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帥府中因為辦喜事,連各處樹木都掛滿了彩旗,妝點得十分漂亮。禮堂之後本來有一座戲台,因為地方不夠大,所以乾脆搭起臨時的彩棚,然後牽了暖氣管子進來,彩棚四周圍了數百盆怒放的牡丹花,那棚之中暖氣正起,春意融融,花香夾著衣香鬢影,在那戲台上的絲竹悠揚聲里,名符其實的花團錦簇。
慕容三小姐瞧見慕容灃的私人秘書王道義在外面一晃,於是向他招一抬手,王道義滿臉堆笑,問:「三小姐有什麼吩咐?」慕容三小姐說:「今天盧玉雙也來了,你得給我一個面子,將她的戲往後壓一壓碼。」王道義啊呀了一聲,道:「三小姐只管叫她唱就是了,怎麼還特意的這樣說。」三小姐笑道:「你是戲提調嘛,我當然要跟你說一聲,好叫你心裡有數。」王道義笑道:「三小姐這樣說,可真要折死我了。三小姐既然開了口,就將盧老闆的戲排到倒數第二去,成不成?」只聽戲台之上的梅妃,正唱到「展鸞箋不由得寸心如剪,想前時陪歡宴何等纏綿。論深情似不應藕絲輕斷,難道說未秋風團扇先捐……」三小姐忍不住笑道:「這是哪個外行點的戲?」王道義陪笑道:「前頭的戲,都是揀各人拿手。這紀老闆最拿手的就是這《梅妃》,她要唱,我們也沒有法子。」三小姐聽他這樣說,笑了一聲,禁不住回頭遙遙望了慕容灃一眼。
慕容灃人雖然坐在那裡,卻連一句戲也沒聽進去,只是覺得心神不寧,勉強耐著性子坐了一會兒,起身就去換衣服。他一出來,舒東緒自然也跟著出來了。慕容灃換了衣服出來,並沒有接著去聽戲,而是徑直往後走去。後面有一幢小樓,是他平常辦公的地方,現在這裡靜悄悄的。他在小會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摸了摸口袋,舒東緒連忙將煙盒子打開遞給他一枝,又替他點上。
他拿著那香煙,卻一口都沒有吸,沉默了好一會子,才問:「還沒有任何消息來?」
舒東緒搖了搖頭,說:「沒聽說什麼,說不定尹小姐早就出城走了。」慕容灃並沒有再說話,坐了一會兒,又起身踱了兩步。最後立住腳說:「我這會子心神不定的,總覺得要出事。你去告訴陸次雲,這件事他務必要盡心儘力,絕不能有半點差池。」遙遙聽見前面戲台上鏘鏘的鑼鼓聲,他心情煩躁,隨手將煙擰熄了:「昨天鬧了大半夜,今天又得唱到半夜去,真是煩人。」
到了晚上十點鐘以後,戲碼一出更比一出精彩,等到最後的《大登殿》,魏霜河的薛平貴,盧玉雙的代戰公主,紀玉眉的王寶釧。三大名角聚於一台,魏霜河只亮了一個相,方未開腔,台下已經是轟然如雷,喝起門帘彩來。
程允之本來在國外多年,平日連電影都是看外文的,坐了這麼大半天功夫,只覺得枯燥無味。可是看台下滿滿的客人,都是津津有味的樣子,便向程信之輕聲用法文道:「他們家真是守舊的作風,但願露易莎可以適應。」露易莎乃是程謹之的西文名字,他們說西語的時候,總是這樣稱呼。程信之亦用法文作答:「露易莎一定會嘗試改變這種作風,她向來是有主見,並且不吝於冒險。」他們兩個說的雖然是法語,仍舊將聲音放到很低,所以周圍的客人並沒有留意。正在這個時候,一位侍衛走過來對程信之說:「程先生,外面有人找您。」程信之以為是自己的汽車夫,起身就去了。
過不一會兒,他就去而復返,低聲依舊用法文對程允之道:「大哥,我出去一趟。」程允之說:「戲已經要結束了,再坐一會兒我跟你一塊兒走。」程信之道:「一個朋友出了點事,我得去看看。」程允之微覺詫異:「你在承州有什麼朋友?」程信之微微一笑,說:「是朋友的朋友,所以大哥你不知道。」程允之抬起手腕看了看錶,說:「已經快三點鐘了,什麼朋友值得你三更半夜的去奔走?」程信之道:「是露易莎的一個朋友,原來是趕來參加婚禮的,誰知突然得了急病,今天這樣大喜的日子,不方便叫露易莎知道,我先替她去照看一下。」
程允之聽他這樣說,只得由他去了。程信之走出來,他的汽車停在大帥府西面的街上,他上車之後,吩咐汽車夫:「去治安公所,快!」他素來脾氣平和,汽車夫聽他語氣雖然從容鎮定,可是竟然破天荒地的說了個「快」字,不由覺得定是十萬火急的大事,將油門一踩,加快了車速,直向治安公所駛去。只一會兒功夫,就將他送到了公所大門前。
程信之見公所門前亦有背槍的崗哨,另外有個穿制服的精瘦漢子,卻在那牆下黑影里等著,一見到他下車,連忙迎上來,問:「是程四爺嗎?」程信之很少被人這樣稱呼,只點了點頭,那人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了一番,見他氣度過人,一見便知是位華貴公子。終於鬆了口氣,低聲道:「四爺——條子是我託人捎去的,四爺想必已經看了,麻煩四爺將條子還給我。」程信之就將那三指來寬的紙條還給了他。他接過去之後,三下兩下就扯得粉碎,笑容可掬的說:「咱是粗人,醜話說在前頭,雖然那位小姐給了我不少錢,可這事兒泄出去,那我是要掉飯碗的。反正我也不認識您,您就當這是趟買賣。」程信之點了點頭,那人道:「四爺請隨我來。」
那公所之內的走廊,又窄又長,一股潮氣霉氣,撲鼻而來。兩旁的監室里,黑洞洞的,只隱約看見關滿了人。不時聽到呻吟之聲,走廊盡頭突然傳來一聲慘叫,緊接著就聽到有人罵罵咧咧。程信之只覺得毛骨悚然,臉上卻不動聲色:「你們這種買賣真不錯,不愁沒生意上門。」那人一笑,說道:「四爺真會說笑話,今天抓進來十幾人,個個都沒有沾他們半分油水。我瞧著那位小姐可憐,才問了她一聲。她病得哼哼嘰嘰的,半天才說可以找您程四爺。我派人去飯店裡也沒尋見您的人,最後才打聽到您去吃酒席了。得,我好人做到底,幫她這一回。」
拐過彎去是間小小的屋子,裡面點著一盞很小的電燈,光線晦暗。屋子裡一個人本坐在桌邊喝酒,看他們進來才不聲不響的站起來。那精瘦漢子轉臉問:「四爺,錢都帶來了嗎?」程信之從身上掏出一沓鈔票,說:「五百塊,你點一點。」又抽了一張鈔票放在上面:「這五十塊錢,兩位拿去喝杯酒。」
那精瘦漢子嗬喲了一聲,笑嘻嘻的說:「那謝過四爺。」將嘴角一努,那人就從牆上取了一串鑰匙出去了。過了一會兒,攙著一個瘦弱的女子進來。電燈下照著那女子蒼白的一張臉,程信之遲疑了一下,那女子已輕輕叫了一聲:「程先生……」話音未落,人已經搖搖欲墜的往前仆去。程信之未及多想,搶上一步攙住她,只覺得一個溫軟無比的身子伏過來,他心中怦怦直跳。那精瘦漢子說:「準是嚇著了,我來。」伸手狠命的在她人中穴上掐了一記,她果然慢慢醒轉,眼皮微微一跳,吃力的睜開來。
程信之覺得此地實不便久留,於是輕輕扶住她的胳膊:「我們先出去再說。」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任由他攙了自己往外走,那精瘦漢子送到走廊外面,拱了拱手:「恕我不送了,憑誰來問我,我沒見過二位,二位也從來沒見過我。咱們後會無期。」
等上了汽車之後,程信之才叫了一聲:「尹小姐。」靜琬的眼淚轟一聲全湧出來,可是面前這個人,幾乎是陌生人,舉起手來忙忙的去拭淚。程信之取出自己的手帕,伸手遞給她。
她遲疑著接過去,手帕很乾凈,一顆眼淚滾落在上頭,瞬間就不見了。更大一滴眼淚落下來,接著又是一滴……路燈在車窗外跳過,一顆顆的像溢彩的流星划過。他的臉隱在黑暗裡,她虛弱的奄奄一息,他問:「尹小姐?」腹中隱約的抽痛再次傳來,她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顫抖著回過頭去,空闊無人的街道,只有他們的汽車駛著。她哆嗦著低聲說:「謝謝你,可我實在沒有法子,才想到了你。就在前面放我下車,如果……如果到時被他知道……」程信之的聲音低沉,傳到耳中有一種說不出的熨貼之感:「不會有人說出去的,汽車夫是我從壅南連車一塊兒帶過來的,十分可靠。治安公所的人一定不知道你的身份,否則決不會這樣輕易放了你出來。即使以後他們知道了,也絕不敢說出來——若是被六少知道本來關住了你,又放了你走,只怕他們個個會掉腦袋,所以他們一定不會說。哪怕上頭的治安長官略知一二,同樣害怕六少追究責任,一樣會瞞下去。」他三言兩句就清晰明了的道出利害關係,靜琬不由自主生出了一種希望,輕輕的咬一咬牙:「請你幫助我——為了程小姐,請你幫助我。」
黑暗裡她的眼睛如星子般璀璨,幽幽散發著駭人的光芒,彷彿是絕望,可更像是一種無可理喻的執狂。他竟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片刻,方才道:「尹小姐,我會盡我所能的來幫助你。」
他性格雖然溫和,行事卻極利落,首先回飯店去,給相熟的友人掛了個電話,只說有位遠親遠道而來參加婚禮,得了急病需要靜養,馬上就借了一處宅子,立刻送了靜琬過去。
那房子是二進二出的小宅院,只有一對老夫妻在那裡看房子,因為日常洒掃,一切傢俱又都是現成的,所以取了鋪蓋出來,立刻就安排好了。程信之見那卧室雖小,但窗子都關得緊緊的,並不漏風。牆上用白紙糊得很乾凈,天花板上也並無蛛網之類的灰吊子。雖然屋子裡只擺了一個白漆木床,但鋪蓋都是簇新的。那看房子的老媽子提了爐子進來,一會兒功夫屋子裡就十分暖和了。
靜琬到現在一口氣才似鬆懈下來,只覺得腹中劇痛難耐,整個人都沒了支撐似的,扶著那床架子,慢慢的坐了下去。程信之見她的臉在燈光下半分血色也無,不由道:「尹小姐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看看。」靜琬慢慢的搖頭:「我就是累了。」程信之說:「這裡簡陋了一些,可是很安全,尹小姐先休息,萬一我明天來不了,也一定會派人來。我對他們說你姓林,是我母親那邊的表親。」
她一雙眸子在燈光下依舊盈盈若秋水,輕聲說:「程先生,謝謝你。」
程信之微覺歉疚,道:「我並非古道熱腸的君子。」靜琬嘴角卻微微上揚,露出一絲凄然的笑容:「你肯這麼老實的說出來,已經是君子了。」轉過臉去,只聽窗外北風呼嘯,似乎一直要颳得人心底都生出無望的寒意來。
程信之走後,程允之一個人坐在那裡聽戲,更是無聊,戲台上的一段西皮唱完,許多人站起來拍著巴掌拚命叫好。他一轉過臉去,正巧瞧見一名侍衛匆匆過來,對舒東緒耳語了好一陣功夫,舒東緒立刻彎下腰去,湊在慕容灃耳畔低聲說了兩句什麼。只見慕容灃臉色微變,嚯然起立,轉身就往外走。
他這麼一走,侍衛們自然前呼後擁的尾隨而去,賓客們不由紛紛側目。何敘安搶上幾步,低聲相詢,慕容灃連腳步都未放慢,還是舒東緒對何敘安匆匆說了一句什麼,就幾步追上去,緊緊跟著慕容灃走出去了。何敘安含笑回過頭來,說:「大家不用擔心,只是友邦派了一位重要的代表來祝賀,專列這個時候才趕到,六少親自去迎接了,請大家繼續聽戲。」
賓客們不由嗡嗡的議論,有人說是俄國派來的特使,有人說是扶桑來的特使,因為戲台上正唱到緊要處,過不一會兒,所有人的注意力,又差不多回到了戲文上。
慕容灃一直出了穿廳,才對舒東緒說:「拿來我瞧。」舒東緒遞上那張短箋,他接過去,那字跡仿得有七八分像,乍然一看,竟十分類似他的親筆。再一看後頭的印章,不由緊緊捏著那張紙:「一定是她,這印是真的,定是她趁我不備偷蓋的,她仿過我的字,除了她,再沒旁人。」舒東緒道:「陸司令說雖然是個年輕女子,可是模樣並不十分像尹小姐。」慕容灃十分乾脆的說:「叫他們將車開出來,我去治安公所。」舒東緒並不作聲,慕容灃怒道:「聾了不成?快去要車!」
舒東緒道:「不如先叫人去看看,如果真是,再安排車去接也不遲。」慕容灃嘴角一沉,轉身就往大門外走,舒東緒著了急,幾步追上去,說:「已經三點鐘了,六少,這樣晚了,今天是您大喜,洞房花燭夜……」慕容灃回過頭來,狠狠的道:「你他媽給我閉嘴。」
舒東緒見他大發雷霆,只好立刻派人去要車,一邊派人去告訴何敘安。何敘安知道了之後,「嗐」了一聲,叫過一名女僕,細細的叮囑她一番,叫她先到後面去告訴程謹之。
程謹之聽到前面堂會散了,賓客漸去,喧嘩的聲音,漸漸的靜下去。而畫堂之上一對紅燭,也已經燃去了大半,正在隱約疑惑時,一名女僕走來,滿臉堆笑的說:「前面的何秘書叫我來告訴夫人,六少臨時有緊急的軍務要處理,所以會晚一點進來。」
謹之哦了一聲,因為看桌上的合巹酒,伸手摸了摸壺身已經是觸手冰冷,於是說:「那將這酒再拿去溫一溫吧。」自有人答應著去了,她重新坐下來,但見灧灧紅燭,焰光跳躍,那玫瑰紫色的窗帘之上,映出自己的影子,卻是孤孤單單的一個。
因為有路燈,車窗玻璃上映出影子,慕容灃心緒煩亂,眼睛瞧著那倒影,心裡一會兒想到這裡,一會兒想到那裡。承州取消了宵禁,可是這樣三更半夜,路上什麼行人都沒有,唯有他們的汽車呼嘯而過。不一會兒功夫就已經到了治安公所,陸次雲早就也趕了過來,慕容灃一見他就問:「人呢?」
陸次雲道:「在這邊辦公室里。」引著慕容灃走過短短一個過道,推開了門。慕容灃眼見一個女子面向里垂首而坐,穿著一件松香色棉旗袍,削瘦的雙肩孱弱得似不堪一擊,他的心驟然一緊,脫口叫了聲:「靜琬。」
那女子聞聲回過頭來,卻是全然陌生的一張臉,他一顆心直直的落下去,只是失望到了頂點,窗外北風嗚咽,那寒意一直滲到心底最深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