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蘭萬沒想到宋柯會說出這樣一番話,她心裡掀起風浪,喉嚨如同哽住一般,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宋柯握了握拳,只覺心跳如同擂鼓,他舔舔乾燥的唇,道:「你……能否先隨我回家去?等科舉之後,我必將給你答覆。」說完微微屏住了呼吸。
香蘭一雙明秀的眼睛瞧著他,彷彿盈滿了明澈的秋水,就這樣長久的凝視,宋柯忽覺著自己已經懂了她的心,可繼而又覺著自己不甚明了。
他有些慌,伸手去拉香蘭的小手。此時爐上的水咕嘟咕嘟作響,裡間傳來茶具碰撞的聲音,薛氏端了托盤出來道:「宋大爺,家裡簡陋,沒什麼好茶,前兒個有熟人送來一罐子新茶,您先嘗嘗味道。」
宋柯只得將手收回來,訕訕坐回椅上,香蘭親手將茶奉到他跟前,瞧見他悻悻的臉色,嘴唇忍不住勾了勾,偏宋柯偷瞧見她乍然微笑的臉龐,不由呆了,口中隨意應著薛氏的話,眼睛瞧著香蘭,一刻都離不開,直到香蘭提了裙子上樓,方才將目光收回來。
幸而薛氏一心忙著翻騰家裡最好的吃食擺給宋柯,不曾發現他二人異樣,口中只絮絮問候宋柯家裡情況。
宋柯心不在焉答了,仍暗自琢磨著香蘭方才到底是什麼意思,捧起茶喝了一口,沒留意又燙了嘴。正狼狽著,聽見樓梯「吱呀」的聲音,香蘭已挎了包袱走下來,清清淡淡道:「大爺不是要接我家去么?」
宋柯大喜,忙忙站了起來,道:「正是,正是。」生怕香蘭反悔似的,對薛氏道:「家中還有事,我便不多留了,趕明兒個再來探望。薛嬸子若是念著香蘭,儘管打發人來家裡送信,讓她回來住幾日便是。」
薛氏口中千恩萬謝,送二人出門。
待回了宋家,宋柯先到宋姨媽處請安。回來時只見香蘭正收拾書房,他在書案邊坐了,裝模作樣的拿了本書,餘光卻看著香蘭在屋裡忙碌,他的心這才「咚」一聲落了地,覺著又踏實又安穩。
他清了清嗓子道:「茶。」
香蘭便到後頭茶房裡端了一盞溫茶來,放在宋柯跟前。宋柯端起來喝一口,微皺了眉道:「怎麼是溫的?」
香蘭一邊離去一邊道:「方才滾熱的茶沒燙夠,這會子還要再燙一下不成?」
宋柯微窘,卻拉住香蘭的手,半晌才道:「日後莫要賭氣回家去,凡事容我想個清楚明白。」
香蘭點了點頭,其實她回了家也隱有些後悔,眼見鄉試就在眼前,她心頭一急偏挑了這個時候挑明,若累得宋柯考不上功名,她也難辭其咎。
宋柯見她垂著頭,一副乖乖的模樣,心裡便喜上來,低聲道:「昨兒個莊子里孝敬來四盆菊,一盆胭脂點雪,一盆玉壺春,一盆玄墨,一盆粉旭桃。每朵花都有碗口大,繡球似的好看。你去挑兩盆,剩下的讓小幺兒給太太那屋端一盆,給我妹妹送一盆。」
香蘭道:「呸!有好東西不緊著你母親妹妹,倒讓我先挑,傳揚出去別人豈不嚼舌根子。」
宋柯笑道:「屋裡就咱們倆,誰能傳出去?再說,你不是擅畫么,留下兩盆喜歡的,畫下來也是個消遣。」見香蘭不說話,便又咳了咳道:「你瞧我對你多好……天底下你還能再找到我這樣的么?」
香蘭微抬起頭,濕漉漉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又將頭低了下去。
宋柯道:「我既然對你這般好,你便同我說說,昨兒個往你們家去的那個窮酸書生是誰?」
香蘭一怔:「窮酸書生?」
「就是高個兒,有些瘦的那個。給你家送了東西,還同你母親說了半晌,末了站在你家樓下往上看,不像個好人模樣。」宋柯皺著眉頭,渾然忘了他自己也曾在陳家樓下往上瞧來著。
香蘭想了想,依稀記得薛氏說過夏芸昨天來了,往她家送了一罐子茶葉。她看了宋柯一眼,似笑非笑道:「我還沒問你,你倒問起我來了。你穿得這般光鮮整齊,倒不像去書院讀書的模樣,莫不是拜訪老丈人去了?」
宋柯聽得香蘭話中有醋意,便又喜了喜,道:「什麼老丈人,頭疼得緊。」便將宋家與顯國府的過往說了。
香蘭想了想道:「你們男人外頭經濟仕途的事我不大懂,可有一節卻是明了的。若人不善必有報應,只是可笑世間人將它當做耳邊風放了。既然顯國公是個涼薄之人,與他不可深交。」
宋柯點頭道:「是,若非鄭小姐強人所難,硬要我上門拜訪,我對他們家歷來敬而遠之。」
香蘭暗道:「鄭百川當年佯裝與我祖父交好,私底下暗中勾結八王爺起事造反,亂扣罪名剷除異己,陷害忠良,他對宋家不聞不問倒也在情理之中。鄭靜嫻雖對宋柯有意,也只怕是流水無情,心思白費了。宋柯縱然一心奮發向上,卻也不屑與齷齪之輩為伍。」
正神遊,只覺宋柯捏了她的手道:「我已告訴你了,同我說說,那個窮酸書生是誰?」
香蘭道:「他不過是我家原先的鄰居,抄書寫字托我爹爹找賣家罷了。」
宋柯皺著眉道:「此人獐頭鼠目不像個好的,日後少來往罷!」
香蘭故意道:「聽說他打小兒便是讀書奇才,今年也要鄉試,宋大爺還是好好念念書,別回頭連那獐頭鼠目之輩都考不過,便白白丟臉了。」
宋柯憤憤道:「我怎會連他都考不過?告訴我他名字,等考過放了榜,我倒要瞧瞧他是不是排在我前頭!」一邊說一邊拿了書來看。
香蘭微微含笑,扭頭去看牆角那四盆菊,心中暗嘆道:「也罷,便等他考過之後再說。」
閑言少敘。八月中旬,宋柯考了鄉試,回家昏天黑地睡了兩天,第三日起床便又拾了書本繼續苦讀。待九月發了桂榜,宋柯高中解元,宋家上下歡喜,宋姨媽老淚縱橫,立即奔到佛堂給佛陀菩薩和宋芳的牌位磕頭,免不了又掩面痛哭一場。宋檀釵也喜氣盈腮,宋姨媽拉了宋檀釵的手道:「阿彌陀佛,等大哥兒中了狀元回來,你便能說一門好親事了。」宋檀釵紅了臉兒,垂了頭不說話。
這幾日前來宋家道賀的人絡繹不絕。大到林家、顯國公之類與宋家原本便有舊的,小到當地的鄉紳、員外,更有聽聞宋柯未曾娶妻,想嫁女兒或是保媒拉縴的。宋柯倒也不煩,一一出面應對,自然免不了各色應酬。因林府送的道賀表禮太過貴重,還親自登門謝了一謝。除卻鄭百川打發管家送來的文房四寶等表禮,鄭靜嫻又偷偷打發小廝送了一把極昂貴的佩劍。宋柯推辭不收,命人直接送到鄭百川手裡,鄭靜嫻此後便沒了聲息。
忙完各色俗務,宋柯便收拾行囊,帶著侍墨預備上京了。
香蘭將吃喝用的各色東西滿滿的裝了一箱子,又細心檢查了幾遍,坐在榻上發獃。時值十月初,已頗有些涼意。屋中燃著暖香,門口和窗子上也掛起厚厚的氈簾。
宋柯從外頭進來,看見香蘭發怔的模樣,便在她身邊坐下來道:「怎麼悶悶不樂的?要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便帶你去京城可好?宋家在京城還有一處老宅子,雖不大,卻有專門的人看著,你還沒去過京城,散散心也好。」
香蘭皺了皺鼻子道:「京城的冬天不知多冷,我便不去了。再說我要走了,你妹妹連個能商量的人都沒有,這可怎麼行呢?」
宋柯道:「林家兩個太太都說了,我進京去,她們便接我母親妹妹到林家住,可別人家怎麼及得上自己家自在?若她們倆要去,你便將門戶鎖好了,把丫頭們叫到房裡頭說笑解悶才好。晚上就別再作畫了,當心熬壞眼睛,紅木匣子里我又放了一百兩銀子,若有急事便先支取用著。」
香蘭一一應了。又道:「箱子里的大毛衣服,手爐腳爐都包好了,你路上用。還有筆墨紙硯也都是你慣用的那一套,換洗衣裳帶了六套,若不夠便去京城再添置。另有兩盒子糕點,怕路上的吃食不幹凈,若餓了便取來墊墊肚子。你太要強,可凡事都有定數,儘力了就好,要緊著自己身子,別太惦念家裡,我們只管把門關起來過平靜日子罷了。」
宋柯道:「是了,若有急事,便去林家找林家三爺,他總能幫襯一二。」說著將香蘭一把攬到懷裡,在她耳邊低聲道:「等我衣錦還鄉。」
香蘭點點頭,眼窩有些發酸。
宋柯一伸手,從她頭上拔下一支她常戴的一根老銀簪子,道:「這東西給我,先當個心念兒。」
香蘭笑道:「就這簪子是我慣用的,你還拿去,你用的荷包、文具套子、腰帶、腳上穿的鞋,哪一樣不是我的針線,巴巴的要那簪子去。」
宋柯揮了揮簪子笑道:「只有這一樣是你身上常戴著的,回頭考試的時候,我用它來綰髮。」又款款說了些衷腸的話兒,方才去見宋姨媽和宋檀釵。
眾人在宋府門前自然又是一番離愁別緒,宋柯囑咐了好幾句,又去囑咐家中當差的下人僕婦,方才上了馬車,掀了帘子搖搖的揮手走了。
香蘭不曾湊前,只遠遠的躲在街角張望,見宋柯的馬車越來越遠,方才收拾心情轉復回來,想起宋柯臨行前對她說:「等我回來,便好生辦你我之事。」遂關起門一心一意等宋柯歸家。
不成想宋柯離家這短短几個月,卻狂風驟起,風雲變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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