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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四章 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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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錦樓說過話後便默不作聲了。屋中一片寂靜,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傳來三更天打更的聲音。香蘭知林錦樓一直未睡,她也靜靜躺在那裡,腦子裡盤桓的就是林錦樓問她的那句話:「香蘭,你還在厭我?」她忽然鼻酸,一顆心彷彿跋涉過千山萬水那麼滄桑,又像在如煙世海中幾度跌宕那樣沉重。

第二日卯時正林錦樓便起床了,喚人進來伺候梳洗。香蘭亦默默跟著起來,一時盥洗完畢,林錦樓卻命人備馬車,又讓人把他那件燒毛大氅取來。香蘭遲疑道:「大爺,你要出門?」

林錦樓「嗯」一聲,又對香蘭說:「你也換衣裳,跟我一起去。」

「可是大爺身上有傷……」

「不礙事。」

「可……」

「說了不礙事。」林錦樓側過臉,瞧見香蘭雙眉緊鎖,遂軟下聲音道,「我想了一晚上,這一趟非去不可。你也甭問了,收拾收拾罷,出去至多半個時辰就回來。」

香蘭還欲再問,但瞧見林錦樓綳著臉,鎖著眉頭,命靈清、靈素過來伺候筆墨,又一疊聲趕她去換衣裳。林錦樓向來說一不二,香蘭無法,只好將衣裳換了,臨行時和林錦樓各吃了一碗熱湯麵,便上了路。

此時天色尚暗,夜空中斜掛一輪圓月。八個小廝提著燈籠追隨左右,另有十幾個跨刀護衛騎馬跟在兩側。馬車中鋪著厚厚一層灰鼠褥子,並一個大銅腳爐褥,焚著松柏香,百合草。林錦樓半靠著彈墨大靠墊坐著,香蘭屈膝靠在另一頭,她偷眼望望林錦樓,馬車中光線幽暗,瞧不清他臉色,依稀見得他仍若有所思。

行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馬車停了。吉祥湊到馬車前,呵了兩團白氣,搓了搓手,彎腰恭敬道:「大爺,到了。」

林錦樓「嗯」一聲。雙喜立即上前將帘子打起,眾人小心翼翼將林錦樓攙出,一旁早有小廝取來一把椅子,鋪上厚狼皮坐褥扶他坐下。香蘭舉目一望,發覺馬車已出了城,如今前方正有一處驛站,長亭中正站著兩個男子,手中擎著酒杯,似是在辭行。再仔細一望,只見面朝她的男子身穿一件半新的靛藍哆羅呢斗篷,頭上一頂白面狐狸皮帽子,身後映著翠柏蒼松,愈發顯得身長玉立,丰采高雅,不是宋柯又是誰。

二人無意中四目相對,宋柯登時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渾身頓住。香蘭亦吃了一驚,以手掩口,不自覺往後退了半步,又低頭去看林錦樓。

林錦樓坐在太師椅上,抿著嘴唇,手裡捧著梅蘭菊手爐。寒風凜冽,吹得他帽上的黑狐裘毛迎風翻滾,顯得帽下那張臉益發蒼白,神色懨懨的。他見香蘭看他,便一笑,道:「見見罷。最後一遭了,我也不妨做個好人,日後隔山帶水,就算插上翅膀也見不成了。」

香蘭眨了眨眼,愣愣看著林錦樓,只覺得自己是聽錯了。

當下雙喜撩起衣裳,一溜小跑上前去請宋柯過來。與宋柯辭別的正是林錦亭,他愕然張大嘴巴,看看宋柯,又看看林錦樓,搓了搓手,剛欲過來,被林錦樓瞪了一眼,便釘在原處。

吉祥將手中一包用青緞包著的東西遞到香蘭手中,低聲道:「大爺知道奶奶是個淳厚實心的人,知恩必報,這是大爺替奶奶備下的。」

香蘭拿到手中翻開一瞧,只見裡面密密一疊銀票,並兩錠金子。她又是一驚,回頭去看,林錦樓仍抱著手爐,面無表情,如同一尊蠟像坐在那裡。香蘭轉過頭,只覺眼眶發熱,再抬起頭時,宋柯已行至眼前,距她一尺處,停了下來,拱手抱拳道:「多謝林將軍前來相送。」

林錦樓咳嗽兩聲,含笑道:「奕飛兄客氣了,我有傷在身,不便起來,還請恕罪。內眷三番五次承過奕飛兄的大恩,她的恩人便是我的恩人,我自當來儘儘心意。」

一語未了,只見從長亭外停著的三輛馬車裡,出來個高挑婦人,穿著銀白斗篷,懷裡抱著個小童兒,徑直走了過來。

香蘭看去,那婦人正是鄭靜嫻,如今她家遭巨變,父親牢中自盡,母親前兩日病亡,娘家家產抄沒,手足不知生死,鄭靜嫻已儘是憔悴清減之色,整個人將要瘦脫了形,可腰仍挺得筆直,臉上英氣傲氣不減。

林錦樓微微點頭,先行笑道:「表妹來了。」香蘭亦屈膝行禮。

鄭靜嫻單只對林錦樓行禮,口中說:「大表哥好。」又看了看香蘭,笑說:「喲,你也來了,京里人都說林家大爺的姨奶奶面子大,如今看來果然不錯。想來你同大表哥近來恩愛情長,似先前委委屈屈模樣了。」

林錦樓是人精,也不等香蘭開口,便笑道:「把你兒子抱過來給我瞧瞧,還沒見過這小子。」鄭靜嫻便往前走了兩步,逗弄那小童兒道:「乖,叫表舅舅。」那小童兒兩歲模樣,生得白白嫩嫩,肥嘟嘟一張臉兒,一雙大眼睛滴溜溜轉,端得一副玉雪可愛的機靈相。也不叫人,只吃著手指頭,盯著林錦樓瞧。

林錦樓從腰間解下一塊系著五色長穗宮絛的玉佩,遞與鄭靜嫻道:「來時匆忙,拿它充個見面禮罷。」

鄭靜嫻接過來,笑說:「那就卻之不恭了。」看了香蘭一眼,又道:「回頭讓香蘭妹子也給你添一個小的,我知道幾位大夫,看疑難雜症,調養身子最最拿手了。」

宋柯不由皺起眉。香蘭受姜家姊妹陷害,日後難孕之事傳得影影綽綽,鄭靜嫻這有意無意的一刺,定讓林錦樓心裡不自在,果然林錦樓笑道:「看這當表妹的,比我們家太太還愛操心我子嗣事,到底是已婚婦人,說話不像當姑娘時拘著了。」

宋柯對鄭靜嫻道:「林將軍特來相送,你說這些做什麼?哥兒凍得臉都紅了,趕緊抱他回車上罷。」

鄭靜嫻心知宋柯替她解圍,便道:「打嘴打嘴,是我失言了。大表哥可別笑話我。」

林錦樓只是淡笑,對香蘭道:「你先一旁站站,我有話同奕飛兄私下說幾句。」

鄭靜嫻也不好再留,抱著孩子要回車上,香蘭跟在後面,鄭靜嫻問道:「你跟著我作甚?」

香蘭道:「宋家太太也在馬車上罷?我許久不曾見她,於情於理都該去給她磕個頭。」

鄭靜嫻咬咬牙,抱著孩子轉身走了。她上了馬車,將帘子掀開一道縫,只見香蘭上了宋家太太的馬車,過了一時,竟是宋柯之母親自送她出來,二人雙手緊握,宋母不斷拭淚,香蘭又安慰了一時,方才彼此告別。

這廂,林錦樓命人給宋柯燙了一杯熱酒。他低頭撫了撫暖爐,抬起頭,兩人對視片刻,宋柯微微笑道:「不知林將軍有什麼話要對在下講。」

林錦樓勾了勾嘴角,道:「用不著來那些迂腐窮客套,你我心中清楚得很,你不愛見我,我也不樂意見你。」

宋柯挑高眉頭道:「那林將軍今日來這是……」

「都是香蘭那死心眼的丫頭,一直念著你是她的恩人,倘若不來,我怕她一輩子心裡難安。我方才早就說了,她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她要還你恩情,我便同她一道。」

宋柯一怔,笑了笑,低下頭。

林錦樓沉聲道:「況我確實該跟你說聲謝謝,當初若不是你救她,她指不定讓趙月嬋賣到哪兒去。」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遞上前道:「這個給你。」

宋柯抬眼:「這是……」

林錦樓道:「貴州戍邊的楊總兵是我的老相識,與我有幾分薄面,你拿著信去找他,他為人仗義,會關照你幾分,貴州如今流匪多,有個總兵與你關照,你這縣太爺還做得下去。另我再派幾個護衛一路護送你們去。你可別窮酸文人梗著脖子說老子不食嗟來之食,你老娘和老婆孩子可都跟你一道。這一路山高路遠,你自己心裡明白,你要窮清高……」

「多謝林將軍。」宋柯不待林錦樓說完,便將那信拿到手中,抱拳道,「林將軍美意,在下謝過,定不辜負。」

林錦樓眯了眯眼,擺擺手笑了笑,一嘆:「成,比我想得有氣派。」

宋柯臉上仍淡淡笑著,低頭看著那信,臉上笑意淡了,漸漸變成苦笑,輕聲說:「萬望你好好愛她、珍重她。」

林錦樓一怔,不耐煩的擺擺手,道:「爺喜歡她喜歡得緊。」

宋柯抬頭道:「那不同。喜歡不過是閑暇把玩,愛是心頭珍藏。」

林錦樓沉默,微微眯起眼看著他。宋柯側過臉,望著遠處一棵蒼松,道:「她這樣自尊自愛,萬不肯做妾的,我心裡再如何不舍,都只好讓她走,因為這樣她才快活。她那樣好,吃了那麼多苦,懇請將軍不光因喜歡她美色而佔有,也因愛她品格而願為她付出……或是讓她快活。」

林錦樓不語,抬頭去看天際的流雲,忽然開口道:「宋奕飛,你差就差在該狠的時候心軟,該軟的時候又黏糊,擇定了的事,又過不去心裡的坎兒,你什麼時候果決了,什麼時候就能立出一番事了。」

一番話,二人皆無言再敘。事已至此,宋柯便告辭,回去時,正與香蘭相遇,宋柯停下腳步,喉頭髮緊,拱手抱拳,過了好久,方才低聲道:「你好么?」

香蘭輕輕說:「我很好。」頓了頓又說,「貴州一路遙遠,你萬萬要保重。」

兩人沉寂無言,唯聽風聲。宋柯忽然開口道:「去貴州上任後,我定會勤勉,做個好官。」

香蘭訝異的看了看他,點頭微笑道:「你兩世為人,苦讀聖賢書,就是為了一展治世學問,必然是個好官。」

宋柯搖搖頭:「不,我不是。」他長嘆道:「我讀書不過為了光耀門楣,振興家業,為了陞官榮光,我是為了功名利祿。所以當日遭了坎坷,才急功近利,擇高而就,自詡聰明,只覺終有一日能事事如意,然造化弄人,反而次次慘痛。我雖憎恨林錦樓,但我不如他,他出生入死保家衛國,我這些年又何曾做過什麼。遞摺子去貴州之前,我已深思熟慮,不問功名,只求多做幾件為民的實事,哪怕終其一生都在邊陲偏僻之地,唯俯仰不愧於天地,不愧於寒窗苦讀聖賢書,不愧於兩世所受的磨磋苦難便心安了。」

香蘭心頭一震,斂裙深深行了一個禮,道:「單為你這一席話,我便要恭敬禮拜了。」

宋柯苦笑,定定看著香蘭:「只可惜這道理我明白太晚,否則當初也不會和你……」

香蘭搖了搖頭,說:「你我人生皆大起大落,我有時也不懂為何造化弄人,天公為何如此待我,倘若無憂無慮該多好,可不經打磨褪盡浮華,便不能謙卑圓融的看待世間。人活一世,並非事事滿願隨心,有些事你不喜歡,偏要去做;有些人你歡喜,卻偏要分開,聚散無常,世道跌宕,無力改變時便要忍。原我不喜歡『忍』這個字,可如今才知真是百忍成金,忍過黑夜,便有黎明;忍過嚴冬,便有早春。那些原本以為再活不下去的艱難,回想時已波瀾不驚。」她看著宋柯,輕聲說:「放下罷。」

宋柯心頭一顫,淚意便湧出,他竭力忍住,香蘭在他眼裡已成了一團模糊的影兒。

鄭靜嫻坐在馬車裡深深呼出一口氣,她不是個小氣之人,可對著丈夫念念不忘的心頭好,她又能如何大度起來?陳香蘭便是她橫亘在心頭的一根刺,日日使她不安寧,尤以見著宋柯不溫不火相敬如賓,渾然沒有他當日看香蘭時兩眼中款款柔情。自宋檀釵入宮,宋柯便待她愈發冷淡,她忍不住去吵去鬧,可二人竟漸漸形同陌路。如今為她撐腰的娘家已敗落,她深恐宋柯會棄他而去,她怎麼能容許,她待他如此情深,這如今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依靠和溫存,眼見丈夫同那女子對視,她再也無法容忍,掀開帘子出去,險些從馬車上跌下,喊了一聲:「夫君!」這一聲凄厲而哀傷,宋柯一驚,扭過頭,只見鄭靜嫻正跌跌撞撞的跑過來。

香蘭笑了笑,對宋柯再行一禮,道:「山高水長,就此珍重。」盈盈起身去了。

宋柯上前扶住鄭靜嫻,回過頭看,卻只瞧見香蘭一抹纖細的背影。他低頭說:「回去罷,該啟程了。」他又再次回頭望了一望,卻見香蘭已走到林錦樓身邊。

回到馬車上,看看鄭靜嫻惶急的臉色,宋柯心中忽湧起一陣唏噓,他長長出了一口氣,是了,他該放下。他伸出手蓋在鄭靜嫻的手上握住,口中道:「你不必胡思亂想,你是我的妻,我必不離不棄,你我要長長久久過日子的。」鄭靜嫻心中一松,卻忍不住嗚咽一聲,埋在宋柯肩頭,已是淚流滿面。

香蘭站在林錦樓身後見宋家的馬車吱嘎吱嘎在官道上離開,方才竭力忍住的淚,才一滴滴掉下來。宋柯,她前世的丈夫,今生的過客,她溫存的回憶中的常客。然客畢竟是客,不可常駐,宋柯,送客,方才一別,浮雲白日,明月天涯,她終將這位客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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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柯即送客,若是生命過客,緣分已盡,就放下,好好說一聲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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