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香蘭握著掃帚在院內掃落葉,舉目遙望,和林錦樓看同一片天,只見碧空浮雲,秋高氣爽。
當日報兒扶她到觀音寺歇息,道:「奶奶歇一時,喝口茶壓壓驚,待會兒小的就送您回去。」
香蘭卻怔了半晌道:「林家我不願再回了,倘若你肯相幫,便放我去罷。」
報兒唬了一跳,驚奇道:「為何?」
香蘭望著眼前的溫茶道:「我在林家過得不曾快活,我想過幾天清清靜靜,自己歡喜的日子。」
「啊?天天吃香喝辣,綾羅綢緞,金奴銀婢的還不快活啊……」報兒搔搔頭,「是聽說奶奶受過委屈,可如今府里上下沒個不敬你的,主子們都高看奶奶一眼,大爺也愛重,奶奶怎麼……」
香蘭道:「原我剛到林家當小丫頭備受欺凌的時候,只怕無人敢信今日我會走到這個地步,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可日後又誰能說我會到什麼境地?」
「奶奶這是杞人憂天了……」
「我只怕日後是不能生養了。」
「啊?……那傳言是真的?是姓姜的姐妹……」
「大爺是長子孫,豈能無嗣?即便他排除萬難抬舉了我,日後也免不得納妾綿延後代,我出身卑微,無絲毫倚仗,日後更如飄萍,更何況此事鬧得大爺父子失和,長輩不喜,日後也更艱難了。我信大爺如今待我真心,只是人心易變,我從不敢奢望,鬧不好日後落得表面風光,實則辛酸的結果,真如此,豪門深院不過是個冰冰冷冷的金玉籠子……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
報兒目瞪口呆,久久無言,道:「奶奶文縐縐的念詩我不懂,可意思我明白,當初我姐姐當了大爺通房,家裡人也都以為她出頭了,誰知後來落得那個境地,有些厲害的奴才都能欺她一頭,還不濟當初就當個丫鬟,興許還能保住條性命,死得那樣慘,若不是奶奶,我們一家都散了……」說著眼眶泛紅,用袖子擦眼睛,頓了頓道,「可大爺是愛重奶奶的,下人們都說大爺還想娶奶奶呢……」偷瞄香蘭一眼,「奶奶狠得下心?」
香蘭想到林錦樓亦神色黯然,卻想到自己妹妹嘉蓮。當日袁紹仁待她也是十足真心,可到底在人是我非,苦惡飛揚里磨碎了;她和宋柯也曾兩情相悅,最終抵不過世間無常一棒。搖了搖頭道:「我活到今日,多是為人著想,只這一件,我想為自己想一回。我這輩子無甚爭榮誇耀的野心,無非過幾天清凈日子……」香蘭說完對報兒微微一笑,那一笑里幾多滄桑和酸楚,雙目卻晶亮如星,「大爺……大爺總會再有可心的人……」
報兒看得心裡擰起來,想到香蘭對自家恩情,尤其鸚哥死後,又命桂圓待自己多加照拂,遂一咬牙道:「成,既是奶奶願意,我也沒有二話。」
二人遂商議一番,報兒道:「我有個遠房表親原是留在京城看宅子的老婦人,又聾又啞,也沒個兒女,為人老實,後來年歲大了,林家便讓她在府外后街的小院里看東西,平素就她一個人住著,常言道『燈下黑』,奶奶不如先住那兒,每月給些銀錢,旁人決計料想不到。」
香蘭也覺著好,便提筆寫了封信,報兒佯裝找人,後二人在山腰見面,報兒將她悄悄送回京城。香蘭摘下個金戒指讓報兒去當鋪押了二十兩銀子,拿了十兩給報兒,報兒推脫不受,香蘭道:「日後還有指望你的地方,權且留著罷。」
香蘭到后街一見,乃是個獨門小院,一明兩暗的屋,滿滿堆的都是笨重粗糙之物,那老婦睡在西間,香蘭先與了一兩銀子,那老婦樂顛顛的,急忙忙將東間收拾了個可勉強睡人的地方,香蘭遂安頓下來。
自此半年深居簡出,只做些針線,報兒偶爾來一趟,送些吃喝,她便把做好的針線與他拿出去換錢。香蘭心知這便是自己想要過的日子,清晨起來在院中散散,澆花修草,午間小睡,晚上關門夜讀書,自得其樂,餘下時光或做針線,或寫字,或畫畫兒,不必瞧人臉色,也不再受零氣暗氣,更無糾葛紛爭,不必大富大貴,不用錦衣玉食,粗茶淡飯就好,只要日日清凈自在。香蘭覺著該知足了,她把手裡的綉屏做完,便可賣出個好價錢,再押根簪子,換了銀子,動身南下悄悄將父母接了,尋一處好山水的地方過日子,可只要她這樣想,心便散亂起來,總是落空。
白天尚好,一旦晚上擁被在床,便愈發思緒紛飛,早已模糊的過往卻異常清晰起來。她初入林府時在溪邊瞧見他,在險被侮辱時他來救她,後來自己不得不當他小妾,他曾經的侮辱和拳腳,揚州時的相處,在旁人面前對自己種種維護,後來風雪夜裡生死與共,以及不足對外道也的愛寵,林林總總,細微末節,她原以為自己早就忘了,可紛至沓來,那不願憶及的往事在她心裡翻攪,彷彿一壺沸水,即將燒開,灼得她心疼,卻讓她強行壓下,反倒愈發空落落的。
她睡不著索性起來,將燈挑亮,鋪上紙,寫幾個字散心,卻運筆在紙上寥寥幾筆勾出林錦樓的模樣,乜斜著眼,似笑非笑著瞧著她。香蘭怔住,筆尖一大團墨「啪」滴在紙上。她忽發覺自己真很想他,炯炯的雙目,惱人霸道的言行,順毛就好的壞脾氣,還有他那天抱著她說「我愛你」那又虔誠又小心翼翼的模樣。
一點一點潛移默化纏在她骨血里,她雙手掩住臉。她心裡何嘗好過,曾好幾度將要按捺不住要回去,可阻礙重重,人怎能單靠情過日子,阻礙重重,最終不過情散愛逝罷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這裡林錦樓對著落葉飄花難得感慨,卻聽靈素報說:「劉家和謝家兩位爺來了,正在書房那裡等著。」
林錦樓心裡正惆悵,聽是他們幾個便懶得搭理,慢騰騰的踱到前面,待出了二門,方才掛上滿面春風的笑,信步閑庭——他林錦樓是何等人物,跟娘們似的悲秋傷春,傳揚出去豈不毀了一世英名。
林錦樓走入書房,只見劉小川正翹著二郎腿歪在椅上,見他便虛點幾下道:「哥哥,你可不厚道,上回弟弟們請你吃酒,沒吃一半就走了,還冷落美人,惹得眉嫵姑娘還哭了一場,真是聞者傷心,聽者也會流淚哇。」
林錦樓耷拉眼皮道:「你小子閑著沒事兒就為了來我這兒磨牙打屁呢?要沒正經事趕緊滾,爺忙著了,沒工夫聽你扯閑篇兒。」
劉小川哼一聲,瞥了謝域一眼道:「行了,我說兄弟,咱倆人跟傻老二似的巴巴的給人送信兒呢,瞧見沒,還沒幾句就趕人了。」
謝域手裡盤著塊福壽同春的古玉,吃吃笑道:「瞧他今天對咱哥倆說這話,就活該讓他干著急。」
林錦樓只當二人來這裡給他胡說八道添亂,便笑道:「兩位到底有何貴幹?撒歡別在我這兒,挑理來的,趕明兒個哥哥做東請你們一回。都家去罷。」
劉小川慢悠悠站起來道:「行,瞧不慣兄弟,咱走!真真兒是活該讓他找不著香蘭,半夜鑽冷被窩自個兒哭去。」
一語未了,只聽背後「啪」一聲,劉小川一縮脖子,回頭望去,只見林錦樓臉上一絲笑意全無,手重重拍在書案上。
謝域一見不好,趕緊站起來往懷裡掏,口中道:「哥哥別動怒,我們哥倆是給哥哥送好消息來的。」一行說一行掏出個戒指,遞上前道:「就是它。」見林錦樓緊緊抿著嘴,臉上已陰雲密布,又連忙道:「這是我家當鋪里收的,掌柜獻上來半年裡收的好貨,我頭一眼便瞧見它。哥哥記著么,這是當初在揚州時,當弟弟孝敬給小嫂子的見面禮,鑲珍珠和祖母綠,是海上貨,這裡找不出第二件。掌柜說來送戒指的是個小廝,身量不高,生得伶俐模樣,下巴上長顆紅痣,趕著輛車……」
林錦樓面色發青,兩手攥成拳,又「咚」一聲狠在桌上捶一記,咬牙道:「把報兒帶過來!」
不多時報兒便到了,林錦樓不等他跪下行禮,一把揪起他衣襟,往旁一甩,報兒滾倒在地,忍不住「哎喲」一聲,還未回魂,又讓林錦樓踩住胸口,報兒忍不住呻吟,眼裡的淚便滾下來。
謝域瞧著不忍心,上前拉拉林錦樓的胳膊道:「兄弟,消消氣,還不見得就是他,有話好問,何必呢。」
林錦樓沉著臉道:「沒你的事。」又看著報兒,手一甩,戒指「叮叮噹噹」落在報兒身邊,冷笑道:「認識這東西么?說!」
報兒原就嚇得腿軟了,見了這戒指更是魂魄飛了一半,見林錦樓凶神惡煞,目光發狠,真好似森羅殿里閻王爺,那張英挺的臉此刻已由青轉紅,額上的青筋都綳了起來。報兒簡直不敢看,林錦樓又將他提起來,咬牙切齒道:「爺問你,你怎會有這東西?香蘭在哪兒?在哪兒呢?!」
報兒嚇得渾身亂顫,兩腿彷彿麵條一般,再也瞞不住,結結巴巴道:「真……真是奶奶自己要走的……她她,她說在林家不快活,日後恐不能生養,大爺納妾生子,總有新歡,老爺又不喜她,只怕日後無立錐之地……」林錦樓只覺耳邊轟鳴,手一松,報兒也扔在地上,晃了兩晃坐了下來。報兒跪在地上,抽抽噎噎,將來龍去脈講了一遭。
林錦樓渾身血都涼下來,他朝思夜想,踏破了鐵鞋無覓處的人其實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情願受苦也不樂意回來,他只覺一團氣哽在胸口,起身便要衝出去找那女人,又聽報兒帶著哭腔道:「奶奶,奶奶說她也是累了怕了……」林錦樓一頓,慢慢收住腿,定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