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崙山匪幫,殺戮無數,婦孺也不放過。端午像被毒蛇纏繞一樣,渾身都石化了。
她哀嘆:運氣實在背。也許從前許多次偷吃給神佛的貢品,真要遭報應了?
她眼珠不停轉,心想「物以類聚」。要是自己表現出足夠「匪氣」,也許匪徒們能放過她?
幾匹馬貼著山崖,速度由急變緩。他們這是要往眾人過夜的那個洞穴去……
端午咧開嘴,哈哈哈大笑。因為她曾是領唱的,所以那三聲笑,驚了兩個蒙面人的馬。
山大王,好漢,壯士,俠客,究竟哪個稱呼好呢……容不得多加思索,她扭頭:「英雄,這是去哪劫富濟貧呢?小妹我從南海跑來昆崙山,做夢都想一睹傳說中各位的本領。夢成了真,我死也含笑了。呵呵,當然了,不死更好。喂,你們還缺人手嗎?我雖然沒多少本事,但燒菜煮飯,洗衣喂馬,都不在話下。你們收來的寶貝多了,我還能幫你們分揀分揀,你們打劫回來,我也能唱歌跳舞助興啊……」背後那個蒙面人啞了般,不答話。
端午脖子扭酸了,才看見那雙藍色眼睛,映著星光。
端午想:哎,藍眼睛別是聽不懂官話吧。
可背後那人,輕搖了搖頭。
端午連忙對他說:「我爹我娘和你一樣,不過,他們是海盜。海盜你知道嗎?」她想做個手勢比劃,但身子還在那人的臂膀里箍著。
那人點了點頭,調了調持韁的手姿,居然有點想她更舒坦的味道。
端午繼續胡編:「我們家風風雨雨,占島為王了十幾年,被可惡官軍滅了!我這才被官府賣作奴隸……所以,我對官府恨透了。我主人他們就在前邊,我給你們帶路吧……唉,不過,這次真可惜,可惜了呀!」
那人的眼神,像在詢問。他睫毛又長又翹,投在鼻樑上,有淡金色陰影。
端午說:「我們經過瑪瑙灘的時候,遇到了一堆死屍,估計是你們的對手或者友邦做下的。我那主人生性狡猾。到老鷹口之前,他命大隊人馬帶著錢財美女連夜走大路。剩下我們,不得不跟他走小道。主人腦子有病,一直相信他老情人魂靈留在這片山裡,所以讓我們捨命陪他來走走。除了我手裡這串珍珠,就再也沒值錢貨了……不可惜嗎?」
蒙面人點頭,看了看端午手裡的珍珠。
端午盯著他說:「求求你,先把項鏈拿去吧,別讓兄弟們空跑了一場。雖然能讓我這種小奴隸拿在手裡玩的珍珠,不會太值錢。但也是小妹支持普天下所有匪幫兄弟的一片心意。」
她看著蒙面人,心裡卻想著慘死的爹,遠離的娘,那雙大眼睛,不由得眼淚汪汪。
她抽了鼻子,把珍珠死死往那人手掌里塞。
那人停下馬。他一隻手拈著她袖子,另一隻手鬆開馬韁。
他終於把珍珠接過去,又套回到端午脖子里。
他注視她,眸中蕩漾水光,輕嘆一聲,吐氣如蘭。
端午簡直呆住了。昆崙山匪幫就是這樣子?
這是哪門子的匪幫啊?不過,藍眼睛周圍幾個,雖也看不清,個個都是雄赳赳的彪形漢子。
端午趁他們猶疑,偷望對山。燕子京許是心事重重,沒能發覺暗處的動靜。
他目不斜視,已走回亮著一星弱火的石洞中去了。
可是,燕子京該發現自己失蹤了呀……他能想到匪幫在側嗎?
她回憶燕子京海邊救了她命之後,一路上種種行為,突然生出一個念頭:若是燕子京死了……被匪幫殺了的話……一切會怎麼樣?
那蒙面人正在思索,端午只聽到自己心跳聲。風聲更大,帶了秋寒。她的衣裳早為冷汗濕透,口袋裡松子桃仁渣滓,卻被汗水蒸出香味。
驀然間,端午注意到,洞穴內火光全部熄滅了。燕子京會遲鈍至此?不過,也難說。自古有意亂情迷之人,燕子京懸崖拋紅蘭,大約是真有病。心病。
那幾個騎士似已沉不住氣,齊聲道:「哥哥……?」
端午一愣:苗條的腰身,花瓣似的皮膚,分明年少,怎麼是那幾個的哥呢?這家人聲勢浩大,全都當了匪?對了,小松鼠也曾說過……
和田城外相遇,小松鼠送上桃仁,那時他說:「這是一位哥哥送我……」
他昏迷時,念念不忘「哥哥……」
當燕子京詢問時,小松鼠明確說他沒有親兄弟。但他在松樹上畫了火焰標記……
她豁然開朗,哥哥只是一種稱呼……,這個人非但是響馬,還是個匪首!
一個騎士打斷了端午的思緒,他探身對藍眼睛說:「哥哥,小松鼠定在附近,多半在那山洞。」
機靈可愛的小松鼠,原來是匪幫的細作!怪不得,他會單身出現在殺戮後的沙漠中,怪不得,他會潛入尉遲公子興建中的玉石基地,怪不得他要偷偷在樹林划下暗號。哼!是這樣。端午突然想當面啐小松鼠一口。她瞎了眼,才會擔憂他的安危,選擇跟燕子京走這趟。她屢教不改,才會那樣照顧小毒蛇,好讓他學著臘臘再來咬自己一口。
藍眼睛擺擺手,旁人立刻噤聲。
端午腦中有竿秤,上上下下稱不停。燕子京不會願意輕易交出小松鼠,他身上有功夫。山洞還有十來個男僕役。可如果昆崙山匪真能以一當十呢,犯得著大家一決生死?
再說,匪首的背後,也許還會有大隊援兵?小松鼠這個小騙子雖該死,但是……世上該死而不死的傢伙,實在也多了去。即便交出那小子,匪幫就會手下留情嗎?
藍眼睛自然不會來問她想什麼。他躍下馬,抱起端午,把她挪到馬鞍子後邊。
端午一愣,要開口。他卻對她再次微微欠身,好像請求她原諒似的。
他重新上馬,寬肩膀擋住了月光。
端午忐忑貼著他背,誰知弓箭上插的白山花鑽進了她的鼻孔。她一癢,打了個噴嚏,嬌小身子一晃,兩手靠抱住藍眼睛的腰肢,才沒摔下馬去。
藍眼睛的腰,不但細,還藏著韌勁,不愧是干這個營生的。
端午不及放開,他再次催動馬,一行人向山洞行去。
匪幫的馬,也訓練有素,鼻息不重,步聲悄然。
端午緊張極了,是要偷襲?怎麼辦呢,她是端午,不能傻傻當稻草人兒。她要是叫出來,說不定立刻斃命。可是不發聲,眼睜睜看著一群活人被開膛?那些人多是燕子京的走狗不假,但大半也為了討生活,平日對端午並沒什麼惡意……
不行,多少要提醒個。她將鼻孔靠近弓箭,白花掃著鼻腔,又是一聲響亮噴嚏。
藍眼睛腰身一搖,吃住馬匹。他一馬當先,已到了洞口。
嗖嗖,銀光數道,一簇冷箭從□□了出來。藍眼睛已然揮刀,刀光奪人,左削右擋。
叮噹叮噹,火花迸發。端午從沒見過真刀對真槍,不客氣拿那人身體當了鎧甲。
要是藍眼睛的背部,和他那腰身一樣秀氣。難保「人甲」不被射穿,刺到她自己。
可是,她抱著那身體,忽從她手中彈開去。高跳,旋入洞口。黑暗裡,兩團銀白風影糾纏,兵器互切如犬牙交錯。叮咚咣當,剛讓人以為難捨難分,聲音卻嘎然而止。
只聽燕子京清朗聲音:「是誤會。來人,點火吧。」
火把亮起,洞內人人流露緊張之色,只有小松鼠歡快叫道:「哥哥!」
另幾位騎士翻身下馬,也要進洞。但藍眼睛回頭看了一眼,他們又釘子般站住了。
馬兒匍匐,端午走到他們身後。
燕子京的神色,並非沮喪,也沒什麼畏懼。他白皙的臉上,大概為山風吹了,有病態之紅。
他看了看地上一把短劍,似笑非笑:「小松鼠——是你的兄弟?」
藍眼睛迅速把刀插回刀鞘。他出人意料彎下腰,將劍拾起,雙手奉還燕子京。
雖然他是個匪首,但動作有禮,像是把自己的手下敗將,當作一位尊貴的王子。
燕子京眼中,閃現驚疑。那人快步走過人群,把小松鼠抱了起來。
小松鼠喜出望外,咕噥說:「哥哥,你比風兒還要快……都怨我,你罰我吧……」
藍眼睛只用一手托著孩子,另一手在腰間動,掏出幾顆松子,塞入小松鼠的嘴。
小松鼠環顧眾人,低聲說:「我受傷,是那小姐姐救了我。這商人治了我傷。」
藍眼睛若有所思點頭。他靜靜將這昏暗山洞中的人掃視一遍。
觸及那純凈的目光,眾人都覺被甘泉洗滌一番。緊張之色,不禁散去。
那匪首武藝高強,令燕子京知難而退。
人販子站到邊上,唇微揚,略帶譏誚。
小松鼠被匪首綁到了馬上,端午迴避開那孩子的目光。他忽然懇求道:「哥哥,我們帶著小姐姐一起走吧!」
端午假人般乖覺,只笑了笑:「對不住。我忽然想起來,這次有老朋友相托我一事,既然答應了,死活要做到。我不能跟你們走,多謝你好意啊!」
她說完,剜了小松鼠一眼。小松鼠默默垂頭。端午也沒什麼快樂。
匪首走到燕子京面前,一手放在胸前,向他深深鞠躬。燕子京不置可否。
他又走到端午身邊,湛藍色的杏子眼,好像能說話,帶著真誠笑意。
端午不願示弱,微微露齒,不打算說什麼。
那匪首對她再次微微欠身。不同的是,這次他手指在端午的鬢髮邊一掠。
端午回過神來,鬼魅般的影子,已瀟洒離開。洞里人,大多數不由自主,延首瞻望。
端午摸了摸頭髮。她攤開手心,那是幾朵小白花,素心純樸,香氣微弱。
本來,它們點綴著那匪首的弓箭。端午張嘴,她覺得手心有一點點潮濕。
是露水吧,一定是。只是,手心不僅有點潮,還有點熱。
他是誰呢?
端午覺得,經過那場虛驚,大家看她的目光,也有了變化。不再是那麼冷漠,她從爺的貨物,變成個活人。
「爺,您看!」
一個眼尖的僕役喊道。燕子京沉默到了洞口,一塊大石上,放了塊黑色的晶石。
「這是……那個人留下給爺的?」
燕子京審視:「這是一種葯,稀世奇珍。」
他望向遠處,眉宇間現出一種古怪神情。在端午看來,燕子京好像在暗自得意。
輸掉了,還得意什麼呢?端午納悶。
她閉上眼睛。那雙藍眼睛又浮現出來,連帶君士坦丁堡的天使肖像畫……她嚇得連忙睜眼。
還好,山林寂寂,只有貓頭鷹坐在林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