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兒不過五六歲年紀,圓滾滾一張小黑臉兒,粗粗兩道濃眉,一雙丹鳳眼,生得極敦實,穿著亮堂堂的如意祥雲衫,脖上掛著長命鎖、寄名符,腳蹬虎頭鞋,頭上的發全光,只在當中留了一撮,剃成桃形。他興沖沖闖進來,見著香蘭不由一怔,遂停了腳步,「噌」一下紅了臉,羞澀得轉頭就跑。
書染卻笑了,一下捉住小孩的胳膊,彎下腰道:「德哥兒往哪去?」
小孩一邊掙扎一邊道:「放手放手,說你呢,我不知道這屋裡有別人呀。」
正說著,奶娘便進了屋,一見香蘭,便知是個有些頗體面的婦人,忙告罪道:「是我們家哥兒唐突了,請奶奶原諒則個。」
香蘭忙道:「不妨事。」說著去看書染。
書染笑道:「這是永昌侯小兒子,都叫德哥兒。」又對奶娘道,「這是我們大爺房裡的姨奶奶。」
奶娘早聽說林錦樓有個愛妾,跟旁的比截然不同,便知道這位就是了,連忙又請安,又一把拉了德哥兒讓他行禮。
香蘭上前摸了摸他的小腦袋,讓他坐在床沿上,即命書染調杯果子露來,又打發去端果子糕餅。德哥兒先有些拘束,吃了兩粒香蘭給的兩塊松子糖便活絡起來,伸手去抓桌上的糕吃。香蘭忙攔住他,拿了手巾給他擦手,又逗問他姓什名誰,多大年紀等。
德哥兒便道:「我叫袁承德,六歲了。」偷偷看了香蘭一眼,又道,「我爹說我名字出自《漢書•禮樂志》『詔撫成師,武臣承德』,我爹說我出生那年他正在關外打仗,我娘說『武臣承德』的意思是武將蒙受恩德便可免於徵戰,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兒,結果我爹果然平平安安回來了。」又把眼前的糕遞到香蘭跟前道:「姐姐你也吃。」又要讓書染吃。見香蘭前頭的杯子空了,便直起身伸著圓滾滾的小胳膊去提壺給香蘭添茶。
香蘭不覺笑了起來,看德哥兒虎頭虎腦,天真懂事的,不由喜歡,連先前一肚子的委屈也散了,掏出帕子把他嘴邊的點心渣抹了,含笑說:「你吃罷,我們還有呢。」
德哥兒扭捏了下,到底讓香蘭幫他擦了嘴,扭著腦袋喃喃道:「我都男子漢了,我自己會擦嘴呢。」又偷偷看了香蘭一眼,道,「我去找我爹了,一會兒再來。」往口裡塞了兩塊糕,便下了床蹦蹦跳跳去了。
香蘭笑道:「這孩子好生敦厚。」想起方才德哥兒說自己名字的由來,便嘆道,「袁大爺跟他亡故的妻子到真是恩愛了。」
書染正拿了托盤收拾炕桌上的瓜子點心,聞言笑道:「德哥兒口裡頭叫『娘』的可不是袁大爺的妻子,是他養的外室,聽說原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極顯赫的,後來全家落了罪,父母兄弟姊妹全沒了,因生得好,就給了袁家,一直伺候袁大爺的叔母,雖說是奴籍,可錦衣玉食的,倒也沒受大罪,生得美貌溫柔,又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後來袁大爺一眼相中了她,幾次三番求娶做二房。原配不免嫉妒,攔著不讓娶,後來袁大爺也不知怎麼的,到底納了德哥兒生母,只養在外頭,也是幾年無嗣,後來生了德哥兒才一年,那女人就撒手閉眼,唉,也是個沒福的。」
香蘭亦悵然道:「只是可憐這孩子了。」
書染道:「袁大爺對這孩子寵愛得緊,許是小小年紀沒了生母,就更憐愛些,親自教書寫弓馬,連出門應酬都常帶在身邊。」
香蘭道:「德哥兒也是招人疼的,小小年紀就這樣懂事。」不自覺想起他那張圓圓小黑臉兒上的丹鳳眼,像極她小妹沈嘉蓮。前世她和嘉蓮兩姊妹生得極像,氣質相若,唯有眼睛生得不同,她一雙杏眼,酷肖母親;嘉蓮則生了一雙丹鳳眼,酷似其父。如今這小孩兒也生得這樣一雙眼,令她觀之可親。
香蘭看著窗外。當初沈家落難,嘉蓮方才十歲,同母親一併落入教坊司,當晚二人便自盡身亡。她得知消息時,正是發配剛剛啟程,連祭奠都不能做。她方才看著德哥兒那雙眼,覺著彷彿嘉蓮又活過來似的,當初妹妹也這般乖巧懂事,跟在她身後,連她梳什麼頭,扎什麼花兒,言談舉止都要學一學,把她寫過字的字都拿走了跟著臨一臨,彷彿她長了條小尾巴。如今回首,真箇兒是往日依稀渾似夢,都隨風雨到心頭。
書染見香蘭獨自坐著出神,便不敢打擾,輕手輕腳的重新上了一碗茶便退下了,屋子裡靜悄悄的。
片刻,外頭傳來細小的說話聲,門「吱嘎」一聲打開,不一會兒,書染又端了一碗葯,放在香蘭手邊道:「奶奶,該吃藥了。」
香蘭聞到葯氣不由皺眉,沒都沒動。
書染一看便知香蘭又倔上了,不覺暗暗咂了咂牙,今兒個大爺是抱著這位直接回的書房,大爺臉上掛了幾道血印子,這位又腫了半邊臉,料想二人定是又掐了起來。書染真是由衷欽佩眼前這位,看著柔柔弱弱的,怎麼骨子裡那麼大韌勁和氣性,大爺那霸王似的人,只有老太爺製得住,旁人包括太太,誰敢說拗著他性子的話?偏香蘭頻頻去擼虎鬚,今天這行市,香蘭還正委屈著,指定不肯喝葯,遂笑著勸道:「剛熬好的,趁熱吃,只有一小碗兒,一仰脖子就沒了,一會兒涼了更苦。」
香蘭淡淡道:「你去罷,我一會兒再喝。」先前是懼林錦樓之威,這葯她不得不喝,如今已跟他鬧了一場,他還指不定要怎麼折磨自己,這葯不喝也罷。
書染正為難,忽聽有人道:「你去罷。」
聽到聲音,二人都吃一驚,扭頭一瞧,只見林錦樓不知何時已走進來,書染鬆了口氣,暗道是非之地不久留,連茶都沒上,腳底跟抹了油似的就溜了。
香蘭不理他,依舊將頭扭過去盯著窗外看,只覺林錦樓在她身邊坐下了,頭往她這邊湊,順著她視線往外瞧,口中道:「喲,爺瞧瞧,你看什麼吶,這麼入神?難不成外頭有什麼西洋景兒?」
香蘭往裡挪了挪,林錦樓又湊過去,笑道:「嘖,趕緊地,把葯吃了,你要不吃,等著爺動手,可就要灌你了。」
香蘭不可置信的看了林錦樓一眼,這廝正笑嘻嘻的看著自己,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香蘭不願聽他在耳邊聒噪,當下端起碗,咕咚一口將葯飲盡,卻不成想那葯汁子太苦,她醉酒一回,頭還隱隱作痛,更勾得胃裡難過,臉上便變了顏色,生生忍著把葯吞了下去,腹中翻江倒海,眼裡已泛出一圈兒淚花,連連咳嗽。
林錦樓忙去拍香蘭後背,口中嘖嘖道:「我說你傻不傻啊,難受你還喝,就不懂得吐了?你這樣舒坦舒坦是怎麼著的?」
香蘭一把撥開林錦樓的手,緩了口氣,自顧自倒了半盞溫水喝,只聽林錦樓道:「方才你看見德哥兒啦?那小不點兒說屋裡有個跟神仙似的姐姐,喂他吃東西來著……」
香蘭喝了兩口水,忍不住道:「怎麼,今兒中午在魯家還恨不得弄死我,這會兒又跟沒事人似的。」
「嘿,嘿,我說你行了啊,都已經沒事兒了,你又逗脾氣是罷?」
香蘭實在懶得睬他,往床內挪去,背對著林錦樓躺下來,伸手就要拉被子。林錦樓一把扯住被,不讓她拉,香蘭扯了幾回沒扯過來,索性連被都不蓋,將身子蜷成一團,閉上眼。
林錦樓「撲哧」一聲笑出來,伸手點點香蘭的肩膀道:「行了你啊,多大的人了,還跟小孩兒似的耍脾氣。」又去拉香蘭胳膊道,「讓爺看看你手好些沒,該換藥了。」
香蘭實在鬧不清這廝的臉皮為何這樣厚,睜開眼,看著林錦樓似笑非笑道:「大爺在這兒做什麼?外頭這麼些事還不忙乎去,就算想看我天天難受天天哭,這一時我也累了,只怕哭不出來。」
林錦樓點著香蘭鼻尖道:「你個沒良心的齷齪鬼,爺是想待你好,你都能琢磨出壞心來,先前說氣話,你倒一句不落,全記著了?嘖,白認你了。」
香蘭雖有股破罐子破摔的賭氣,可也不敢真箇兒再惹火那霸王,緊緊抿著嘴,把臉偏到一旁去了,又將眼睛閉上。
林錦樓抱著膀子不說話,把香蘭上上下下的打量,一邊看一邊用手摸下巴頦。心說小香蘭果然生得好,這頭是頭,腳是腳的,怪道德哥兒那麼點的小孩都能瞧出香蘭好看,贊她是「神仙似的姐姐」。雖說她跟個倔驢似的,可品格兒委實不錯,他知道自己內宅後院,還有那些外頭跟他相好的女人,個頂個比猴兒還精,都惦記著從他身上謀好處,或是名分,或是銀子,互相算計,多狠的手都下得去。唯有香蘭,他冷眼瞧著,這女人凡事心裡頭門清,卻難得不去算計人,即便挨了欺負,至多光明磊落嘴上厲害兩句,背地裡的陰私手段是一概皆無,尤其知恩圖報那股子傻不愣登的勁兒,倒也讓人心疼。他也不是傻子,這女人不給他好臉色還死皮賴臉的,只是跟香蘭在一處,他心裡頭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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