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香蘭,從宋家出來,跟遊魂似的回了家,關上廂房的門,久久枯坐,只盯著腕子上宋柯送她的玉鐲子看。直坐到天際暮靄紛紛,方才起身,用力將那鐲子拔下,又翻箱倒櫃,將宋柯送她的東西盡數斂在匣子里,落上一把大鎖塞在床下,跟沒事人似的開門出去幫薛氏張羅飯菜。
七八日後,陳萬全從店中歸家,帶來宋柯與鄭靜嫻訂親的消息,陳氏夫婦偷眼去看香蘭,卻見香蘭仍是笑笑著,用筷子給他們二人夾菜,彷彿沒聽見似的。又過幾日,宋柯將手上產業盡數賣出,攜了一家老小進京。出行那日,金陵之中有頭臉的官員鄉紳盡數在十里亭相送,陳萬全自然也去送別,回來極盡誇口場面宏大氣派,又掏出一信給香蘭,說是宋柯的小廝偷塞給他,讓他轉交的。
香蘭回屋將信拆開一看,只見紙上只寫了「珍重」二字。她心裡赫然痛不可抑,那壓了多日的傷悲因著兩字再收不住,登時淚如雨傾。宋柯是她前世的羈絆,也是她心裡的一束光,每每想到他,香蘭便覺著縱然今世諸多坎坷,卻能夠再遇,老天爺總算待她不薄,只是如今宋柯是真的走了,日後便與旁人結婚生子,從此蕭郎是路人,他們便只能在心裡互道珍重,相隔天涯了。
香蘭在屋中哭得撕心裂肺,陳氏夫婦站在門口豎著耳朵往房中聽著。陳萬全搓了搓手,急道:「閨女本來就生得單弱,哭壞了身子可怎麼好?你快進去勸勸。」
薛氏愁眉苦臉道:「蘭姐兒曾私下裡偷偷跟我說過,說那宋大爺是真心想三媒六聘娶她當正房娘子的,我也將信將疑的,覺著不像,這事果然黃了。前些天我還瞧著沒事,今兒個瞧了那信怎麼哭得這樣慘。」
陳萬全瞪著眼罵道:「你懂個屁!她在那兒痴心妄想,你也不說勸著些,反倒跟著做夢!宋大爺是什麼人物,兩榜的進士,翰林院的官老爺,還能看得上香蘭?沒瞧見人家跟顯國公的小姐訂親了么?閨女哭成這樣,她要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沒完!」
薛氏擰眉道:「你跟我急什麼?蘭姐兒是個十頭牛拉不回的性子,我能勸得住?」
陳萬全長嘆一口氣蹲在地上,旱煙從腰帶上抻出來抽了幾口,唉聲道:「咱們就是個小老百姓,高攀不上大戶人家,不如本本分分的過自己日子罷了。」
薛氏道:「這也是我的心思,蘭姐兒的年紀也大了,給她說個好人家,這喜事一來,宋大爺這一樁也便揭過去了。」
陳萬全道:「先前我覺著給林大爺作妾是極好的,奈何蘭姐兒不樂,林家也頗有幾個厲害婆娘,蘭姐兒進去也怕受氣,林大爺在京城裡一直沒回來,還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呢,不如就在街里街坊的嫁了,你我攏共只有一個女兒,日後有個頭疼腦熱,床前也好有個伺候的人。」說著站起來,將眼袋在腳上磕了磕,道:「我心裡倒有個人選……你看小夏相公如何?」
薛氏挑起眉道:「夏芸?」
陳萬全道:「正是他。小夏相公如今可是舉人老爺,雖說沒考上什麼進士,可如今得主簿大人青眼,在衙門裡當個吏目呢,好歹是個官身。我瞧他才學又高,品貌也好,是個可靠的。這些日子直往咱們家跑呢,顯是對蘭姐兒有意,還曾打發人來探過我的意思。這樣的人若不趕緊訂下,萬一讓人搶了先可就後悔莫及了。」
薛氏道:「小夏相公倒是個好的,只是有一樁不太合意,家裡頭窮了些,他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兩個妹妹和三個弟弟,都是無甚錢鈔的,他的老子娘還有嫂子們也都不好相與,只怕蘭姐兒嫁過去受苦。」
陳萬全擺著手道:「無錢鈔算甚?他都已經是官老爺了,還怕日後不能吃香喝辣?哪個女孩兒家不是伺候公婆,相處妯娌這麼過來的,別人能做得,蘭姐兒就做不得?」
薛氏仍擔憂道:「這事也不知蘭姐兒願意不願意…….」
陳萬全瞪圓了眼揚聲道:「你還管她樂意不樂意!她是樂意宋大爺,人家可樂意她!這事不能由著她性子來了,她都十六了,難道還留在家裡成仇么!從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著好就訂下,我還能害了她!」一甩手進了屋。
卻說香蘭,哭得累了便趴在床上沉沉睡了過去。第二日從房裡出來,卻是神清氣爽的模樣,若不是紅腫著眼眶,壓根兒也瞧不出她昨日哭得那樣凄慘。只是成天關在房中作畫,再不便侍弄花草,也甚少說笑。薛氏看在眼中不由擔心。
這一日,香蘭將窗子支起來,把一盆蕙蘭放到窗台上,拿著噴壺澆水。薛氏走到窗戶前道:「待會兒小夏相公的老娘、嫂子和妹妹往咱們家裡來作客,你待會兒也過來,可不能沒了禮數。」香蘭隨口應了。
不多時,夏芸的母親金氏,並夏二嫂和夏三姐兒便都來了。薛氏親自開門,迎了進來,拉著金氏的手,口中笑道:「這已經有日子沒見了,老姐姐又精神不少,瞧著氣色比原先更好了,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金氏原是豫州人士,跟家裡人逃荒到了金陵,後嫁給夏家,雖年長薛氏八歲,卻瞧著比薛氏大二十多歲似的。薛氏曾是大宅門當差的婢女,雖不過是個三等丫頭,可也算見過些市面,陳家又比夏家也富有,金氏每每自慚形穢,但如今夏芸中了舉人,還當了衙門裡的吏目,金氏頓覺揚眉吐氣,腰杆子也挺得更直,矜持笑道:「我倒是心裡頭舒服,尤其我們家小三兒爭氣,這不,今天一早又上衙門去了,說要點卯……」
四下打量,只見是一明兩暗的房舍,比尋常人家蓋的房子要大處不少,是新粉刷修葺過的模樣,顯得尤其整齊精緻,一色雕鏤花樣的隔扇,糊著五色窗紗,竟有十足的氣派。這院里正中鋪著青石板,另有鵝卵石漫成的小徑,周遭滿是花草,爭相吐艷,另有一點山石,種著芭蕉,旁邊設著一隻大陶缸,游著幾尾金魚,葡萄架底下設著石桌石凳,上掛著紅木籠子,吱吱喳喳的蹦著一隻黃鸝。
有一隻大黃狗齜牙吠叫兩聲,薛氏呵斥兩句便又趴回陰涼地方眯著眼睡了。
夏家的婦人們登時便看得目瞪口呆,金氏後半句話便哽在喉嚨里,怎麼都吐不出來。夏三姐兒咽了口涎沫,驚道:「我滴個乖乖,竟然這樣闊,這簡直是住在仙境里了!咱們家就跟豬圈似的。」
金氏聽了這話方才回魂,暗自惱怒夏三姐兒說話丟了顏面,回頭狠狠瞪了她一眼。夏二嫂心中雖也驚嘆嫉妒,可聽夏三姐兒說話也不像,便在她後腦勺上打了一掌,低聲罵道:「作死的丫頭,這狗嘴再滿處胡唚就不帶你來了!」
夏三姐兒揉著後腦勺,撅著嘴老大不樂。
薛氏看個滿眼卻裝作沒看見,只笑道:「這是我們家的那個姐兒非說種些花木才好,正趕上有大戶人家要修園子,剩下點子花草奇石丟著,她爹就找了個車拉回來,也沒花幾個錢。爺倆兒折騰了半日方才栽種上,如今倒也有模似樣的。」其實陳萬全也不耐煩這般修整院子,只是香蘭說要看花草方能作畫,陳萬全這才不辭勞苦,將這院子收拾了。
金氏臉上的笑便有些不自在。先前夏芸中舉,有那些殷實有頭臉的人家也送來銀子,另還有體面鄉紳贈了一處空屋,雖不敞闊,且有些舊了,卻好歹也是個兩進兩出的宅院,收拾得倒也乾淨,合家搬過去也只覺著歡喜,自覺已壓倒眾人,如今到陳家一瞧,這樣一個小院子,便已比她家闊氣到十倍去。等再進屋一瞧,只見那烏木長案座椅,琺琅彩的花瓶兒,懸著的各色字畫和吃茶用的青釉褐綠彩蓮盅,竟然是個富家翁的陳設了。
這廂連夏二嫂都驚了,摸著茗碗和几子,一疊聲道:「好乖乖,這簡直是大戶人家的體面……那個什麼林家再有錢體面也就不過如此了罷,這一屋子的古董還值多少銀子誒……哎喲喲,這點心也長得這樣俊,都讓人捨不得吃了……」
夏三姐兒早往口中塞了兩塊糕點,大口嚼著,道:「怎麼捨不得吃?比咱家過年買的還香呢。」
薛氏得意,笑道:「這是貴酥齋的糕餅,昨兒個她爹上街時買的,儘管敞開吃,還有得是呢。」
金氏心中更酸,清清嗓子道:「我說薛大妹妹,我說兩句話只怕你不愛聽……院子收拾這般花里胡哨的有有什麼用?還不如養些雞鴨實在,每天有個能打鳴兒的不說,還能撿幾個雞蛋,逢年過節又能宰了吃肉,不比那些花草實在多了?還有這些點心,最不當時候,自己做罷,費油費面,出去買罷,一串錢才兩小包兒,你們不比我們家,我們家舉人老爺在衙門裡當差,見天兒有人來送這些糕餅果子來,就算送來了,我也不愛吃,白扔著罷了。」
薛氏聽了這話不由一怔,臉色便微微有些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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