脈門上的手指,熱如烙鐵。把她從冰冷的死亡氣息里,拉回到眼前的事實。
她停止抽噎,說:「這客棧里的活人,就剩下我和你了。你扣住我的死穴,難道還想跟我同歸於盡?」燕子京反扣得更緊了。
端午忽抽了口冷氣,才發現尉遲無意所託付的那串珍珠也不見了!
她眼前發黑,心沉到了深淵。匪徒們雖然放過了她,還是拿走了珍珠。
她本來以為,昆崙山匪幫是一群殺人魔王。可現在她明白了,他們不僅謀財害命,還要泯滅人心。那藍眼睛天使一樣的外殼下,藏著蛇蠍般心腸,讓人不寒而慄。
一定是小松鼠那幫子人,沒錯。當晚,藍眼匪首隻帶了幾個人,所以他先帶走小松鼠,安穩下商隊。此後他派人暗中跟蹤,等到眾人在驛站會合。他再在深夜帶領全體匪幫血洗客棧。表面上,自己和燕子京是被放過了,但奪走燕子京的人馬財物,搶走了她那串珍珠,卻等於扼殺了他們倆一次。燕子京如何空著手去見諾敏王子?她自己又如何再去面對尉遲呢?
尉遲,是一路上對她最關懷的一個男人。但她已辜負了他的託付。
而那藍眼睛,是她所遇到過最彬彬有禮的一個男子,但他卻愚弄了她。
她透不過氣來,簡直要把牙齒咬碎。恨意鋪天蓋地,令她自己都快暈迷。
這時,燕子京鬆開了她脈門,他眼睫不住抖動,道:「水,給我水!」
端午爬起來,找到水囊。她送到燕子京頭旁,卻被他一把推開。
他的面孔顯出一種暴躁和絕望來,雙頰滿是鮮艷的玫紅色。
他快死了嗎?從海上到這裡,他不是一直沒有多少倦意嗎?如果他死了,她該怎麼辦?留在這滿是屍體的荒涼客棧,還是徒步走入一望無際的戈壁中去?她都不願意。她要的是人的氣息。哪怕這是一個垂死的鐵石心腸的人!她也不要他死。
她重新捧起水囊,湊到燕子京唇邊:「爺,喝吧,這是水!喝了就會涼快。」
燕子京微微抽搐,緊閉牙關。端午情急之下,用手指分開他的唇,想要撬開他齒縫。
燕子京「嗯嗯」呻吟,忽咬了她手指。端午吃痛,把手縮回。
燕子京盲人似地在枕邊摸索到水囊,微微抬頭。
他幾乎是一點也不停地喝水。攸的,把水囊擲向牆壁,無力地倒在地上。
他張著眼,重重呼吸道:「我……死了。你……也別想活!」
端午十指連心正痛,忍不住大聲回敬:「你有本事就別死!」
她一肚子怨氣,都翻將上來:「……我倒霉找誰訴去。我殺蒙古老狗不成,本來橫下心是準備死了。你不救我,我早變成沙子,倒萬年省心了。可現在呢,我成了你的奴隸,還被你被帶到這種鳥不生蛋地方來。如今,珍珠被該死的強盜拿走了,我以後也沒臉投奔尉遲家幫工了……你病得沒個人樣,還跟我死死活活爭。哼!死也好,活也好,隨便吧。天下那麼多爺,我怎麼遇到你這種當爺的?我祖宗八代欠你什麼啦?」
燕子京好像要冷笑。但他燒得厲害,冷笑起來嘴角歪斜,倒像是哭。
他說:「你……欠我……一條命。」
端午也冷笑:「好,我還給你就是。給你三條路選。第一條,讓我馬上自殺。第二條,你自己殺我算了。第三條,我來救你的病。等我們平安了,大家兩清。你選吧!」
燕子京眸子動動,手在腰間胡摸,居然還能回答:「我才是主人……」
端午狂笑,把肺都快笑破了。那一刻,她真覺得自己和燕子京呆在客棧過夜,還不如死好!
她一鼓作氣道:「錯了!只有我活著,你才能當主人!」
說完,她使勁力氣,朝門外衝去。其實她壓根沒想死,只想少看見燕子京一會兒。
一道銀光,從燕子京腰間閃電般飛出,反系住了她腰帶。
端午踉蹌摔倒。一看,是條筷子粗細的銀鏈子。她憤然,毒舌道:「呵呵,敢情爺就會對付弱女子。你機關算盡,為何沒想到小松鼠他們留了這一手啊?」
燕子京沒力氣拉她,也不放手。
他斷斷續續說:「……你算弱……女子?你……你殺人的……。……我……我也留了手……」
端午眼睛一亮。她驀然記起燕子京在小松鼠走後,隱隱得意之色。燕子京看似幾乎傾家蕩產。但其實他一向是個能算計的。譬如說,他到和田前,就命阿常將部分財物押回中原老家去。在尉遲府,他戴上醒酒石戒指,假裝醉酒……。這麼說,小賊們也會損失嗎?
現在,他和她實在都夠慘的。官道的下一撥商隊,不曉得什麼時候到?如果還有別的匪幫來呢?燕子京有武功,也有心計。她要利用他,也讓他利用她,二人才可渡過難關。
端午乖乖走回去,放句軟話:「爺,我知錯了。我再不意氣用事了。你難受,想吃藥嗎?」
燕子京閉上眼。他正在哆嗦,又在勉強忍耐。
端午坐地上,慢慢把背後掛著的銀鏈子鉤取下來。燕子京沒反對,大概也沒力反對了。
端午小心翼翼把地上那件黑貂皮大衣蓋在燕子京身上,低聲說:「爺,好歹這件大衣還能值幾個錢呢。天無絕人之路。」
話音剛落,裘衣被他踢開了。端午想:莫非是太熱?明明在打哆嗦……
燕子京哆嗦了好一陣子,額頭上出了層密密麻麻的汗珠。他喉頭一動,側過身去。
端午以為他要睡著了。尋思他躺地下,總不是辦法,還是要請他挪到炕上去。
但今晚上……睡在這屋子還行嗎?不睡在這裡,又能去哪裡?
「端午。」
她一愣,才發覺燕子京正叫她。
「嗯?」
燕子京說話,雖氣息微弱,但已和平日口氣差不多了。
他吩咐道:「把炕上鋪蓋掀開,將那石頭拿去伙房磨成粉,再燒些熱水來。」
端午依言,幾重鋪蓋下面,是那匪首送的黑色小石頭。
也不知燕子京何時把它藏起來的。要是他不藏,那幫人說不定也拿回去了……
燕子京曾說此物能當葯。端午握住石頭,出門又回頭,只見燕子京自己掙起來,跌跌撞撞到了炕邊,一頭栽倒在鋪蓋里。
下了樓,端午學著燕子京平日里半睜半閉眼的樣子,繞過了屍體。
她發覺:原來,有時人看得模糊點,再恐怖凄慘的景象,也能把自己騙過場了。
她在伙房裡忙了半個時辰,出了身汗。也許是曾恐懼到極點,她已不那麼怕了。
她低頭端熱水,走到大廳,冷不防瞅見一個人正坐桌旁。
她「啊」一聲,差點沒把熱水波了。
定睛看,坐著那個不是死人還魂,而是燕子京。
「你不能在那裡躺著等我?」她埋怨。
燕子京神遊一般,糊裡糊塗,等她走近了,他才直著眼說:「怕你跑。」
「我跑去哪裡啊?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爺,您臨終那麼惦記我這個貨物,我還能跑嗎?對不起,這……這滿屋子的人,我還沒工夫清。你不嫌,趕快吃藥吧。」
燕子京顫手拿碗,吃了半包藥粉。他停了一陣,似在猶豫,又仰脖子,把剩下半包也都吃了。
他咳嗽了一陣,像是嗆到。也坐不住了,只得趴桌上。
端午用拳頭使勁替他砸砸背,而後連扶帶拖,哄他上樓。
燕子京步子沉重,端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弄回炕。
她氣得罵:「你剛怎麼下來的呀?」
燕子京沒答。看來那藥粉真有點效力,他睡著了。
端午給他蓋好氈子,才弄出點廚房裡搜羅來的碎羊肉,咀嚼著下咽。
她方才在廚房內費時多,除了磨石頭,還磨了不少胡椒面,全藏在荷包內。
午後,起了西北風。黑風呼嘯掃過戈壁,像是哭泣的聲音。
端午不知燕子京何時復原。她用麻布遮住口鼻,在客棧四周轉悠了一遍。
箱籠牲口什麼,都被一掃而光了,不過那輛棚車,雖沒了馬,卻留下了。
房頂,可以瞭望遠方。她站了半天,卻連只兔子都沒瞧見。
端午尋思著:不能讓屍體們那樣歪七歪八橫著。人死,也要有個樣。
她把所有屋子翻了一遍,找出幾十條氈子來。
她憋足一口氣,把所有屍體都平放在地上,再用氈子裹了每個人頭面。
她特為把那四個女奴拖到了一間房內,並排放著。
那些屍體俱為慘死。而端午畢竟是個孩子。
她干一會兒活,便哭一會兒。哭一會兒,擦了淚接著干。
這兩個時辰「運屍」,本是她自找的麻煩。
但她也一併記在藍眼睛和小松鼠帳上,恨他們恨到刻骨銘心。
廚房邊上有口井。西域乾旱,端午踩了半天,才打上來一桶水。
井水冰涼,正好給病人用來退燒。
她在廚房裡挑了兩三把刀,藏在身上。還把一個吊肉尖鉤取下來,當簪子插在濃密的髮髻里。
忙完這一切,天都快黑了。嗅到血腥氣的禿鷲,在驛站周圍盤旋。
端午決心不給驛站外火把點火。她反鎖上門,在入口處,樓梯角,凡是人能行路的通道,擺上大大小小的鍋碗瓢盆。這樣,即便有老鼠經過,端午也能聽到動靜。
她抱著一鍋蘿蔔,跑到了樓上。
點上油燈,見燕子京正熟睡。他睡著時,看上去不兇惡,也不怪癖,倒有點像孩子。
她曾聽僕役說起燕子京屬羊,掐指算算他才二十歲。端午從前看他,怎麼都覺得他不止。但今晚端詳,他也就是那歲數。她不懂:燕子京在繁華的大都吃喝玩樂,做什麼生意不能賺呢?他非要跑關外,來西域,做人販子,惹匪幫!自作孽……然而,她現在並不希望他不可活。在這個豺狼虎豹橫行的地方,別人也未必比燕子京好。
她最討厭欠人。這幾天索性還清了欠他的,以後他便不能再說嘴。
她大著膽子,碰了下燕子京額頭,還是燒得滾燙的。
她絞了把井水手巾,放他頭上。燕子京嗯了一聲,像極其痛苦。
端午想:那藥粉好像也沒什麼神奇。尋常發燒,吃副煎藥都能退些熱呢。
她要照顧病人,沒地方睡,就把那裘皮,鋪地上當床。
她感到身下裘皮里有些零碎,摸了摸,還真有。她取出小刀,偷偷在里子上划了一道,暗暗好笑,原來那裘衣裡面,綴縫著十幾根黃金鏈子。如此推測,燕子京行李裡邊,還有一些他素日就藏好的財物。應了一句話:瘦死駱駝比馬大。燕子京無論如何悲慘,都不至於上街討飯去。
她睡了一會兒,總不能入眠。月黑風高,雖然屋子裡還有個活人,但她不踏實。
她又爬起來,看看燕子京。他的嘴唇燒出兩個泡來,那滾燙的紅色,從臉部到頭頸,連手都燙得驚人。端午心驚,若這樣下去,他過不了今夜的。
以前,臘臘也發了一次高燒,燒了三天三夜。端午每夜都用涼水擦她的身子……
可是,臘臘是個女孩,燕子京是個男人。而且,燕子京……還是個不讓端午喜歡的男人……
端午咧了咧嘴,眼珠子轉轉,想:還好我不喜歡。若是喜歡,倒是不好意思了。
那燕子京從南海到如今,不管多麼熱,總是穿戴整齊,袖口不透一絲風,連手腕都不曾露出來的,大概也是怕臊放不開的主。不過,他燒成這樣子,一定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趕緊替他擦下吧,大不了把燈熄了,讓月光替這位爺遮羞好了。
她滅了燈,在冰藍月影下,絞乾了手巾。她解開燕子京衣扣,褪到腰間,就要替他擦身。
她拿了手巾,方低頭,不禁「誒」了聲,那手巾落在炕上。
端午吃驚之下,重新端詳燕子京的臉,那吃驚就更深了一層。
她在迷惑中,不由自主點亮了油燈,再細細看了看燕子京的身體,她長長嘆息,驚訝萬分。
不管她多麼不喜歡他,她也不得不承認,燕子京人物俊秀。
即便在病中,他俊美的輪廓還是可以看出來的。
然而,今夜她發現了一個秘密。
其實,燕子京並不美。衣服遮蔽下的他,卻是千瘡百孔,就像開裂的瓷片。
端午從沒有見過於有個人的身體,擁有他那麼多疤痕,深深淺淺,大小不同。從手臂到胸膛,腹部到後腰,都布滿了那與他那張臉龐截然不同的傷疤。那張臉有多麼漂亮,這個軀體就有多麼醜陋。難怪……別人夏日半臂輕衫,他卻是……
這麼多疤痕,怎麼弄出來的?燕子京出身富商,怎麼可能比那些最受折磨的奴隸,有更多的疤痕?一個曾遭遇到那種痛苦的人,為何還能繼續到西域這種嚴苛的地方來冒險呢?
端午責怪自己發獃,她匆忙替他擦身。眼光卻被他腰帶上繡的一朵紅蘭吸引住了。這是一朵小小的精緻的紅蘭,正如燕子京一路攜帶,穿越沙漠,直到山谷,才拋下懸崖的紅蘭。
蘭,是燕子京所愛的花,也應是他喜歡的女人。
她忽然覺得燕子京有點可憐。他曾經歷過疼,卻還要對別人加諸奴役。他那樣愛一個人,卻不能愛惜世間其他人。還不可憐嗎?
端午不能容忍自己繼續可憐燕子京。她替他擦完了,小心替他穿戴好。
他的體溫依然是極高的,端午甚至懷疑:那強盜是不是留下了一種毒藥,來欺騙燕子京呢?
她胡思亂想,支著胳膊在炕邊。
燕子京先是高燒,而後渾身痙攣,連脈搏都微弱了。端午想盡辦法,都不能奏效。她太陽穴刺痛,全靠胸間那和田玉菩薩定心。她忽想到:玉最清涼,能吸燥熱。雖然尉遲公子所贈的護身符很小,但未必就不能解燕子京的病。
她將玉放到手心,用井水浸洗。再捏在兩指尖,順著人體經脈,在燕子京皮膚上推過。
每推幾次,玉就變熱了,端午拿去再洗,而後再推。
久而久之,她手都劃酸了,燕子京才發出一聲隱約嘆息。
他眼皮微動,端午以為他要醒了,他卻說:「娘,地窖真冷……把我耳朵都快凍下來了……我也知道做生意不容易……沒事沒事……呵呵……」
燕子京還笑,像是少年對母親撒嬌,又像是內心快活。
端午知道,人病極了,就會做夢,說胡話。
燕子京每隔一會兒,就說幾句,端午有時能聽懂,有時候聽不懂。
天快亮時,燕子京連續不斷的呻吟,才說了一句:「……蘭姐姐……你為何不等我呢……我哪有一時一刻忘了你……你……你……」
他語調極其婉轉,嗓音逐漸微弱,終於說不下去了。
瞬間,端午真想逃開這個屋子,因為她覺得無意中,她居然窺見了別人的心思。
第二日,晴。燕子京總算退了些燒,但一直沒睜眼,也不再說夢話。
端午想喂他些水和蘿蔔,但他都不張嘴。端午氣道:「不吃算啦,只要能活過來就是了!」
燕子京動也不動。端午袖手。她惦記大道上動靜,便決定出去轉轉。
大道上還是沒有人蹤。端午想:他們在驛站內,晚上白天也許有些人經過,但不想住宿,也不便停下呢?還是放個什麼不尋常的東西提醒人們吧
總不見得抬著屍體出來,對了……不是有個棚車,還有軲轆能轉的。
她跑到驛站里,把那空棚車推到路上。棚車不很重,但對端午,卻是不易。
她拍著發紅手掌,心想再下去,只有火燒驛站,才能提醒遠方了。
她回房。燕子京斜躺著,眼已睜開了。
他肅然吩咐:「去,燒點熱水來!」
端午聞他嘴裡,有股蘿蔔的味道。他果然好多了。
她「嗯」著,光是撣撣腳上的灰塵。
燕子京斜睨她一眼,把炕邊黑貂裘,拉到背後當枕頭。
端午想:這才剛好一點,又端「主人」架子了?今晚上別再發成那樣,我可不想再一宿不睡。
燕子京也不管她,又沉沉睡去。
端午雖然不是烏鴉,但每每不幸嚴重。到了晚上,燕子京又發起了高燒,人事不省。
端午職能和昨晚上一樣,靠在炕邊注意他的病況。
燈油燃盡,燕子京和她,就像被拋棄在一條被遺忘船上的人。
燕子京呻吟一聲,端午正要再點燈,看他怎麼樣。
這時,樓下「咣當」一聲,像是一個鍋倒了。緊接著,又有幾個碗叮噹。
是有人!有人進了驛站。
端午如驚弓之鳥,她顧不得燕子京,拔出刀。
高燒中的燕子京,忽拉住了她手。黑暗中,他搖搖頭。
不出去,就能躲得過去?端午決然抽開他脫力的手。
她溜到走廊中,還未發聲。樓下那人,率先亮了個火摺子,仰頭笑道:「在這兒?」
端午笑了幾聲:「是在這兒。怎麼樣?儘管上來啊!」
她看清了來者。好多好多年以後,大概她還會記得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