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小廝來報,說是郎中到了,一眾女眷進裡屋迴避,林錦樓命人圍上屏風讓郎中給鸚哥診脈。那郎中號過脈說有輕微流產的徵兆,又因孕婦身體略微虛弱思慮過重,開了一劑補氣血安胎寧神的方子。林錦樓繞到屏風後頭,坐在羅漢床的邊上對鸚哥道:「大夫說胎兒好好的,回頭你把葯吃了,身子就好了。」
鸚哥怯怯的拉著林錦樓的衣袖搖了搖,道:「只要大爺心裡頭能對我有一分挂念,我的病也就全好了。」她雙目含淚,卻偏不叫淚珠兒滾下來,不勝柔弱之態惹人憐惜。
林錦樓拍拍她的手道:「你好生養著,別胡思亂想,我對你自然是挂念的。」他知道鸚哥向來身子骨弱,有病沒病的都要呻吟上幾聲,這「病美人」他先前還有幾分興緻,覺著那嬌弱可憐的小模樣挺招人喜歡,哄一哄,再憐愛一番也別有滋味。可他心情好的時候還有這個閒情逸緻,若是心頭煩悶或是俗務糾結,再看見這迎風流淚的便覺著不耐煩了。況鸚哥天天多愁善感,他先前的新鮮勁兒一過,也便膩歪了。
鸚哥分明聽出林錦樓在敷衍他,張嘴喚了一聲:「大爺……」一手輕柔抓著林錦樓的手指,另一手卻狠狠抓著身子底下的褥子,直抓到骨節泛白。
林錦樓命人撤去屏風,見趙月嬋等人走出來,便道:「大夫說鸚哥有小產的跡象,開了藥方子,回頭煎幾副吃吃看,再燉些滋補的湯水,大房賬上的銀子不夠就找我來要。」
又淡淡的掃了一眼芝草和春燕。這兩人草草收拾了頭髮衣衫,芝草垂著頭一副木獃獃的樣子,春燕哆嗦著嘴唇,直勾勾的看著林錦樓。
林錦樓沉聲道:「既然鸚哥身上沒有大毛病,至於是誰推的,我便不再追究,但該罰還要罰。春燕掌嘴二十,禁足一個月,罰三個月月例。芝草,掌嘴三十,罰三個月月例,攆去做洒掃,日後不準進屋伺候,再有差池,便不要在這府里呆著了。」
春燕悄悄出了一口氣,心裡輕鬆下來,誰想林錦樓忽然抬頭看著她,目光深沉如海,緩緩道:「春燕,你年紀也漸漸大了,心思也比以前活泛,好歹也算伺候過我一場,回頭去賬上支一百兩銀子,另配一套金銀頭面,讓你老子娘領你出去罷。若想要身契,也可以放了你。」
香蘭偷偷躲在窗後,聞言一驚,心道:「林錦樓是不打算留春燕了!像這樣的通房丫頭生得再美也是殘花敗柳,能配什麼好人家?可一百兩銀子也算豐厚了,而且還能脫了奴籍,只要春燕不存太高的心,也能找個踏實的人家。」
她正胡思亂想著,卻聽見春燕凄慘的號哭一聲:「大爺——」直挺挺的跪在地上,淚如泉湧,凄厲道:「大爺,我不走我不走,我寧可一頭撞死也不出林府!」
林錦樓淡淡道:「你也可以不出府,適齡的長隨小廝們也有幾個,你瞧誰合適便同大奶奶說,不會虧待了你。」
春燕拚命搖頭,張大嘴巴撕心裂肺的哭著:「大爺,大爺你聽我說,我知道你惱我了,可鸚哥真的不是我故意撞的。」說著回頭手裡攥著帕子,指著芝草罵道:「賤人!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為何陷害我!」
芝草看見春燕惡狠狠的目光,不禁向後退了一步,又跪了下來,咬著嘴唇,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哽咽道:「奴婢……冤枉……」
春燕忙不迭扭過頭,見林錦樓垂著眼帘面無表情,鸚哥雖一臉悲愁,目光里卻掩不住譏誚和快意,畫眉站在羅漢床旁邊,一臉悠閑的咬著帕子,彷彿看了一場好戲似的。
春燕發瘋般指著畫眉和鸚哥大喊道:「我知道了!是你!還有你!是你們聯合起來算計我!整個兒知春館裡,除了大奶奶,你們全都瞧我不順眼,變著法兒的害我、擠兌我,想讓大爺厭棄我將我趕出去,你們好稱心如意!」
鸚哥一副吃驚的模樣,兩眼含著悲憤:「你說什麼!」又去拽林錦樓的袖子:「大爺,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這冤枉,我怎麼敢用林家的骨肉冒險?」
香蘭默默點了點頭,心想還是這鸚哥會演戲,看看畫眉,見她一言不發,又覺得這畫眉也是個聰明人,林錦樓沒來的時候,她說話句句尖酸,此刻倒是無比乖順。
春燕「呸」了一聲:「誰不知道你最會演戲,天天裝『病西施』……」說到一半忽想起來此刻不是掐架的時候,轉而望著林錦樓,哀哀乞求道:「大爺!大爺我求求你,別把我趕出去,我給您當牛做馬,我一心一意的伺候。大爺你說過,你就喜歡我性子疏朗,愛看我梳妝貼花鈿模樣,喜歡聽我吹笛子,還在我胳膊上寫過『誰家玉笛音婉轉,散入春風帳帷中』,這是您親手為我寫的詩哇,您就看在往日恩愛的情分上……」說著「咚咚」磕頭。
誰家玉笛音婉轉,散入春風帳帷中?
香蘭抖了抖雞皮疙瘩,暗想這一句詩就算放入淫詞艷曲當中也不算高明,林錦樓實在沒什麼文采,難怪只考了個秀才就不再科舉了,省得考不上舉人嫌丟人,反倒考了武科一舉奪魁,還落了個「文武雙全」的佳名。
「夠了!」林錦樓大喝一聲,「來人,帶她下去掌嘴!」喊了兩聲,從屋子後面走進兩個老媽媽,拖著春燕便往外走,春燕張牙舞爪,凄聲尖叫道:「大爺!大爺!我對你從來都是真心真意的……」那婆子掏出一團布就堵住了春燕的嘴。
香蘭躲在柱後,看著春燕一身狼狽掙扎著被老媽媽拖走,心裡很不是滋味。這如花的女孩兒到底跟屋裡坐著的男人有過恩愛,當日也是他得意過,寵愛過,纏綿過的,若春燕當真算計謀害他的子嗣,如此打發也在情理之中,但他竟連一點不忍的神色都沒有,從頭自尾都是一副淡淡的模樣,彷彿春燕只是他素不相識的人罷了。
林錦樓站起身對趙月嬋道:「你隨我來。」說完便掀帘子進了寢室,在一張綉墩上坐了下來。趙月嬋進了屋,坐在到床上,看了林錦樓一眼:「什麼事?」
林錦樓吐出一口氣,看著趙月嬋似笑非笑道:「鸚哥肚子里的孩子是我們林家的血脈,也是大房的香火,還勞煩你多多愛護。」「多多愛護」四個字咬得格外重。
趙月嬋將腕上的紅麝串兒摘下來當佛珠似的左右捻動,抬頭看著林錦樓,目光幽怨如毒:「大爺若是不放心我,便交給別人看著,省得那小賤人和她肚子里的野種出了事,我也擔不起大爺判的罪。」
林錦樓忽然笑了起來,他本是綳著臉,十分威嚴,這一笑卻帶了兩分紈絝的風流不羈,上前捏住趙月嬋的下巴,拇指撫弄著她的嘴唇,臉緩緩的垂了下來。趙月嬋心如雷擊,口乾舌燥,連身子都抖了起來,只等著林錦樓親吻她。誰知林錦樓卻把唇湊在她耳邊,帶著兩分輕佻的笑意,低沉的聲音猶如綢緞絲滑:「樓大奶奶可要聽好了,如今我把鸚哥還放在你手裡,因為你如今仍是我名義上的妻,我這是給你臉面,你可別給臉不要臉。春燕是個傻子,你挑唆她在大房裡鬧事,又攛掇鸚哥和畫眉不和。鸚哥險些小產,卻不是春燕故意撞她的,春燕單純魯直,若是她存心算計,方才早就露出馬腳了。別以為你背地裡搞的齷齪我不知道,我拿你當一坨屎,所以懶得搭理,你仔細聽好了,鸚哥肚子里的孩兒有任何差池,我都讓你好瞧,你知道我有什麼手段,明白了嗎?」
溫柔的呢喃竟說出如此尖銳的話,彷彿一盆冰水兜頭潑下來,趙月嬋渾身僵硬如石。林錦樓直起身,摸了摸趙月嬋的耳朵和寸把長的瑪瑙耳墜,含笑道:「這紅瑪瑙耳墜子襯得你皮膚愈發的白了,不愧是金陵第一美人,連耳朵都生得這樣美。可惜這樣美的人,竟守了四年的活寡,你說這是為什麼?」
趙月嬋不可抑制的渾身抖了起來,林錦樓仍然微微笑道:「我還是那句話,我答應過雙方長輩,自然不能休你,若什麼時候想要和離便告訴我一聲,爺親手奉上大筆銀兩,保准你滿意。」言罷,如同對待勾欄粉頭那樣,手指輕輕滑了滑趙月嬋的下巴,拍拍她的臉:「你可得仔仔細細想通了,女人的青春年華有幾年呢?晚了,等你這張臉都沒了看頭,就更找不到好人家了。」
說完他後退一步,從袖子里掏出一塊手巾,擦了擦手:「摸你,都覺得噁心。」說完將那手巾丟在地上,轉身走了出去。
趙月嬋渾身亂顫,恨得雙眼都要瞪出血來,抄起手邊一個茶碗丟在門框上,怒吼了一聲:「王八蛋!」
林錦樓從屋裡出來,正要出院子,忽然聽有人道:「大爺,等一等我。」他停住轉身,見畫眉拿了一個荷包,遞到他眼前,輕柔笑著:「這是我給大爺做的荷包,爺看看喜不喜歡。」
林錦樓拿來一瞧,見是個雲煙如意五彩繡的荷包,配了宮穗絲絛和指蓋大小的玉石珠子,顯是十分精巧費功夫的。林錦樓笑道:「這荷包我收著,做得這樣好,我當然要賞,你想要什麼東西?釵環還是衣裳?或是給你重新打一副頭面?」
畫眉嗔道:「討厭,大爺怎把人家想得這樣俗了?」說著把兩隻手舉到林錦樓面前,嘟著嘴道:「我什麼都不要,就是縫荷包的時候讓針扎得兩隻手上都是窟窿,就讓大爺吹一吹,你一吹,我就好了。」
林錦樓捏著那又軟又綿的小手,笑嘻嘻道:「你當我吹的是仙氣?一吹就好了?」
畫眉撒嬌道:「當然一吹就好了,不然大爺就試試。」
林錦樓果然握著她的手吹了吹,把她攬在懷裡笑道:「快讓我瞧瞧,是不是好了。」
畫眉咯咯直笑。香蘭站在廊檐底下看見這一幕不由瞠目結舌:我的乖乖,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啊,林錦樓竟然跟自己的通房丫頭站在大門口調情!這,這樓大爺風流倜儻的名號真不是蓋的,果然是風流陣里的急先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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