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王氏進了廂房後,幾人雖不再爭持,可到底心裡窩氣,當中尤以蘇媚如為甚,眼見李妙之、林東綺等刻意說笑,將話引到別處,一時說誰家夫人喜得貴子,一時說哪家婆媳甚睦,一時說哪家幺子中了舉,將前事遮掩過去。姜曦雲坐在靠牆處官帽椅上,面帶微笑,時不時湊趣幾句,一副若無其事模樣。
蘇媚如不由冷笑,暗道:「如今那小蹄子是做美夢呢,以為我跟陳香蘭似的好欺負,背地裡算計我,又讓我沒臉,今日這口氣不出,我『蘇媚如』三個字倒過來寫!大不了豁出去,大家統統不要臉到一處,真惹惱了姑奶奶,『啪啪』賞你幾帖大耳刮子,橫豎我懷了身子,林家又能將我如何?」想到此處,低頭片刻,再抬起頭時雙眼已是盈盈一片水光,以帕拭淚,對王氏哽咽道:「……太太,奴有一事憋在心裡,實在藏不住了,還求太太責罰!」
此言一出,屋中立刻靜了。
王氏厭惡蘇媚如跟什麼似的,可她性子軟,又當著眾人的面,必要有個賢良的模樣,只得耐著性子問道:「何事?」
蘇媚如淚眼朦朧道:「方才太太沒來,我同幾位姑奶奶和姑娘們說老太太丟手釧兒的事,許是我愚笨,又是直心直性子,不會說話兒,幾句無心之言把曦姑娘得罪了,曦姑娘直眉瞪眼的問我的罪,我……我也賠了不是,讓姑娘別放心上,誰知,誰知……」蘇媚如竟「噗通」跪在地上,膝行幾步,滿腮都是淚,哭得梨花帶雨說,「誰知曦姑娘竟提及兵部尚書賈大人家子納父妾,又說是林家的男子『們』有福氣,納我為妾。」上前抱住王氏的腿不住搖晃,哭得聲嘶力竭道:「太太!太太!你是個明白人,你自然懂這林家的男子『們』是何意!是何等用心!我自打生下來就是個輕賤命,讓人唾讓人罵也就罷了,可因我之故,竟讓太太蒙羞,讓老爺蒙羞,讓林家上下蒙羞,我,我……還求太太賜我一死罷!」
這樣一番話實讓屋中人聽得目瞪口呆,林東綺看了李妙之一眼,方才明白為何李妙之說王氏處處受一個妾的擠兌,說話這般顛倒黑白、口齒伶俐,又能舍下臉。林東綉佯裝用帕子捂嘴,實則掩著唇角暗笑,心說:「這蘇媚如可是個不簡單的,橫豎她早已沒了名聲,姜曦雲還影影綽綽的要臉面待嫁呢,所謂『光腳不怕穿鞋』的,這樣抖落出來換個自己心裡痛快,倒要看看這倆人如何掐起來。」姜曦雲臉色「刷」一下便白了,她本以為不過是尋常口舌之爭,竟沒料到蘇媚如竟咄咄逼人,揪住了抖出來。
王氏當場愣在那裡,李妙之見不好,連忙上去拉拽蘇媚如,口中只道:「蘇姨娘快起來,有身子的人,地上涼,方才爭執不過話趕話說到那裡罷了。」
蘇媚如掙開李妙之的胳膊,又去抱王氏的腿,大放悲聲,只說:「我是老爺擺了酒宴,三媒六證,成了體統,小轎抬進來的,普天之下的人嘴都毒絕了,硬生生逼我這樣弱女子走投無路,旁人不知情的,還以為是太太您不賢良,讓等閑的外人也能來刻薄我!這丟的是咱們這一房的臉面,丟的是林家的臉面!」
卻見王氏不聽便罷,聽了此言,卻愣了半晌說不出話,如今忽往後一仰,雙目一閉,竟不省人事。屋中眾人大驚,連忙上來扶的扶,攙的攙,又有掐人中揉胸口的,蘇媚如益發哭開了,起身拉住姜曦雲要同她一併尋死,唬得一眾丫鬟婆子又上前來勸。屋中登時大亂,唯有林東綉只覺痛快,假意拉著蘇媚如,實則未曾用力,一隻手掩著笑,口中只說:「哎喲喲,都住手罷,沒瞧見二嬸都鬧了病么?」
忙得林東綺勸不住這個也拉不住那個,一面打發人請秦氏,一面往老太爺屋中來。
這裡林昭祥聽說出事,卻端坐如鐘,八風不動,問林東綺道:「怎麼了?」
林東綺無法,只得將來龍去脈講了一遭。林昭祥面色沉了沉,旋即又平靜無波,拄了拐杖站起來,對林錦園道:「跪著,不準起來!」又對香蘭道,「你同我去。」言罷由瑞珠攙扶著走到廂房窗戶邊,將身形隱著,從敞開的縫兒往內一看,只見王氏已醒轉過來,面色蒼白,琥珀正端著一碗薑湯一勺一勺灌到她口中,這邊蘇媚如仍抓住姜曦雲,一眾丫鬟婆子勸解。
李妙之見王氏已醒,心裡不由鬆口氣,展眼一望,見實在鬧得不像,不由皺起眉,喝了一聲:「住手!統統住手!」眾人俱看向她,李妙之神色威嚴,環視眾人,尚來不及開口,卻見蘇媚如壓根不買賬,一頭撞在姜曦雲身上哭鬧不住,李妙之不禁惱怒,只對左右丫鬟婆子道:「你們姨奶奶累了,先攙回去歇著罷!」左右上前便要強拉蘇媚如走。
蘇媚如強拽住姜曦雲不鬆手,腮上尚掛著淚,喝了一聲道:「我是有身子的人!誰膽敢碰我,掉了孩子,誰能擔責?今日在場的,誰碰我一根手指頭,我皆記下來,必向二老爺稟報,求他做主!」這一席話殺氣騰騰,比李妙之尤勝兩分氣勢。一干丫鬟婆子皆知林長敏看重蘇媚如,不由面面相覷,縮手縮腳,不敢上前,只用眼瞧著李妙之看。
李妙之恨得咬碎銀牙,她乃新嫁婦,根基未穩,對蘇媚如忌憚三分,且此人狡猾奸詐,萬一弄不好栽到她身上,倒真是得不償失。正沉吟間,又見蘇媚如面帶譏諷,冷笑道:「如今曦姑娘說那番話還沒給個交代和說法,怎就要我去歇著?我可不累,精神得很!二奶奶也莫要偏心,人人皆知你跟曦姑娘交情甚篤,如今這可關係到林家的臉面,二奶奶的胳膊肘莫非要往外拐不成?」說著用眼去看林東紈
李妙之臉登時漲得通紅,這話倒也戳中她心虛一點,她素厭惡蘇媚如,又同姜曦雲交好,確有幫閨中好友解圍的意思。
林東紈方才一直在王氏身邊服侍,見蘇媚如向她遞眼色,心裡也犯難,略一想道:「如今尹姨娘一死,林家上下竟無可靠之人,如今又開罪了姊妹,倒不如靠在蘇姨娘這一根藤兒上,還能撈些好處。」便說:「是了二弟妹,蘇姨娘還正委屈著,這是非曲直可得論明白了。」見林東綉站在那裡,心裡不禁有氣,鬼使神差添了一句道,「這親疏遠近,人親人情的可得心裡有數,別像我似的,打小疼過的姊妹,一個弄不好倒也成了仇人。」
林東綉聞言登時柳眉倒豎,一巴掌拍在炕桌上,冷笑道:「什麼仇人不仇人?好,事到如今,倒不如把話說開,你借著帶海上貨的名頭找我跟二姐姐多要了多少兩銀子,你心裡有數!如今倒在這裡訴上苦了!」
林東紈臉色紫漲,強辯道:「你渾說什麼!我,我怎能做這樣的事……」
這裡正鬧得沒開交,綉、紈二人不住爭執,這裡姜曦雲亦不願鬧大,見無人再盯著她二人,便忍著怒意,對蘇媚如柔聲道:「蘇姨娘,我讓你拉也拉了,罵也罵了,多少不是也該抵償,既出了氣,我再給你賠個不是,便算了罷。」
蘇媚如冷笑道:「算了?哼,方才你跟我橫眉立目的時候可不曾這樣說過,少在這裡演戲,這一套早已是我丟剩下的。」她臉湊近姜曦雲,與她幾乎鼻尖對著鼻尖,輕聲道「你心裡恨我恨得要死罷?巴不得將我碎屍萬段罷?見不得人的小娼婦,裝出一副天真爛漫的厚道模樣,其實皮囊里的那個心肝,比誰都臟。」
姜曦雲臉色未變,然目中帶火,情知事情已不可挽回,索性微微笑了起來,輕言細語,柔聲低訴,緩緩道:「蘇姨娘,你才是個娼婦!揚州瘦馬出身的,不是娼婦是什麼?你不但心肝臟,連身子都臟,臭不可聞!」
這二人恰站在窗邊,這一番言語已讓林昭祥聽個滿耳。
林昭祥眉頭微動,對香蘭道:「你進去,處置此事。」
香蘭方才一直低眉順眼站在林昭祥身後,聽此話不由愕然,指著自己,瞠大雙目道:「我去?」
林昭祥道:「就是你。」又扭過頭道,「瑞珠,你同她一併去,香蘭是替我去的。」
香蘭尚要推辭,瑞珠已揚聲高喊道:「老太爺命香蘭姑娘來了!」說著打起帘子。
香蘭無法,她名不正言不順,又如何管這一攤事,此時卻由衷有些想念林錦樓,那黑面霸王往此處一戳,屋中必然鴉雀無聲。
她邁步入內,瑞珠往前走一步,道:「老太爺命香蘭姑娘有交代!」言罷退到香蘭身後。
眾人目光立時盯在香蘭身上。
香蘭環視一遭,先去看王氏,只見其面色蒼白,搖搖欲墜,便道:「二太太身上不好,趕緊扶下去歇著罷,再請個大夫好生瞧瞧。」琥珀、瓔珞連忙上前,攙著王氏出去了。
林東紈臉色通紅,林東綉喘著氣,二人顯是余怒未消,香蘭見她二人不再爭執,微微鬆了口氣。
這廂蘇媚如仍揪著姜曦雲,啞著嗓子道:「妹妹,咱們都是一樣的人,你可要給我做主……」一語未盡,眼淚滴滴掉落。
香蘭靜靜道:「事情對錯自有明斷,我只是傳話之人,縱然蘇姨娘受了天大委屈,也輪不到我來做主。」一句話將蘇媚如生生噎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