條。尉遲想要將柳條送給她玩,身子向前一傾,端午順勢扶住了他。
她旋即離開他,背過身去,揮舞起柳條,重重踩那些堅硬的碎石。她突然歪了下嘴,原來是鞋底忽然穿了個孔,露出兩個腳趾頭來。她吐了吐舌頭,裝作若無其事,回頭看尉遲。
那尉遲手中持了根及腰的銀杖,微微一笑,便向前走去。手杖敲擊石子,叮咚作響。
端午隨著他轉過河彎轉角。尉遲迎風站住,向她點頭。
半片輕雲,撫過銀蟾。玉龍喀什河更像銀河。端午居高臨下,看清河中景象,不由驚嘆。
大河嘩啦啦沖刷河道,雪山在水裡斑斕倒影。若隱若現的光斑中,竟佇立著一個個赤身的西域女子。她們抱著淘籮,不時俯身,步步前行,任由雪融冰河漫過腰腿。夜色中,女子們的裸背,散發著玉一樣的清輝,令人忘卻雜念。她們的頭上,纏著色彩鮮艷的頭巾。遠遠看去,就像成群天女下凡玉河,又像是散落於激流中的花朵……
尉遲嗓音低沉:「崑山玉,以此河之子玉為最上品。從古到今,我們和田的姑娘和婦人,都在月色下,到這條河中撈取美玉。我母親說:美玉乃是月的魂魄,凡是月光最明朗的地方,就會藏著好玉石。然而,玉和珍珠一樣,也是匯聚天地之陰氣,所以這樣的工作,只有女子才最能勝任。端午,你說,你會像喜歡合浦珠一樣喜歡崑山玉嗎?」
端午眺望著河,點了點頭。其實,她喜歡的是合浦珠本身之美,而不是合浦珠的價高。崑山玉,在她心裡,因為這個晚上,因為尉遲公子,更多了一份神秘的色彩。
她忽然問:「那些女人……是奴隸嗎?」
尉遲搖頭:「她們不是任何人的奴隸,卻為了找玉而辛苦。玉石,能換來衣食藥品。世間任何東西,都是要代價的。」
端午轉了轉眼珠。她想起尉遲所說的白玉帝國……那需要怎樣的代價呢?
尉遲彷彿不知她所想,近乎痴醉,無聲無息地望著玉龍喀什河。作為一個採珠司長大,見識了商人唯利是圖的奴隸,端午忽然為他的神情而感動。她想到了八娘子,不由暗暗惆悵。她鼻子發酸,仰面天幕,一隻山鷹,正展翅翱翔。
尉遲跟著仰頭,此刻他的語音也近乎深情。
「端午,我知道你正在想你母親。在我彷徨時,也會想起我母親。我尚在襁褓中,尉遲家敗落。人們肆意嗤笑這一失去了榮光的姓氏。父親更拋棄了我母子,選了另一位佳人。因為他覺得我這樣的男孩,無法繼承他的志向。母親去世後,我流浪世間,漸漸忘了她的容貌,但我記得玉河裡她的笑聲,她的足跡。無論我走到哪個地方,只要想起母親 ,我就閉上眼睛,能聽到這條河的奔流。它重複著回來,回來。你閉上眼,能聽到海的聲音嗎?」
端午閉上了眼睛。過了片刻,她睜開眼皮,眼濕潤了。
她吐了口氣,堅定說:「總有一天,我要回去找我娘。」
尉遲引領端午走出河谷。大河從寬陡窄,兩岸有蘆葦蕭蕭。
大河對岸,黑影幢幢,坡地上有數簇火炬。
端午問:「那是房子嗎?」
「不錯,若要取得最美的玉石,就必須在玉龍河最險要地方,建立起管轄采玉人,及時選玉的場所。那些房屋還在興建……再等等……」
他話音剛落,對岸隱起騷動。叫嚷聲,腳步聲,此起彼伏。
尉遲靜聽,目光灼灼。有數人快步涉水而來。為首的用和田土語報告什麼。
端午本以為尉遲今夜形跡秘密。轉念想:身為城主,不至於任性夜遊。
尉遲搖手,唇邊掠過一絲笑。端午為那絲笑驚了一瞬。不待她想明,尉遲說:「對岸不比此處安全。你且留在這,我去去就回。」
「……好!城主輕便。我哪也不亂走。」
尉遲將銀杖給她,彎腰說:「此杖內有毒液,一刺便可置人畜於死地。拿著,別推辭!」
端午點頭,心跳極快,倉促說:「你多小心。」
一個大漢背起尉遲,淌過河水。
端午凝望對岸,不由焦急。除了河水聲,喧嘩聲,她聽到了更多,那是來自昆崙山,來自鳥獸,來自黑夜的重重聲響。她抱肩環顧四周,靠月光分辨一切。
突然,她警覺到河灘蘆葦叢,爬出一條斷尾蜥蜴。蘆葦間,發出嘎吱幾聲。
她沒大喊,壓抑著恐懼。先發制人……她不能等任何人攻擊她。
白花蘆葦,月下含著妖氣。端午靜默,舉起手杖,忽朝那地方衝過去。
她刺過蘆葦,用手杖尖點住生物。她呆住了,那蜷縮著的人,也「呀」一聲。
是個紅頭髮小孩……是隨他們一起進城的小松鼠!
「怎麼是你?」端午兇巴巴威脅:「喂,我不許你動一下。」
小松鼠牙關咯咯,渾身寒顫。他纏著手帕掌心,像被什麼東西穿透了,鮮血淋漓。
端午壯膽蹲身,小松鼠張嘴,卻噴出一股松子甜香。
他盯著端午,吃力說:
「美麗姐姐啊,
不要同情我,
也別幫助我。
我已準備好:
有金就有蛇,
有花就有刺,
有甜就有苦,
有生就有死!」
端午眼冒怒火,低聲:「你犯了什麼錯,小小年紀就準備死?我殺人,也騙人,可我覺得,活著總比死好。你只會說漂亮話。既然準備死,躲這裡做什麼?」
小松鼠閉上了眼。他從牙關里蹦出幾個字眼:「……哥哥……哥哥……」
端午面前,迷霧頓起:怎麼辦?引發對岸騷動的就是小松鼠?他不是一個流浪的小詩人嗎?喧嘩復歸於平靜,沒有多少時間來決定了……她捧起葦叢邊幾塊沾上血跡的石子,推入水中。快速起身,順著河岸線向前方跑去。跑了好一會兒,她下水,以手杖撥弄河面。
對岸人已發現她,尉遲大喊:「端午?」
她大聲答:「方才有條大魚……」腳跟打滑,她倒在水中。
尉遲不要人背,以超乎想像迅捷,拽行到河灘。
端午露水,一手拿杖,一手抓快石頭:「玉!城主,我找到了一塊玉!」
尉遲笑而搖頭:「那不是玉。快上來!」
端午心思百轉,露齒一笑。幾個人順著河岸下去,好像也要找「大魚」。
端午被帶到一間燒火木屋,尉遲給她喝了點魚湯。她問:「危險過去了嗎?」
「嗯。過去這些河灘,常有野豬,野狼出沒。也許是在山中太餓,才會下山的。他們一時驚亂,不足掛齒。」尉遲語氣穩妥。
端午尋思,要不要告訴他小松鼠的事?如果……他不能饒恕小松鼠呢?小松鼠……究竟做了什麼?她飛快堅持了方才決斷:即便是小松鼠有滔天大罪,她不願成為揭發他的人。
她不想讓尉遲看出來,也虧心於面對這藹然微笑,她只能裝瞌睡。
尉遲似不忍心喚醒她。端午真要睡著了,他才來拍她:「回去了?」
連上車,她都是疲倦樣子。牛車停在尉遲府前,她才徹底睜眼。
天還漆黑,月影朦朧。
尉遲不急於下車,凝視她,認真說:「端午,我會讓你留在這裡。"
她臉上發燒,那不是少女懷春,而是出於愧疚。
從金剛頂陰影下,閃出來一位牽馬的年輕人。
此人面如冰玉,語氣更冷:「那可不是你說了算,無意哥哥。」
尉遲沉默片刻,懶懶笑道:「是子京?看來,你的酒量見長,功夫也見長了。」
端午伸頭。天哪,燕子京……他沒有醉……?難道,他一路跟著他們?
燕子京冷笑:「我酒量沒長,只戴了個解酒用的戒指而已。我聽說,採珠司有人不斷打聽你,所以借這丫頭來試探。果然,公子無意,處處有心。你讓老頭送上珍珠的時候,我就知你想跟我玩。伸手就摔斷項鏈的人,哪能被你差遣去蒙古王廷?」
尉遲保持笑容:「子京,你實在聰明。我是和採珠司有淵源。然我這種白手起家的人,總愛對發跡歷史諱莫如深。我剛才確定端午是故人之女。本想等你休息好後,才找你商量。」
「我已休息了個夠。你拒絕幫我,我不能強求。我比你們早回到城裡。僕人們已盡數在城門等候。這女孩是我的貨。我現在不樂意賣她,也不會把她送你,因為你終究騙了我。」
尉遲嘆息:「子京,你太多心了。你來我府上,先說要通關文書。可你身邊難道沒藏著大元知樞密院事燕帖木爾親筆蓋印的過關信?當然,我並不責怪你。」
「無商不奸。是你教我的。」燕子京道。
「毋寧說『兵不厭詐』。我也教過你。」尉遲說。
端午全然清醒,咬住嘴唇。燕子京不可理喻,而尉遲本不可能單純。
跟著燕子京走,會痛苦。留在尉遲家,也沒那麼容易。
尉遲緩緩到燕子京身邊,揚出趕車柳條,好像要抽頭頂金鈴,又猛然收手。
他問:「這個人,你當真不能留給我?」
「不能!先前,我已令使者繞開和田,快馬加鞭,把我的禮單上呈給諾敏王府。如果你執意留下她,我不知是否會激怒誰。」燕子京斬釘截鐵。
尉遲收住笑。他手裡柳條蓄勢待發。
燕子京直視他,忽而話鋒一轉:「無意哥哥,我和你如此爭執,太傷和氣。不如問問端午,她想去,還是留?端午,我忘了,你包袱還在那輛驢車上。先拿了包袱,再決定。」
帶棚驢車,藏在大門邊。燕家僕役聞聲,將車趕到端午面前。
端午疑惑,那幾件破玩意,還能成我包袱?她走到車前,掀開帘子。
她瞳仁變大,手一頓,眨眨眼。
尉遲把臉轉向她,她腦子一片白茫茫。不過,那只是一瞬間的事。
接著,她對尉遲躬身:「多謝城主。我還是打算跟爺上路,包袱嘛,還是放車上好了。」
尉遲似感意外。他望了一眼燕子京,沒說話。
燕子京好像對端午決斷那麼快,也有點意外。他望了望天,東方既白。
尉遲凝望端午良久,語調恢復了平靜:「後會有期。」
端午深深鞠躬。她相信,尉遲說後會有期,一定有期。
尉遲從懷裡掏出本東西:「子京,通關文書,我預先備好。這路上,最好不要顯露你和大元高官關係,免得遭忌。還有,你別走小路,一定走官道。當心昆崙山匪幫……千萬千萬。」
燕子京拱手,騎馬先行。端午上驢車,揮手告別。尉遲負手而挺身,端立門庭。
過一會兒,端午再從簾縫回望。那門庭已空無一人,只余蕭瑟。
驢車裡起了呻吟,端午低頭,捆綁手腳的小傢伙,終於醒來了。
她替那孩子拿掉塞口布條。小松鼠迷迷糊糊道:「哥哥……?姐姐,你!?」
端午笑得難看。心想:不是我這傻瓜,還能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