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林昭祥自那日見過林長敏後便身上不好,只要靜養。林錦樓滿腹的話兒也不好再問,想到床前侍疾,林昭祥也一概不見,只留林錦園在身邊湊趣兒。林錦樓暗地打聽,耿同貴只悄悄說林昭祥這一病皆是讓林長敏給氣的。林錦樓暗暗納罕,並非他瞧不起林長敏,只是他這二叔,城府雖深,可沒什麼大本事,野心不小,可決然沒有那分膽氣往自己身上攬事,至多算計幾分佔佔便宜,再女人身上下點功夫罷了,能捅出多大簍子?遂不放在心上。
這裡林長政從山西回來,林昭祥將他拘過去說了半日的話,下午林長政便入宮,因政務繁忙,鎮日腳不沾地,皇上又特命其到京郊各縣巡查,一去便要一個多月。秦氏心中掛礙,免不得命人預備各色東西。
天氣回暖,眼見便是林老太太壽辰,秦氏等人便商議著做壽,因過年時家裡出了喪,過得難免寡淡,林昭祥又命生辰不準大辦,倒不如只設家宴,闔家樂一回。林老太太聽說益發高興起來,忙忙打發人給林東紈、林東綉等送帖子,又要親自挑戲班子。眾人見老太太高興也便跟著高興,忙忙碌碌的置辦菜肴果品,送信送帖,操持起來。
待到做壽那日,香蘭少不得要去,小鵑一早便將她頭髮梳得溜光水滑,戴了幾樣釵環花翠,畫扇開箱子挑了件石榴紅綉五彩團綉梅蘭竹菊的褙子,白碾光絹挑線裙兒。香蘭穿戴完畢,遂到秦氏院內,巧慧將她引到廂房中,只見林東紈、林東綺和林東綉正團團坐在那裡說話兒,各個錦衣華服,見香蘭進來皆一疊聲問好,又忙讓座,林東綉上前去拉香蘭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又讓丫鬟們獻茶。小鵑見了不免嘆了一聲,吳媽媽抿了嘴拉她出來,小聲笑道:「這大好的日子,你嘆什麼氣?」
小鵑看道:「沒什麼,感慨罷了。我同香蘭姐一併進府,她如何挨打挨罵受委屈過日子,我是知曉的。後來好歹當了半個主子,也是受人輕賤的命,當日這幾個姑娘,唯有二姑娘待她好些,誰能料到,風水輪流轉,如今這些主子們、奶奶們竟一個個如此敬她了。」
吳媽媽道:「嘖嘖,莫怪我誇口,我這一雙眼睛,毒著呢。旁的不敢誇口,就是府上這些林林總總的丫頭們,我瞧上幾眼,說上幾句話,便能大概斷出她們終身來。當日我一瞧見香蘭就知道她是個鳳凰,跟那些喔喔叫的雞崽子們不一樣,渾身上下帶著那個氣兒呢,果不其然讓我言中了,依我說,瞧大爺這熱乎勁兒,以後她大好的前途還在後頭。」
話說在廂房中這幾人,當屬林東紈最擅謔笑,只撿著閑話來說,不過富貴人家女眷口角,綺、綉兩人只應和著,香蘭是個聰明人,漸漸便覺出些不對來。
當間林東紈要去探望林錦軒,遂告辭先去了,她一走,林東綉放下茗碗,用帕子拭了拭唇角,道:「可算走了,虧她還有臉坐得住。」
林東綺嘆一聲道:「罷了罷了,吃茶罷。」親自去給林東綉添茶。
林東綉惱道:「二姐!人家為你抱不平,偏你這個軟包似的性子,不像老爺,也不像太太,活該吃虧受欺負!」扭頭看見香蘭,道:「你不知道,那位大姐姐做了什麼好事。她來我們幾家串門子,說什麼大姐夫如今在戶部領了差,海上販貨之事能與自家方便,讓我們投錢進去從海上帶貨回來,我們因想著是自家人,總不該讓自己吃虧罷?遂訂了貨,提前支了銀子,誰知結算下來,跟外頭私家走船販貨的一般價,甚至以次充好,比外頭的還貴!多出的銀子便讓她自己私吞了。我尚算好些,留了個心眼兒,不過幾十兩銀子,就是二姐心眼實,全聽信了她,這一遭虧了將要二百兩。」
林東綺嘆道:「有些貨是我給夫家旁的妯娌們帶的呢,先前她來我家,喜歡我哪塊衣料子,哪件首飾,我全送給她,原以為看在自家人的情分上,大姐姐總不該加價太狠,總該比外頭便宜些,便說全是我自己要的,想不到我真箇兒高看自己了。」
林東綉冷笑道:「她同我說,她那船販貨的地方貨價比別處要貴,又說種色花樣多麼難尋,人家看在大姐夫的薄面上才給買來,殊不知越描越黑,當旁人都是傻子呢。這些貨什麼價,尋個戶部督辦的來一問焉有不曉得的,為了這點子銀子,真正連體面都不顧了。」
林東綺嘆了一聲氣,道:「事已至此,倘若明明白白問,姊妹情意便蕩然無存了。她夫家如今就是個空架子,大姐夫遊手好閒不頂用,她又好強,日子過得也有難處,如今她姨娘也死了,二哥病歪歪的分毫指望不上,許是因為這些,她才動了別的念兒。」又搖搖頭道:「罷了,算了罷。」
香蘭笑道:「二姑奶奶果然是個有氣量的寬厚人,有這樣容人的胸襟,日後的福氣長著呢。」見林東綉仍氣鼓鼓的,便勸道:「有道是『做人留一線』,家裡有些事分得太清楚便過不下去了。既然不能開口問,就別將此事掛在心上,徒增不快而已。」心中又暗嘆,如今活在世上的人,一個賽一個的精明,如此行事是將自己日後的路都堵絕了,林東紈因小利而失情義,自以為精明,實則真真得不償失。又暗贊林東綺吃虧受了委屈,尚能想到旁人的難處,隱惡不提,雖說她遠不及秦氏精明能幹,但為人處世卻比秦氏多了幾分氣派。
林東綉綳著臉道:「我曉得,只不過這口氣咽得心裡不舒坦罷了。」
林東綺朝香蘭使個眼色,兩人一併將茗碗舉起來,笑道:「今兒個是老太太的好日子,咱們不提這些,吃茶,吃茶。」渾說了一回,將此事揭了過去。
當下秦氏差人來請香蘭,單將她叫到次間里。秦氏坐在大炕上,拉著她的手,先問了些寒溫,又贊她今日穿得俏:「這樣穿才鮮亮,我有套頭面,恰能配你這套衣裳,回頭讓紅箋取來與你戴。」眉眼帶著笑道,「可不準推脫,否則我要惱了。」
香蘭剛欲推辭,聽此話忙笑道:「還是太太疼我。」眼睛看著秦氏,知其必有下文。
果不其然,秦氏拍了拍香蘭的手,逐漸換上一副愁容,欲言又止。香蘭便問道:「太太有什麼鬧心事?」
秦氏嘆道:「唉,這話倒讓我沒法說出口了……是老太太,說她今兒個做壽,自己娘家人也該請來樂樂,偏如今留在京中的只有姜家,老太太便打發人請姜家人過來,我勸了半日,老太太主意不改,只說老太爺也是應了的,這,這,這……唉……」
香蘭聽個分明,心裡一揪,登時不舒坦起來。她旋即定住神,深深吸了口氣,半晌對秦氏道:「我明白,到底是老太太的娘家人,如此交惡,老太太必然掛礙。今日是她老人家的好日子,我必顧全大局,太太只管放心。」
秦氏看著她雪白細緻的臉,心裡百般滋味。老太太這樣做派,便是擺給外人瞧,林姜兩家復又交好,把姜氏姊妹那些捕風捉影的不堪名聲除了,當中唯有委屈香蘭。秦氏自問,倘若換成她,大約不能如此平心靜氣處置周到,她早就備著安慰香蘭嚎啕落淚或是安撫她滿腔恨意了,如今她這番形容,反倒讓秦氏益發憐惜上來,捏著香蘭的手,翻來覆去說:「你這孩子……唉,你這孩子……」竟把她拉到懷裡揉了一揉。
這廂雪凝站在次間外,藏在帘子後頭探頭探腦,綠闌見了一拍她肩膀,問道:「幹什麼,跟做賊似的。」
雪凝吃一驚,猛回過頭,拍著胸口道:「你想嚇死我!」將手裡的荷包舉出來說,「我們姨奶奶過來忘了拿荷包,我送過來呢。她跟太太說話,我不便去,勞煩你交給我們奶奶罷。」言罷塞了荷包連忙走了。
綠闌小聲咕噥道:「送個荷包還鬼鬼祟祟的。」
雪凝出了院子便匆匆往有實堂去,林昭祥正坐在外頭藤條搖椅上逗鳥,雪凝連忙上前,將方才在屋內,秦氏如何說,香蘭如何說,同林昭祥說了一回,瞧了瞧林昭祥的臉色,又道:「姨奶奶原就是個心量寬的……」林昭祥一擺手,雪凝便住了嘴。
林老太太在一旁笑道:「我的兒,屬你機靈。」
雪凝賠笑道:「我是老太太一手教出來的,就算是個蠢的,也得沾幾分靈氣。」
林老太太笑道:「你去罷,好生看著,做好了這一樁,我不辜負你。」
雪凝連連答應著去了。
林老太太問道:「你到底要作甚……你說她是裝出來的,還是真箇兒不介意。若是裝的,心機忒深了些,倘若是不介意,那就真是個傻的。」
林昭祥將手上的鳥籠放到旁邊的小几子上,悠悠道:「樓哥兒一輩子吃虧在女人身上,如今又得意兒上這一位,少不得替他掌掌眼。你不必問,我自有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