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祥沉吟片刻,方才說:「先時我接著家信,看到你們姊妹下藥一事,幾乎不敢相信,這時恰有心腹老僕告訴我一件他聽說你的一樁事。你原有兩個丫鬟為嫡母所贈,行為刁鑽,不服管教,你想打發出去,又恐得罪長輩。便對那兩個丫鬟放浪行徑不管,還廣開方便讓這二人生事,終惹惱嫡母,一個遭痛打,沒幾日便死了,另個發賣到見不得人的地方。由這一件事我便知,你謀划算計,順水推舟讓姐姐下藥,也在情理之中。」
姜曦雲聽了這話,胸口急劇起伏,渾身發抖,昔日的傷疤揭開,她不知是氣或是怕,是羞或是惱。背心一片冷汗,手指深深掐進掌心,眼前已一片模糊,彷彿胸口裡有一團硬生生堵著,她吞不下也吐不出,直欲放聲尖叫,渾不知自己雙目早已赤紅,猛抬起頭,看著林昭祥,再忍耐不住,抖著嘴唇,竟險些語不成句,揚聲道:「我能有什麼辦法?我只是個庶女,明明事事出色,可偏偏要處處低就,從小到大,多少委屈不甘願我都要裝傻充愣過去,時時賠著小心,處處討好,我討厭的、憎恨的,也不得不陪著笑敷衍。但凡我是嫡出,何至於用這個法子打發兩個丫鬟?!我不願嫁到林家,可家裡偏偏要我嫁,我已認命了,可寵妾當前,便要我後半生當個擺設,我不喜歡,還硬讓我裝作喜歡!我能有什麼法子,我只想後半生舒坦些活下去,我……我……」說著一連串淚順著臉頰滾下來,喃喃道:「我也沒法子,我也沒法子……」聲氣哽咽,已不成句。
林昭祥看著姜曦雲,緩緩道:「你說完了?」又輕笑一聲,原綳著的一張臉流露出三分惋惜之色:「曦丫頭,你冰雪伶俐,旁人皆說你胸中有丘壑,可胸襟見識到底差了一層,難怪聰明反被聰明誤。」
姜曦雲又是一怔,睜圓了一雙眼。從小到大,她自詡眼界見識出乎眾人,萬沒料到林昭祥會如此說。
林昭祥道:「你知以你嫡母的脾氣秉性這兩個丫鬟是什麼結果,也知那兩個丫鬟罪不該死,卻仍如此做,只因她們在你身邊添堵。看似那兩人咎由自取,可背後卻少不了你推波助瀾,鮮血淋漓的兩條命,你可曾愧疚?你壓不過香蘭,唯恐日後有個強敵,便能下狠手,只因此人擋了你的路。你為了你的舒坦,就能夠一而再、再而三的昧著良心,還覺著自己光風霽月,理所應當?」
姜曦雲目瞪口呆,唯有輕輕抽泣。
林昭祥道:「今年科道曾呈一張摺子直達聖聽。說如今官場上有一群精緻利己之人,此等人聰明絕頂、世俗、老道、擅表演,懂配合,更善算計人心達到自己目的。而一旦掌權,乃為朝廷毒瘤,比尋常貪官污吏更駭人。有些人用手段是為了天下百姓,可此等人用手段卻是為了一己之私。」言罷看著姜曦雲,目光似有責備:「曦丫頭,你怎就成了這種人呢?」
屋裡一片寂靜。
姜曦雲不敢置信的看著林昭祥,嘴唇動了動,卻一句話都吐不出,她想說自己何曾有錯,活在世上不都是給自己謀劃,倘若不對旁人狠些,便是給自己添堵,何苦來哉的。她有良心,可她不是聖人,利害相侵,她沒有閑心去可憐旁人,誰都想光明磊落,可清清白白做人的能有幾個?聖賢書人人都讀,可哪一句抵得上生活愜意實在?她只不過想活得悠然些,她……姜曦雲一聲不吭,滿眼淚光,萎頓在椅上。
林昭祥吃了一口茶,自顧自道:「原有個小姐,她的丫鬟容貌甚美,本是犯官之女,族裡長輩送給小姐父親做妾的,如今當了丫鬟,自然心裡不平,鎮日里勾引賣弄,哭哭啼啼,好吃懶做,甚至偷拿她首飾。闔府上下都盯著要瞧好戲,責罰那丫鬟必然得罪長輩;可不責,日後愈發難管教。有人說揪住這錯處鬧大讓長輩親自將此人責打一頓發賣。倘若是你,你如何做?」
看了姜曦雲一眼,也不待她回答,又道:「那小姐卻未曾聲張,單將那丫鬟喚到房中,命心腹婆子打了十記板子,後竟拿出五兩銀子贈之。只說『我打你,是因你壞了規矩,不責不足以服眾。當眾責打,只怕你承受不住,故在屋中懲戒。送這五兩,是因我知道你孤苦,前些日子生一場病,只怕手頭攢的銀子皆送去廚房額外做了湯飯,囊中羞澀,要銀子急用,否則你也不會拿我的首飾。如今你病體初愈,還有十餘板子權且記下,待你身子好了再罰。我體諒你,也望你日後不要再犯。』那丫鬟不禁大哭,漸漸好轉起來,後來嫁給一戶殷實地主做了小妾。再後來那小姐家族落難,她在發配途中死不見屍。孰料第二年,在她家的祖墳旁,竟有小姐的墓碑,有一女子在此處祭拜,過去問了才知,原來是那丫鬟念其恩德,點了一處穴,立了衣冠冢。」林昭祥抬起眼皮看著姜曦雲,緩緩道:「那小姐便是原首輔沈閣老的長孫女。」
姜曦雲心裡一跳,只見林昭祥盯著她的雙眼,異常緩慢道:「都是打發不走的丫鬟,一個用計,一個用仁,箇中滋味你自己去品。誰的日子能事事順心,件件如意?你年紀還輕,尚不明白,以為若想在世間遊刃有餘,過得舒坦,便要靠八面玲瓏或有多少手段,實則立於不敗的,是德行具足的包容和慈心。知故而不世故,方乃真君子。」
說完這番話,林昭祥便起身,拄著拐杖緩緩往外走,走了一半,忽回過頭來,對姜曦雲道:「你哥哥姜尚先登門,跪了半日,央告看在林姜兩姓交好的份上解冤釋結,正你的名聲,以求讓你能有門好親事。我已應了他,那一樁事自此後煙消雲散,以前從不曾發生,日後也無人再提。」
姜曦雲聞言心裡不由一松,旋即手足無措,心亂如麻,站起身不知是否道謝,卻見林昭祥又擰過頭,不再看她,聲音滄桑道:「你是庶出的女孩兒,自幼沒了姨娘,並不十分討父母歡心,吃喝穿戴皆是拿旁的兄弟姊妹剩下的,然你渾不介意,體貼長輩,孝順乖巧,受了手足欺負也不吭聲,對人對事都有容讓,仍舊端著笑臉跑前跑後討人喜歡,讓祖母也格外憐愛你。有道是『三歲看大,七歲看老』,自小便能看出寬厚,長大必定是個好的,故而說給長孫娶媳婦兒,我第一便想起你來……」頓了好一陣,又輕輕搖頭,「可惜,可惜,世事如刀,有時候未曾把人雕得更美,反而把人割得更丑了。望你今後好自為之。」門吱嘎一聲推開,又「咣當」一聲關閉。
姜曦雲身上一軟,癱在椅中,不知怎的,竟刺心難言,數不清道不明的一股子悲從中來,她嚶了一聲,頭靠在椅背上,早已哭得臉上一片冰涼。
林昭祥走出來,瑞珠立刻上前攙扶,他半眯了眼瞧瞧外面的日頭,吐出一口氣,戲檯子上幾個小戲子復又咿咿呀呀唱了起來。林昭祥進了花廳,眾人皆站了起來,林昭祥單只在羅漢床邊坐下,命大家仍坐下看戲。秦氏連忙上前獻茶,又低聲道:「大夫剛來過,已經瞧了二弟妹,說是肝鬱氣滯,一時氣迷了心才暈了,如今在床上歇著,無甚大礙,亭哥兒媳婦去侍疾了。」頓了頓又道,「還有園哥兒……」說著掀起眼皮,瞄著林老太太。
林老太太咳嗽一聲道:「園哥兒已經知錯了,我打發他去抄書了,孩子還小,誰還沒個淘氣的時候,用心教便是了,再唬著他。」
林昭祥哼了一聲,低低道:「慈母多敗兒!就是你當年寵愛過甚,老二才沒出息,惹了多少醜事。園哥兒有天資,今天我把話放在這兒,誰都不準溺愛寵得歪了!」
林老太太素知林昭祥脾性,也不惱,遂不再吭聲。秦氏也立在一旁,低頭不語。
林昭祥拿眼往外看,只見抄手游廊上,香蘭正站在那裡跟林東綉說話,風一吹,她頭上的滴珠和身上裙裾皆微微擺動,皆可入畫。他忽有些感慨,自問自己已活到這把年歲,經歷多少風浪,亦算閱人無數,可見了香蘭仍忍不住訝異,不過十七八歲的女孩兒,卻像飽經風霜,談吐和胸襟也非等閑,難怪身處泥淖卻仍能接二連三施救於人。他忽傾過身,對林老太太低聲道:「你覺沒覺著,那個香蘭神態語氣,行事舉止,有當年沈家長孫女沈嘉蘭的品格?」
林老太太想了一回,不禁笑道:「你說起來還真有些像。當初你一徑兒贊她行事有規矩亦有仁厚,也不管她比樓哥兒大四歲,就要同沈家結親,其實她妹妹嘉蓮年紀才相當些。」言罷又一嘆,「罷了,罷了,都是做了古的人了,那女孩兒活著,不知是什麼模樣,也該兒女繞膝了,唉,什麼都抵不過世事無常。」
話說香蘭無心看戲,在抄手游廊上同林東綉說了一回話,忽見林東綉臉上神色變了變,抿嘴笑道:「哎喲,瞧誰來了。」
香蘭扭頭一看,只見林錦樓正邁大步走過來,一身風塵僕僕。香蘭記得他今日在外有公幹,一早就出門了,這廂回來,顯見衣裳都沒換便趕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