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姨媽呻吟一聲醒了過來,宋柯忙端了杯茶,喂到宋姨媽嘴邊。宋姨媽吃了一口,淚簌簌滑了下來,握著宋柯的手道:「大哥兒,你從小就勤奮懂事,別人家的孩子都去耍樂,只有你,小小的人兒在書桌前,手裡握著一桿筆,一心一意的讀書寫字。冬天揣著暖手的爐子,夏天衣衫都讓汗濕透了,先生說你學得好,你還不知足,又尋了別的書來看,連你爹爹與同僚議事也在旁邊偷偷聽著學著,大年三十兒的晚上還在寫文章。你爹爹走得早,你一邊讀書,一邊還照看著家裡的生意產業,多少回晚上讀書時便累得睡過去,手裡還握著筆……難道你便忍心這十幾年的辛苦就這麼……」再也說不下去,嗚咽著哭了出來。
宋柯含著淚兒,咬著牙道:「眼下也未到最後這一步。」
「怎麼沒到?哥哥這些天早出去晚回來,求了多少人家,可有誰願意雪中送炭拉哥哥一把?都是別有用心的多,連疏通的銀子都不敢收。哥哥吃了多少閉門羹,就算你不說,我也瞧得出來。」宋檀釵用帕子拭著眼角,哭道,「如今皇上又下了旨意,旁人誰還敢為哥哥出頭呢?」
宋柯臉色變了變,這些日子他再嘗人情冷暖,先前因他高中而有意結交的官場朋友,如今一個個跑得不見人影兒,他厚顏相求,旁人也不過假意敷衍,口中說不輕不重的話安慰幾句,真箇兒是「人情似紙張張薄」了。
宋姨媽見宋柯垂了頭不語,便又去摩挲他的手道:「從小到大,你說出的事,我不曾違拗過一件,可這一樁事……大哥兒,你便聽母親的罷。嫻姐兒模樣性情都好,對你一片痴心,這樣的女孩兒萬萬不可錯過。」
一時珺兮拿了一丸藥來,讓宋姨媽和著水服下,宋檀釵用帕子擦了擦她唇角。宋姨媽仍絮絮不止,道:「我原也想著,日後你當了官,家中還有些生計,雖不是頂頂殷實的人家,也好歹是有些存項的,給你說幾家小姐,你相中哪個便娶哪個,不拘什麼出身,只要模樣好,性子好,能一心一意待你,生養兒女,我便知足了,可誰知出了這檔子事兒。大哥兒,我知你不喜歡嫻姐兒,可她到底也是個好女孩子,尤其能在此時拉你一把,這樣的心性和人品,你往哪裡找去呀?」
宋姨媽一番苦口婆心,宋柯眼裡已隱有水光。又怕宋姨媽怒極傷身,便安慰道:「娘,咱們今日不說了,你先好生安歇一會兒,我好生去想想罷。」
宋姨媽此時已是力竭,自顧自合上雙眼。宋柯又守了片刻,方才從屋中出來。
此時門子來報,林錦亭上面來找他,宋柯便請他到書房中去。林錦亭見他面帶愁容,形容憔悴,下巴上已出了一層胡茬,不由嚇了一跳,道:「前幾日看你已經精神健旺了,今兒是怎麼了?」
宋柯搖了搖頭道:「方才母親和妹妹哭了一場,想著一把年紀還讓她們寢食難安,倒是真真兒的不孝不悌了。」說著長嘆一聲,頹然坐在椅上。
林錦亭命小廝拿了個食盒進來,從中取了幾個菜,又搬了一小罈子酒,拍了拍小酒瓮道:「我就知道你心裡頭不痛快,特帶了酒菜跟你一醉方休,吃上一回便好了,這屋裡沒有旁人,想哭便哭出來,你這有事總悶在心裡,也怕釀出大病。」說著命小廝去篩酒,倒了滿滿一杯端到宋柯跟前。
宋柯一飲而盡,酒入愁腸,心中愈發百轉千回。因林錦亭是知心好友,便將鄭靜嫻的事說與他聽了。林錦亭登時拍著大腿道:「啊呀,我說兄弟,這天上掉下來的美事,你若不應,你就是孫子!縱然那顯國公不是東西,可架不住他有一脈勢力,若他肯相幫,你這事便成了一半。那鄭家小妞兒又不是什麼醜八怪,巴巴的瞧上了你,你還不趕緊麻利兒派人提親去,還愣著做什麼?——就算那鄭家小妞兒是醜八怪,我若是你,我也忍了,大不了日後多納幾個美妾,還不是由著你性子來。」
宋柯瞪了林錦亭一眼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林錦亭一愣,咂咂嘴,拍了拍自己的臉:「是是,我是狗嘴,你是好嘴,可眼下有什麼法兒?如今有人肯相幫,不過讓你娶人家姑娘,又有什麼不成了?你就當自個兒忍辱負重,當初劉備為了江山不還娶了母夜叉孫尚香么?」
宋柯良久長長出了一口氣,道:「只是我心中已有心儀的女子,只是她出身不夠高,卻有個善解人意的性子,又會寫,又會讀,還做一手好畫,我想說什麼,她總是能先一步知道似的,是我的知己,同她一處便有說不出的快活……」
林錦亭吃吃笑了起來,將手中的杯盞往桌上一放,翹起二郎腿,譏諷道:「我的哥哥,您這是跟我唱張生崔鶯鶯呢?還知己?我問你,縱然她有千萬條好處,如今在這事上能幫你不能?日後你做不得官,一輩子鬱郁不得志,只能回去做個地主,就算守著個佳人,你心裡就能快活了?」林錦亭夾了一筷子菜,咽下去方道:「再說,她不是出身不高么,你若實在丟不開手,日後納妾便是了,這叫人財兩得。」
宋柯道:「她是不甘給人作妾的,況且讓她作妾,也是辱沒了她。」
林錦亭不耐煩的擰起眉頭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該如何呢?天底下哪有兩全其美的好事!你一個大男人怎麼也婆婆媽媽起來,前程和女人到底哪個重要了,你辛辛苦苦讀書這麼些年到底為了什麼?我大哥曾說過,女人都是頭髮長見識短,易沉溺於情,就好那風花雪月你愛我我想你的調調,整天里便是那『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嘰歪念頭,不過是個消遣,哪能當得了真。宋俢弘,你是想守個女人,見天兒的談情說愛,老婆熱炕頭,還是存著雄心壯志,要立於朝堂之上,干出一番事業,振興家族,出人頭地?!你還曾記得那一日風雪之夜,你我坐在江亭之中,你對我說得話么?你說你今生若再不得志,便死不瞑目,即便不能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也要奉獻所學,盡瘁朝堂!」
宋柯怔住了,不由心潮起伏,顫著手將杯中酒狠狠灌下肚裡,眼眶卻紅了,慢慢轉出了淚。
林錦亭嘆了口氣,伸出手拍了拍宋柯的肩膀,低聲道:「我知你是個重情義的人,你相中的女子定然不差,只是……唉,只是沒想到你少年得意,卻前途多舛。你做事素來面面俱到,生怕有一絲不完滿,只是,這世間行事,必定有取有舍,端看你如何決斷了。只是奉勸你一句,你堂堂一介大丈夫,若只拘於小兒女情懷,日後還能成什麼事?」
宋柯接連灌了好幾盅酒,只覺林錦亭的話似在耳邊,又似乎遙遠。他彷彿又回到前世,那時候他與表妹青梅竹馬,彼此藏著戀慕,只是他爹娘為了前程讓他娶有權勢的沈家女為妻,他只得答應了。當時表妹很傷心,哭了整整一個下午,願意給他作妾,卻被她爹劈頭蓋臉一個巴掌,那委屈的臉兒牢牢刻在他心中,他動了動嘴,想說對不起,卻終於沒說出口。朦朧間,那張臉變成了沈氏,過後又變成了香蘭,最終又彷彿成了桌上金銅狻猊口中冒出的縷縷青煙,裊裊的在他身邊打了個圈兒,便隨著那清風慢慢飄出了窗。
閑言少敘。
不幾日,鄭百川便物色了一個新入科道的御史,喚作嚴立文,將宋柯之事的來龍去脈說了。那嚴立文是個愣頭青,自詡鐵骨錚錚,又聽聞烏亮平素里諸多作惡,便挽起袖子洋洋洒洒寫了一大篇文章,痛斥其「刁鑽惡霸,為害鄉里,貪贓枉法顛倒黑白,可比指鹿為馬趙高之流」,「污衊朝廷命官,其心可惡當誅」,宋柯「縱有管束不嚴之罪,卻因被奸人陷害,情有可原」。又痛斥烏有為放縱部下向皇上「進讒言,蒙蔽聖聽」,「若長此以往,必將動害國之根本」云云。
此書呈到內閣之中,鄭百川與內閣大臣李庸交好,又在科道為官多年,上下一活動,朝堂之上的風向瞬間變化,陸續開始有人為宋柯喊冤。
皇上雖不喜有人這般快為宋柯平反,卻也因真憑實據,只得「恨朕被小人所蒙蔽」,賜了宋柯些御用之物安撫,貶了烏有為的官職,烏亮罰了二十大板,李甲打了二十大板。但皇上到底惱嚴立文落他顏面,將他從科道上提出來,扔到窮鄉僻壤做了個小官兒,可憐嚴立文正為自己仗義執言挽救他人聲譽而自喜,卻沒料到栽了跟頭。鄭百川原本便是拿嚴立文當槍使喚的,也不將此人死活放在心上,這鬧哄了多時的事,終於平息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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