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搖搖從門中駛出,又停下來。香蘭撩開厚厚的氈簾隔著彩雲紋樣的窗紗向外望了望,只見二十餘個侍衛簇著林錦樓上馬。他披著玄色羽縐狐狸皮斗篷,頭上戴著大毛貂鼠帽兒,朝馬車瞧了一眼,二人目光相撞,林錦樓眉頭微皺,似是不願搭理她,抓著韁繩一撥馬頭,便朝外面去,侍衛們亦紛紛上馬,跟在林錦樓身後簇擁著去了。
片刻,雙喜揣著手跑來,臉將要凍僵了,卻硬堆出個笑,隔著馬車問好。雪凝將窗子掀開,吉祥道:「這回四姑爺和四姑奶奶帶著德少爺也一併去賞梅。」
香蘭已有日子沒見德哥兒,聽了這話不由高興起來,湊到窗前,忙問道:「當真?這麼冷的天,孩子出來不礙得?」又笑道:「勞你特特告訴我這事。」言罷掏出一把錢命雪凝給吉祥,道:「天氣寒,買點酒吃。」
這十幾個銅板雙喜當真不放在眼裡,可難得的是在大爺極寵的姨奶奶跟前有這份臉,益發笑得滿面春風,忙不迭道:「這是大爺讓小的告訴奶奶的。」
香蘭怔了怔,雙喜堆著笑道:「大爺還讓小的告訴奶奶,說到了地方讓奶奶逛個痛快,不過待會子要上街,人多眼雜的,讓奶奶別開窗子,省得被不相干的人瞧了去。」
香蘭聽了這話抬頭朝前看了看,林錦樓正坐在馬上,背影高大,挺拔如松,她撇嘴,暗道:「好容易才出來一趟,隔著窗紗就算被瞧了也不真切,比老媽子還多事,難伺候的主兒。」一把將帘子放下了。
吉祥方才便揣著手在一旁站著,見雙喜摸鼻子,遂竊笑道:「怎麼著?姨奶奶沒給好臉色?」
雙喜推他道:「去去,小爺心裡煩著呢。」
吉祥一拍他後腦勺道:「長能耐了,我是你哥,敢在我跟前稱『爺』?沒眼色的東西,姨奶奶自到了京城就沒出過門,這回心裡正高興,你傳大爺這個話兒,不是找她不痛快么?姨奶奶可是大爺心尖兒上的,最近咱們爺這麼多外務,硬生生往後退了,這冰天雪地的出去,就為了討姨奶奶歡喜……麻利兒學著點罷,你瞅桂圓,小你幾歲,眉眼通挑得緊,認了小鵑當干姐姐,如今姨奶奶外頭的事兒全在他一人身上,前陣子姨奶奶悄悄置了個莊子,聽說也讓他管著呢。」
雙喜奇道:「什麼時候的事?嘖嘖,姨奶奶前陣子不是一直養病么?」
「嘖嘖,你可別小瞧了她,沒兩下手段,大爺能這樣死心塌地的?姨奶奶出了這事,聽說姜家賠了一大筆銀子。她倒是個聰明人,買了個小莊子,讓桂圓張羅著。」
「大爺知道這事兒?」
「怎可能不知道呢?姨奶奶不曉得,那莊子本就是大爺的,折了價給她的。」
「那還不興直接送奶奶,還能哄她歡喜。」
「嘖,你就是個豬腦子,姨奶奶那性子能要麼?就這樣半送了她,日後姨奶奶知道實情,心裡頭指不定如何感懷,還能不念著大爺溫存體貼?」吉祥說著瞪了弟弟一眼,「你呀你呀,白長了跟我一樣的伶俐相!」
一時無事,馬車搖搖晃晃,香蘭坐在車裡,手抱著暖爐,亦是昏昏沉沉,早上起得早,這會子便愈發困了,歪在馬車裡時醒時睡。再醒時,只見雪凝解開荷包,往手爐里扔了兩塊芭蕉葉形的桂花香餅兒,蓋好了罩子仍塞與她懷裡,香蘭便知道已過了一個時辰。她復將帘子掀開,只見早已出城,馬車旁跟了一隊侍衛,另有當地衙門等,特特派了兵丁差役沿途護送。
又過兩盞茶的功夫,便到一座山下,只見一幢軒麗庭院,管事徐福正站在門口,見眾人到,連忙迎上前,給林錦樓磕頭道:「小的迎大爺的駕。」一疊聲命人去牽馬,先引馬車入內。
香蘭下了馬車,早有幾個婆子迎上前將她簇到屋內,卧室里早已燒好暖炕,另有兩個火盆燒著銀絲炭,蓮花鼎里熏著蘇合香,正是溫暖如春。香蘭長長嘆一聲,雪凝替她除去斗篷,又去斟茶,香蘭因馬車顛了一路,正是腰酸腿疼,走到炕邊坐下來。不多時,林錦樓走進來,已除去斗篷和帽子,手裡拿著一疊厚厚的文書,道:「今兒早晨太冷了,過一時再出去,也等等四妹妹他們,你先歇歇,暖暖身子。」林錦樓說罷坐到炕桌旁,埋頭看文書去了,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外頭又傳來喧嘩之聲和孩童的笑鬧聲,應是永昌侯攜家眷到了。
林錦樓捏了捏眉心,抬起頭卻發覺香蘭已靠在炕頭睡著了,歪著頭,蜷著身子,粉白的臉兒微微發紅,嫣紅的嘴兒微微閉著,容色天真恬淡,粉琢玉砌,彷彿是玉做的人兒。林錦樓不禁笑起來,心裡頭髮軟,輕手輕腳拉過被子,蓋在香蘭身上。
雪凝正探頭探腦的端一盞茶進來,見林錦樓給香蘭蓋被,連忙知趣退下,暗道:「大爺頤指氣使慣了的,何曾如此做小伏低,為女子盡心過?」又搖搖頭,只覺陳香蘭不容易,竟熬到這一步。
這一動,香蘭便醒了,惺忪的睜開眼,只見林錦樓正看著她,問道:「醒了?」
林錦樓向來居高臨下,兇悍霸道,而此時臉上神色卻極溫柔,還有股說不出的神色。香蘭說不出話,她怔了好一會兒,不敢再看他,手撐著要起身,剛抬頭便被林錦樓擁住,他嘴唇壓下來親上她。林錦樓身上混著松木、薄荷和皂角的味兒,這氣息香蘭太熟悉了,這麼長時間,日日夜夜,枕邊皆是這樣的味道,她從最初驚惶無措到如今習以為常。這廝如此強悍,在她心上、骨頭上烙下層層印記,使前塵往事,乃至她前世的丈夫,今生愛慕卻無法再續前緣的宋柯都慢慢變成了個模糊的影子。他一次次救她,一次次折辱她,至今仍是她桎梏的枷鎖,可是又一次次護住她,在她最凄惶的時候挺身站在前面擋風遮雨。
香蘭不知為何忽然傷感,喉嚨里好似堵住了,眼淚一下滾出來,猶豫了許久,終抬起手臂環在林錦樓肩上。林錦樓一震,心跳驟然加快,蹦得跟揣了一隻兔子似的,他抬起臉,低聲道:「怎麼了?這是?怎麼哭了?是不是太高興了?」他等不及香蘭答話,兩手抹掉她臉上的淚,又親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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