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蘭眯了眯眼,慢慢將腰桿挺得更直。曹麗環走了過來,往懷裡扇著風,神色倨傲道:「喲,原來是你,你來這兒做什麼?難不成家裡什麼人關進去了?」
香蘭只做沒聽見,摸了摸頭上的鬢髮,又去查點胳膊上挎著的包袱。
曹麗環揚聲道:「我問你話呢,聽見沒有?」
香蘭這才抬起頭,淡淡道:「曹娘子,我再也不是丫鬟,你放尊重客氣些。你一向自詡自己是名門出身,可別忘了小姐的教養,大呼小叫乃潑婦的舉止,你在市井裡住了沒多久,竟然連體面都忘了么?」
曹麗環何曾被人如此挑釁過,立時恨得滿臉通紅,又見香蘭雙眼微紅,顯是剛哭過的模樣,心裡又舒坦了,冷笑道:「我同你結著深仇大恨,何必假惺惺作揖行禮。陳香蘭,你爹被拿下大獄了罷?」說著緊往前走了兩步,瞪圓了一雙眼,面色猙獰道:「你當初陷害我的時候,可想到你也有今日?也有落在我手裡的一天?陳香蘭,你毀了我的前程富貴,我也斷然不能讓你好過。」
香蘭心中暗驚,面上不動聲色,鼻尖頂著曹麗環的鼻尖,挑起眉頭道:「看來曹娘子倒是好本事,幾年不見,竟然能替縣令大人判案了。」
曹麗環微微冷笑:「多拿出點銀子,興許還能為你爹保住一條狗命。」言罷頭也不會便走了。
香蘭驚疑不定,卻顧不得多想,取出三兩銀子交給獄卒,求他為陳萬全請大夫醫治,那獄卒卻不肯收,香蘭又添了二兩,獄卒咂了咂嘴道:「你是沒做好夢,竟惹上曹娘子。俗話說『拿人錢財與人消災』,這牢里的人我不能管,銀子自然也不能收了。」
香蘭追問道:「官爺為何不能管了?」
獄卒剔了剔牙:「誰不知道在這衙門裡曹娘子就是半個知縣老爺,她放出話,我們能管么……」說未完便閉緊了嘴,搖了搖頭走了。
香蘭在原地怔怔站了片刻,只覺得心裡發堵發沉,彷彿一抹幽魂似的,緩緩往外走。剛出側門,便聽有人喚她名字道:「香蘭,香蘭!」
香蘭一扭頭,只見有個穿著藍布衫子的女子正躲在圍牆拐角處跟她招手,見她朝這廂看過來,又輕聲叫了幾聲道:「香蘭!」香蘭循著聲兒過去一看,發覺喚她那人竟然是思巧!
思巧如今已換做婦人打扮,頭上圍著一塊翠巾,臉色發黃,腮上的肉都瘦沒了,人憔悴了不少,不到二十歲年紀顯出滄桑來。她一見香蘭便立刻將她拽到圍牆後頭,探著頭做瞧右看,見周遭無人,方才扭過來,顫著聲音道:「我是跟曹麗環來的,方才遠遠瞧見你,就偷偷跟著……香蘭,曹麗環是知縣老爺的相好,韓知縣對她千依百順。昨兒個晚上我聽見她和卉兒商議,說要將你家的錢財全都榨得一乾二淨,還說就這一半日便要將你爹打死,讓你家破人亡,人財兩空!」
香蘭大吃一驚,登時便白了臉。
思巧驚慌慌的,唯恐有人瞧見,又朝左右看了看道:「香蘭,你爹……八成救不回來了,且將銀子保住罷……」說完拔腿便走,卻又停下腳步,扭過頭遲疑道:「我如今也是冒著險來……只當還上回欠你的,你別再恨我……」
香蘭動了動嘴唇,卻什麼話都說不出,只微微一點頭。
思巧似是鬆了口氣,忙不迭的走了。
香蘭只覺兩腿發軟,耳邊不斷盤桓著「知縣的相好」、「這一半天將你爹打死」、「家破人亡」等語,一手扶在牆上,耳邊那些話便成了巨大的轟鳴之聲。
太陽毒辣辣曬著,香蘭頭上一暈,順著牆便滑到地上,捂住了臉。如今該如何?她一個小小的民女,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更不能眼睜睜去瞧著爹爹送死,可如今又能如何?她恨不得替陳萬全去死,更恨不得將曹麗環千刀萬剮。淚順著指縫淌了下來。
此時,耳邊聽得有人道:「香蘭姑娘,香蘭姑娘?」
香蘭抬起頭,只見雙喜正站在她眼前,臉上堆著討好兒的笑,微微俯下身看著她。
雙喜見香蘭仰著臉兒,兩眼噙滿了淚,真箇兒是梨花帶雨,我見猶憐,不由暗贊一聲,心說這樣的顏色,怪道讓大爺迷住了眼。又堆起討好的笑道:「香蘭姑娘,我家大爺請姑娘過去一敘。」說著向後一指。香蘭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那巷子盡頭停著一輛兩匹馬駕著的油綢馬車。
香蘭用力站起身,雙喜連忙想去攙扶,又立刻想到什麼縮回了手,只一徑兒道:「姑娘慢些。」卻見香蘭往相反的路上走,急忙攔住,陪笑道:「姑娘上哪兒去?我們爺還在車裡等著呢。姑娘不知道,大爺聽說姑娘家裡出了事,立刻就動身過來了。要是他說句話,準保比佛旨綸音還管用,韓耀祖那老小子能活活嚇破了膽……姑娘還是去罷,啊?」
香蘭聽了雙喜的話便猶豫了,卻聽見馬蹄聲響,吉祥已駕著馬車過來,帘子掀開,露出一張英氣而冷峻的臉。香蘭只覺胸口一窒,臉上雖是鎮定模樣,手已悄悄攥緊了拳。林錦樓挑起眉,將香蘭上下打量了兩遍,只招了招手,便將帘子放了。
雙喜立刻趴跪在地上,吉祥微微弓著身子,伸出手臂笑道:「姑娘請上車罷。」
香蘭只好扶著雙喜的胳膊,踩著雙喜上車。林錦樓正靠在鎖心閃緞的引枕上,嘴角含著笑。他跟前有一張小桌兒,擺著幾樣茶水細點。
香蘭遠遠坐在邊上,輕聲喚了一聲:「林大爺。」
林錦樓笑著點點頭,將桌兒上一盞茶往香蘭跟前推了推,說:「半年前瞧著還歡蹦亂跳的,敢拿簪子刺喉跟爺叫板,今兒個怎麼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香蘭看了林錦樓一眼。這男人看似尊貴凜然,風度優雅,實則做事不擇手段,毫無君子之風,如今她家落了難,正是最困頓無助的時候,他來了定要趁火打劫。香蘭把手縮在袖裡,指甲扎進掌心。
林錦樓見香蘭垂著頭不說話,便自顧自的喝茶,心平氣靜,意態悠然。
良久,只聽香蘭埋著頭,小小聲說:「我爹被冤枉,拿下大獄了……」
林錦樓等的便是這一句,卻不動聲色,舉起茗碗又喝了一口。
香蘭偷偷看了林錦樓一眼,舔了舔乾燥的唇,低聲道:「曹麗環當了縣太爺的相好,她恨死了我,便要把我折騰家破人亡,我爹挨了打,氣息奄奄的躺在牢里,也不讓治……」說著哽咽,忙用袖子把淚拭了。
林錦樓伸出指頭挑挑香蘭的小下巴,聲音低沉:「想把你爹弄出來,嗯?」
香蘭不自在的躲開,林錦樓放下手臂,靠在引枕上低聲笑了起來:「不帶你這樣兒的罷,小香蘭,你扳著手指頭算算,爺到底救過你幾遭,如今又上趕著過來了,你這小沒良心的,不光不識抬舉,還不知好歹。」
香蘭愣了一下,林錦樓確實救過她,她應該感恩戴德,可這男人太危險,企圖太赤裸,只讓她想逃得遠遠的。
林錦樓側過身子,歪在香蘭身邊,氣息噴在她耳根,說:「好好聽著,原先爺放羊吃草,沒工夫跟你計較,這次可不一樣,我把你爹從牢里弄出來,你看誰不順眼,爺就滅了誰給你出氣,你要是再炸毛出幺蛾子,爺可就真惱了,得狠狠的罰你了,知道了么?」
他臉上雖掛著笑,可神色語氣卻是不容反抗的威嚴。香蘭想說我爹不用你救,可她如今真走投無路,陳萬全趴在牢里的模樣又在她眼前浮上來,可林錦樓卻要她付出巨大代價,她眼前又一片模糊,死死咬著嘴唇。
林錦樓用指尖將她臉上的淚珠兒拭了,笑道:「喲,怎的又哭上了?喜極而泣?」
香蘭抹了一把臉,鎮定下來,重新抬頭看著林錦樓道:「我不做妾。」
林錦樓一愣,隨即冷笑,還未等他開口,香蘭又道:「大爺若是救了我爹,我自然……以身相許,當丫頭也好,當外室也好,只求大爺過個三年五載的厭了我,便放了我……我也不再嫁人,給爹娘送了終就去靜月庵落髮修行,後半生伴著青燈古佛過了。」
林錦樓半眯著眼盯著眼前女子嬌美秀麗的臉龐,這女孩兒確實美得緊,如姣花照水,月射寒塘,如今遭了這樣的災禍,仍然挺直腰桿坐得端端正正,帶不出一絲頹唐的模樣。他有過的女人,風騷冶艷,千嬌百媚也好;艷若桃李,冷若冰霜的也罷,都不及她風采高雅,好似一朵靜靜綻放的幽蘭,讓他幾次三番都難以割捨,間或將她忘了,可旋即又想起來。哪個女人被他垂青不是一副祖上積德光宗門楣的模樣,偏這一個,就是匹喂不熟的白眼狼。林錦樓心裡忽然升騰起一股的怒意,傾身向前,鼻尖幾乎擦上香蘭的,淡淡道:「跟爺談條件?你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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