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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七章 出遊(四)

所屬書籍: 蘭香緣

袁紹仁笑兩聲道:「你甭不服氣,宋柯稱得上一流人物,文博達昌,詩詞秀逸,頗有心計城府。聽說顯國公原要人舉薦他到湖北任知府,他竟推辭不受,只窩在翰林院里做個小編纂,生生將顯國公氣個倒仰。也虧得他當日辭而不受,否則顯國公倒了,頭一個便牽連他當池魚。就沖這份清明,便不容讓人小覷了。」

林錦樓道:「聽聞他們翁婿不和,宋柯似是意願擁立東宮,常與人說太子溫厚謙和,有明君之態。這國事牽進了家事,顯國公瞧女婿不順眼,宋柯也不搭理他岳丈,鄭靜嫻左右為難,哄不好這個也勸不了那個,人瘦了兩圈兒,上一遭我娘串門子恰碰上她,見她這模樣嚇一跳,不知她藏了什麼心事,安慰幾句,又哄她的話兒,她還逞強不說,倒是她母親韋氏,撐不住先哭訴一場。」

袁紹仁道:「宋柯如今是打算避禍呢,一紙上書請求外放。」

林錦樓嗤笑道:「他想得美,如今哪有像樣的缺兒,即便有,也輪不到他頭上,顯國公都要倒了。」

「呵,像樣的地方是沒有,不像樣的地方倒還有幾個,上頭八成要准了,也虧得他想得出,你猜他要去哪兒?」

林錦樓問道:「哪兒?」

香蘭亦豎起耳朵去聽,不料雪凝正走過來,見香蘭站在那裡,連忙輕聲問道:「姨奶奶什麼吩咐?」

香蘭一愣便沒聽到袁紹仁的話,亦不好在屏風後站著,只得進了屋,坐在炕上心裡還惦記,暗想:「宋柯兩世為人,都以前程事業為重,今日又遭了這一劫,只盼他平安才好。」長長嘆一口氣,又想:「這一生我們全家欠他天大的恩情,不能就這樣忘了,如今他有了難,自然不可坐視不理……顯國公家產被罰沒大半,宋柯的日子想來也不好過,但不知他要外放到何地做官,何時啟程。我本就是飄萍之人,朝堂之事幫不了什麼,可贈財贈物盡心總是可行的,這一別,興許終其一生都不能再見了。」心裡不由悵然,往事浮光掠影,她竭力不去想,慢吞吞走到桌前,親手倒了一盞茶,心道:「林東綉是個專管九國販駱駝的,兩舌生事,不能朝她打聽,德哥兒年紀太小,亦問不得,這事只怕還要問永昌侯本人,可怎麼能向他遞上話呢?可恨我這一遭出來,知心知底的人都沒帶在身邊。」

正此時林錦樓走進來,見林東綉和德哥兒在碧紗櫥里的大炕上睡著,招手將香蘭引到卧房裡,香蘭見他板著臉,心裡不由惴惴,忽聽見有極細微的「咪咪」叫聲,不由奇道:「這是什麼聲兒?」

林錦樓仍皺著眉,臉拉得老長,從懷裡抓出一隻咪咪叫的奶貓兒,塞到香蘭懷裡道:「方才送過來的小玩意兒。」

香蘭驚喜道:「這是哪兒來的?」見那貓兒玉雪可愛,忍不住抬起頭對林錦樓笑了笑。

林錦樓一怔,臉色稍好了些,半晌才道:「山東臨清的獅子貓,千挑萬選出來的一對兒,在莊子上下了這一窩,本有三隻,要進給宮裡,這隻鬧了病就留在莊子上,想不到竟又好了。方才莊子上的庄頭送過來,爺瞅它一雙眼睛怯生生的,跟你像,留下給你做伴。」

那貓兒咪咪叫著往香蘭的懷裡拱,不知是怕還是冷,渾身哆哆嗦嗦,如一團毛茸茸的球兒,香蘭心裡一下便酥了,雙手抱起來仔細瞧了瞧,摸它肚皮圓滾滾的,見几子上有個灰鼠大毛的手筒子,忙把貓兒放到手筒里,放在床上。那團毛球兒又細聲細氣的叫著,往手筒外面爬,四隻爪子蹣跚笨拙,憨態可掬。香蘭坐在床邊用手指頭撥弄小貓兒頭上的絨毛,那貓兒便用圓滾滾的眸子瞧著她,細細叫著去蹭她的手,香蘭忍不住笑起來,小聲說:「是公的還是母的?」

林錦樓坐在她身邊,道:「公的。」頓了頓又說:「我小時候老太太也養過幾隻,叫什麼月影、金絲、垂珠、綉虎、印星。」

香蘭想了想,笑著說:「你瞧它一眼黃一眼碧,該叫『鴛鴦』才是。」

林錦樓「哦」了一聲,道:「『鴛鴦』是什麼爛名字,它是只公的,日後打遍貓中無敵手,旁人一贊,說『好個威風的小霸王,叫什麼名兒?』一說叫『鴛鴦』,就好像塗脂抹粉的小娘子似的,氣勢全沒了,叫什麼『獅王』、『震虎』、『雪裡將軍』才相得益彰。」

香蘭看著眼前嗚咪叫,惹人憐愛的小東西,聽林錦樓說其日後「打遍貓中無敵手」,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道:「你怎麼整天打啊殺的,養只貓也讓它那麼好鬥。」

這一記白眼在林錦樓眼裡滿是風情,又嫵媚又可人,他心一下便飄起來,臉上終於冰霜開化,呵呵笑著轉過身,同香蘭一道去看那隻四處亂爬貓兒,鼻間嗅到她身上若有似無的幽香。他耳目過人,方才同袁紹仁說話時,知道香蘭從屋中出來,屏風下恰露出她吉祥八寶刺繡的裙擺,又見她聽宋柯之事便站住,心裡登時不是滋味。正巧庄頭送貓,他借故出來,本想質問幾句,給她臉子瞧的,孰料見她對自己笑一笑,滿腔的不快竟漸漸煙消雲散了。

香蘭偷偷看了林錦樓一眼,暗想:「方才臉還拉得跟什麼似的,好像欠他八萬貫錢,這麼一會兒又笑了,這陰晴不定的性子真要命。」她這一偷看,發覺林錦樓正盯著自己瞧呢,不由有些心虛,立時找了個由頭將話引開,隨口道:「怎麼宮裡進貢貓兒的事你都管?」

「啊,你當爺過得容易?如今風光還不是仗著手裡有兵,養這麼一支軍,對上得討好貴人,對下得想方設法賺銀子,這貓兒就是哄宮裡老太后歡喜的。」他一面說一面伸了長腿,拍了拍那貓兒的頭,「這叫投其所好,各條大路才走得順暢。爺養這麼些人,未搜刮一文民脂民膏,還不全仗這些手段。也虧得是爺,換個旁人都不成。」

香蘭見他臉上隱帶得色,有一股子笑傲朝堂、檢視三軍的勁頭,香蘭想腹誹他傲慢,可又嘲笑不出,想到林錦樓行住坐卧皆前呼後擁,眾人恭敬扶接,原先江南一帶免不了水匪盜徒,因有他坐鎮,連剿了幾窩匪,正是太平安穩,倭寇土匪不敢來犯,不是每個世家公子在年紀輕輕都能立下這樣一番事業,威勢凜然。

林錦樓忽然伸手摸了摸香蘭的臉,彷彿不認識她似的,看了好久,低聲道:「香蘭,你就跟著爺好好生生過日子,別胡思亂想那些有的沒的,成么?」

他冷不丁忽然說起這個,香蘭默不作聲,把貓兒摟到身邊有一下沒一下的摸著,心裡頭一下子空落落的。林錦樓捏住她的手不說話,屋裡一時靜下來,林錦樓長長出了口氣,香蘭抬起頭,只見他正瞧著別處,說:「從小老太爺就教我怎麼光耀門楣,老爺政務忙,鮮少顧家,太太說她一輩子的指望都在我身上。小時候習文習武拼死拼活,長大了大兵打仗,幾番出生入死,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他摩挲著香蘭的手,卻不看她,「這些年許是我老了,或是生離死別見得多了,如今回來想有個知疼著熱的人……」

香蘭只覺眼眶發熱發紅,她立刻低下頭,淚珠兒一下便迷了眼,她強忍住,假借去抱小貓兒,側過身子將淚拭了,並不搭那話頭,只佯裝無事道:「大爺渾說什麼呢,你春秋鼎盛,怎麼就老了……」她抬起頭,只見林錦樓正直直的看著她,兩人靜靜對視了良久,香蘭眼眶又紅了,前途迷惘,她不知該往何處去,也不知該如何說,只好掩飾著笑了笑,低下頭道:「大爺,永昌侯還在外頭,讓他久等著不好。」

林錦樓亦笑了笑,站起身,像拍那小貓兒似的拍了拍香蘭的頭,道:「是了,讓他就等著不好,老袁比爺還年長呢,他都沒嚷老,爺怎麼能說自己老了呢。」

其實蒼老的是她自己。這幾年輾轉掙扎深刻入骨,將她磨成一個圓,彷彿令人一夜滄桑。她偶爾回首,只覺是在看另一個自己,前世已漸漸成了模糊的剪影,這一世的青蔥年華也已成泛黃舊夢,皆淹沒滾滾紅塵,永不能再現。

黃昏時分,林錦樓命人備轎,眾人一併到莊子一側賞梅,吉祥、雙喜、桂圓等手裡拿著剪子,手裡托著瓶兒,林錦樓說哪枝好,便上去把哪枝下來,插在瓶內。德哥兒對花兒朵兒的沒興緻,聽說莊子上捉了一隻鷹,一疊聲嚷著要去看,袁紹仁也怕他凍著,順勢領著他回去瞧鷹去了,這父子倆一走,林東綉也坐不住,幾次三番給香蘭使眼色,香蘭便瞅了個時機,裝著不經意似的對林錦樓道:「今兒個中午我同四姑奶奶聊了聊,她在娘家有些地方不太順意似的。」

林錦樓將一朵梅花剪下來,順手插在香蘭髻中,漫不經心的「哦」一聲。

香蘭道:「聽說僕婦們不大聽使喚,還有四姑爺幾個老姨娘也同姑奶奶不對付,她到底年紀小……」

林錦樓是個聰明人,聽到這裡已明白了,回頭看了林東綉一眼,哼一聲道:「她跟你張嘴,讓你求爺替她撐腰?」

還未等香蘭說話,便道:「活該讓她受磕碰長記性,她剛嫁過去沒幾天,把永昌侯府鬧了個雞犬不寧,從上到下,沒有一件事兒不挑理的,得了理的事愈發不饒人,上上下下幾乎讓她得罪遍了。原本她來求爺一回,爺以為她真受冤枉欺負了,回頭一問老袁他嬸子,敢情不是那麼檔子事兒。這事你少管,聽見沒?回頭讓太太好生教訓她一回。」

香蘭點了點頭,心說:「難怪永昌侯待林東綉只是尋常客氣,態度言語間隱有疏離之意,原來是這麼回事。」

這時只聽有急促馬蹄聲,林錦樓近身侍衛溫如實策馬到近前,未等馬站穩便翻身下來,急匆匆跑到林錦樓耳邊,悄聲附耳幾句,林錦樓立時便沉了臉色。側過身吩咐道:「護送你們姨奶奶、姑奶奶回去。」又對香蘭道:「爺先回去,你們也收拾回家,趕明兒個再帶你們來。」言罷命人牽過馬,翻身上馬去了。

香蘭、林東綉二人也只得跟著回去。進了屋,雪凝連忙打發人打熱水與香蘭燙腳,又張羅廚房端薑湯來。香蘭穿好鞋襪,忽覺少了些什麼,不由問道:「那隻小貓兒呢?」

雪凝東瞅西看道:「方才還在被上趴著呢。」一面說一面尋找,可找了一圈兒仍未瞧見蹤影,心裡一沉道:「糟糕,方才打水時敞著門,莫不是跑出去了罷?」一面說一面推門出去找。

香蘭也急起來,道:「外頭風大,還不生生凍死它。」不管不顧,也披了斗篷出去。此時外頭一片漆黑,唯有廊下的燈籠隨風搖曳,香蘭一手提著燈籠,低聲喚著,俯下身子仔細尋找。經過西廂房時,忽聽裡面傳來一聲短而急的哀嚎,香蘭站住,再仔細聽便無有聲響了,她以為聽錯了,又低下身子,口中「咪咪」喚著,此時更大一聲哀叫傳出來,香蘭嚇一跳,不由好奇心起,走到西廂牆根,用手指戳破窗紙向內看去,只見屋內燈火通明,林錦樓坐在一把太師椅上,面沉似水,他兩個極信重的幕僚站在兩側,溫如實手持鞭子立在一旁。一男子五花大綁倒在地上。

林錦樓冷冷一哼,便聽「啪」一聲,鞭子抽在那人身上,那人又是悶聲哀叫。

「只要老老實實交代,到底是誰指使你來的,在林府里做幕僚究竟刺探何事,爺就饒你一條命。」

那人呻吟道:「我講的句句實情……」

「鐵嘴鋼牙,蒙你爺爺你還嫩點。」言罷便聽「咔嚓」一聲,那人一聲極痛苦的慘叫,緊接著沒了聲息,似是暈了過去。

香蘭嚇了一跳,只覺心「怦怦」直跳,腿已軟了。林錦樓這段日子待她和顏悅色,她幾乎快忘了他本便是這般凶神惡煞。此時傳來潑水聲,那人不斷呻吟,彷彿又醒過來,繼而疼得渾身亂顫,臉上涕淚橫流。

林錦樓懶懶道:「怎麼著?能跟爺好生說道說道了?」

「……」

「不說?那爺就再斷你一條胳膊。」

「不不,別別……」只聽「咔」一聲,那人慘叫凄厲,喉嚨里再壓不住哭號之聲。香蘭再也不敢聽,靠在牆上,顫著腿想往回走,卻聽那人斷斷續續哭道:「小人……小人是受戴大人指使來的……」

「戴大人?哪個戴大人?」

「翰林院的戴慶戴大人。」

林錦樓一怔,他只知道戴慶娶了趙月嬋做填房,二人平日素無往來,因問道:「他指使你做什麼?」

「戴大人疑將軍與前太子有舊,暗中謀反,將此事報與了二皇子,讓小的到將軍府上做幕僚,打探內情……」

只這一句「前太子」、「謀反」,驚得香蘭往後又退幾步,她忙不迭提著裙子往回跑,慌亂中裙擺絆住腿,摔在地上,屋中人立時警覺了,溫如實大叫一聲:「誰?」抻出刀便跳了出來。

香蘭一見那刀鋒雪亮,不由嚇得驚叫一聲,溫如實一見是主子房裡供著的那位,趕緊把刀收了,林錦樓沉著臉走出來,一把將香蘭拉起來,恨恨道:「你他媽在這兒做什麼?」夾在腋下大步回了卧房,將她扔在炕上,擰眉瞪眼指著大聲道:「再敢亂跑你試試,吃了雄心豹子膽了!」擰過身子便走了,出去「呯」一聲摔了明堂大門。

香蘭渾身冰涼,她顫著手把斗篷圍得更緊,卻止不住渾身打顫。前世她祖父是前太子授業恩師,林老太爺當日亦受太子器重,難不成,難不成林家當真與前太子私相授受?他擁兵自重,難道真是為了同太子謀反?自己撞破此事,林錦樓會不會就此動了殺意,將她滅口?

此時雪凝走進來,輕快笑道:「姨奶奶,找著這小東西了,淘氣得緊,竟然躲在大爺一雙靴子裡頭。」說著把那貓咪遞過來,又奇道:「姨奶奶你怎麼了?屋裡還披著斗篷。」一行說,一行趕緊將火盆移過來。

香蘭懷裡抱著那隻貓兒,眼淚忍不住要淌下來,她連忙忍住。不知過多久,林錦樓回來,見香蘭仍抱著那隻貓兒獃獃的坐在炕上,那隻小貓兒已呼呼睡了過去。林錦樓若無其事走上前,把那貓兒抓過來放到一旁,小貓兒便轉了個身,團著身子又睡過去。林錦樓瞧她那模樣便知她壞了,遂掛了笑,低聲道:「你說你不好好在屋呆著,黑燈瞎火跑出去做什麼?嗯?方才抓著個姦細,內院里清靜,西廂房又空著,爺就帶進來問問話,早知道嚇著你,下回便不帶進來了。」

香蘭不敢看他,心想方才還橫眉立目,這會子又好了,瞧這情勢,想來是不會將自己如何了。這時她才忍不住,哽咽著哭出來。

林錦樓把她攬在懷裡拍了拍,沉默了一時,貼著她耳根低聲道:「你甭怕,林家沒想過謀反。如今林家正風光,聖上也坐穩了江山,何苦來哉的?」

香蘭小聲道:「那這事……」

林錦樓暗自咬牙,臉上仍擠出笑來:「你別管,這事有我。」言罷站起來轉身出去了。

(更了這章我知道肯定好多人會有各種猜測,再說一次,林家不會倒,林錦樓不會因為這事倒霉~這段日子劇情調整,有點卡,所以現在才更,對不住。小禾某浪微博,搜禾晏山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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