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蘭走到院里,風一吹,心裡的煩悶散了些,小鵑跟出來,臉上氣得通紅:「氣死我也,那老太婆滿嘴裡嚼蛆,當旁人是傻子聽不出來呢,待會兒非把這口惡氣出了不行!」
吳媽媽走到香蘭身邊,從荷包里拿出個銅胎掐絲的小瓶兒,擰開蓋道:「奶奶要是頭沉,沾點薄荷膏子在太陽穴上,再聞一聞,肯定醒腦了。」又嘆道:「以大爺的體面,一個五太太壓根算不得什麼,可她在族裡女眷裡頭還有些分量,且又是長輩,真當面起爭執,只對奶奶名聲不好。如今奶奶就吃虧在剛進門太生嫩,她才欺上一頭,等再過兩年,奶奶真真兒立穩了,借她一百個膽子也不敢了。」
香蘭心裡明白,不單是她剛進門,更因她出身太低,吳媽媽話里話外勸她忍了。她兩道長長的眉微微蹙起:「媽媽的意思我明白,其實幾句話我也不當什麼,原先吞的委屈還少了。可如今不同以往,我出來便是林家的臉,是大爺的臉,今兒五太太那幾句話投石問路,在問我脾氣呢,如今族裡體面人家全在廂房裡坐著,甭看一個個都跟聽不見看不見似的,其實耳朵支得比誰都高,今兒一遭軟了,只怕立時便能傳出去,我自己沒臉不怕,怕就怕我日後在家裡掌事,便能冒出來欺主的奴,更有甚,趕明兒個就有人能把妾送家去。」
吳媽媽想了想,嘆一口氣說:「是這個理兒,可如今也沒辦法……只是為著那老貨,讓奶奶賠了名聲不值當的,更何況有人還在外頭傳奶奶閑話。」
小鵑兩眼冒光道:「奶奶甭怕,待會兒就讓我出頭替奶奶罵她幾句,把該說的話說了,回頭再讓奶奶做好人,當眾罵我一通就是了。橫豎我是個丫頭,她能如何?只要我張嘴,她們就該明白奶奶是不好欺負的了,用我的臉換個太太的臉,倒也划算。」
香蘭聽這話心裡暖洋洋的,這些年不管她起落,身邊這幾人始終是真心實意為了她好,這也讓她尤其感恩知足,她伸出手握了握小鵑的,笑道:「就算在家裡我都捨不得罵你一句,更勿論在外頭呢,你這法子雖好,可當眾給五太太沒臉,只怕她記恨,仇就結深了。」
小鵑道:「這事起爭持,橫豎都得鬧沒臉呢。」
香蘭道:「心裡再惱,也要當眾給人留臉,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嘴上軟,哪怕做了硬事,日後也有迴轉餘地,怕就怕自己把話說絕了,落了把柄就難回頭了。」想了想對吳媽媽道:「這事還得勞動您這老將出馬了。」對吳媽媽小聲交代一番,吳媽媽聽了心裡在嘆,臉上卻有些為難道:「我雖同五太太有舊交情,可這一遭事也保不齊辦不妥……」
香蘭笑道:「我曉得,這一遭成與不成我都記著你的情呢。」
得了這句話,吳媽媽方才放心去了。
這廂在屋裡,主人家已把孩子抱了去,屋中任誰都知方才香蘭出去是惱了丁氏的話,幾位太太、奶奶們心領神會,互相使眼色,又好似沒方才這檔子事,只是三三兩兩吃茶說笑,一時香蘭進屋,自顧自坐下來,小鵑尋了壺給香蘭添茶,香蘭便捧著茗碗,神色淡淡的。
丁素煙給丁氏使眼色,朝香蘭那裡努嘴,小聲道:「姑奶奶,她到底是林家長孫媳婦兒……」。
丁氏氣定神閑,拍拍丁素煙的手,讓她附耳過來,低聲道:「她就是個奴才出身的,無甚靠山撐腰,為著這事跟樓哥兒訴苦,更顯她多事了,況咱們方才也沒說一句落人把柄的話呢。你瞧她小門小戶,縮手縮腳,說她幾句,就算她眼淚汪汪忍著氣也得白受著,否則生出事,跟咱們鬧了彆扭,讓旁人怎麼想她呢?只怕要處處說她不是了。瞧瞧,方才這不讓咱倆給攆跑了。」
丁素煙聽了這話心裡便篤定了,小聲說:「可不是,姑奶奶方才進屋,屋裡人哪個不上趕著來說話兒,偏她擺譜,也該給她個下馬威知道厲害,要不日後翅膀再硬了,更不把長輩放眼裡了。」
丁氏點了點丁素煙的鼻尖道:「你個機靈鬼兒,就是這個理。」
兩人剛說完,只見吳媽媽進來,往丁氏那裡去說話。吳媽媽是個頗有體面的老人兒,不單是林錦樓奶娘,更在秦氏跟前得用,林老太太也高看一眼,原丁氏為娘家奔走,還曾去林府曾塞好處給吳媽媽請她往裡帶話兒,兩人有舊交,見面亦有兩分親熱,互問寒溫,說了幾句閑散話。吳媽媽一扯丁氏衣袖道:「五太太,老奴同你有幾句梯己話兒說,可否借一步?」言罷往門外丟個眼色。
五太太口中應著,起身和吳媽媽走出去,二人至廊下,吳媽媽笑道:「五太太,今兒老奴多嘴說幾句,到與不到,五太太還多包涵我這張嘴。」
丁氏是個精明人,已隱隱猜出來些,臉上笑著:「你說。」
吳媽媽道:「自打我們奶奶當初進府做丫頭時,我便一路看著她過來的,不知五太太瞧沒瞧過《蘭香居士傳》那齣戲,咱今兒個不打妄語,那戲文里的事,十有八九都是真的。否則她這樣出身的,豈能當上林家長孫媳婦兒,不單府上長輩全答應了,還蒙太后召見,成親那天,大爺派了一百甲士接她進門。這等風光,除了皇帝女兒出嫁,還有哪個及得上了?甭說別的,自打她來,我們家爺一雙眼睛就黏在她身上,腿都拔不動。」
丁氏挑起眉,微微冷笑道:「你到底想說什麼呢?這些都與我有什麼相干?」
吳媽媽意味深長道:「老奴不敢,也沒旁的意思,五太太,甭管她什麼出身,之前有什麼說不得的事,如今她到底是林家大奶奶了,她心裡不舒坦,回去要是跟大爺告狀……您也知道,我們大爺最是個護短的,這日後還走動么?我們奶奶好性兒,多半不會吹枕邊風,可日後她真箇兒跟你互相不搭理,擱誰心裡都不好受罷?」
丁氏聽說要給林錦樓告狀,心裡已有兩分怯了,臉上卻不帶出來,反又添了兩分氣,冷笑說:「她要告我什麼?我方才說什麼了?不過說說見聞,這就能治我的罪?我可指名道姓說了她了?真是冤枉天冤枉地,沒得栽贓治罪。啊,我曉得了,這是借題發揮,惱我當日不去林家呢!你也不必說了,她惱我,只管拿出去讓她老太太和婆婆評理。她一個晚輩,竟要將長輩不放眼裡了!」說著轉身便要走。
吳媽媽上前伸手攔住,臉上笑意淡了些,卻仍笑笑著:「五太太,屋裡都是明眼人,咱們也不說氣話。說到長輩晚輩,五太太,真論起來,我們大奶奶是從一品的誥命,按著禮法,合該您先給我們奶奶行禮,都是先國法再家法不是?可這麼說不就生分了么。方才您在屋裡說的那話,就算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可到底傷人了不是?」頓了頓道,「當初我們奶奶當丫鬟時不知受多少擠兌欺負,只有幾個人跟在身邊知疼著熱,如今奶奶一朝風光,這些人全都揚眉吐氣沾了光。原那些看著奶奶當日生嫩好欺的,如今都不知上哪兒悔去呢!外頭如今是有些風言風語,可誰說日後大奶奶生不出來呢?有句老話用在這裡不妥當,可也是這個意思——『莫欺少年窮』呀。
丁氏眼皮子一跳,道:「我當日沒沾她的光,日後也沒處求她。」
吳媽媽道:「人和人在一處無非你給我臉,我給你臉,您素來是個老奴敬仰的聰明人,能轉得開這個心思,我既然來,便是搭梯子遞台階,下與不下,五太太自然有個英明決斷。」言罷福了一福,道:「老奴先告退了。」
香蘭見吳媽媽進來便以眼色詢問,吳媽媽過來低聲說:「先前轉著彎兒說,她嘴硬不肯迴轉,後來只好挑明了,她是個臉兒小的人,身段端得高,方才並沒說軟和的話。」
香蘭點點頭。
片刻,只見丁氏進來,仍坐下來吃茶,同左右說話。香蘭也不急,慢慢將這茶品完一杯,抬起頭,目光正與丁氏相撞,二人對視,香蘭先微微一笑,頷首致敬,卻見丁氏臉上柔軟,竟也與她笑起來。又過片刻,二人便坐在一處說話,幾句過後,竟然極親熱,丁氏拉著香蘭的手道:「你這鮮花兒一樣的人,怎就嫁給那霸王了呢?日後他要欺負你,你只管告訴我,我們這些人可都不饒他。」香蘭抿嘴笑:「成,我可記住了,回去就告訴他,我可給自己尋了個好靠山,以後他膽敢對我不好,我便找您哭去。」屋裡人不由都笑起來,口中打趣,卻彼此使著眼色,暗暗納罕,方才一個說話指桑罵槐,一個含怒負氣出門,怎轉眼間就好得跟什麼似的了?
唯有丁素煙不高興,臉上帶了出來,丁氏瞧在眼裡,暗中踢了她一下,丁素煙方才好了些。
香蘭心裡明白,方才她讓吳媽媽去當說客,就是從中斡旋,有些話是她教吳媽媽說的,既表達她心裡不滿,讓對方警醒,又不把話說絕,歸根結底便要二人把這件事揭過去,到底是多個朋友比多樹敵要強,可到底如何翻篇,卻要看丁氏表現。方才丁氏說這話就是服軟,給自己刺兒她賠不是了,可見此人精明、識時務,在下人跟前端著不掉價,可轉回頭又能屈能伸,明明厭惡自己,卻能裝得百般慈愛親切,怪道一介寡婦卻能在族裡有立足之地。
丁氏臉上雖笑,心裡卻不是滋味。她知道香蘭如今做得正房奶奶絕非單憑一張臉,可如今一遭,卻覺出她軟中帶硬不好相與,尋常人要麼忍了,要麼鬧僵起來,香蘭在旁人面前給她留臉,私下底卻讓老奴出面敲打,擺明利害,有些話顯見不是吳媽媽之輩能說得出的,必然是她在背後指點,過後主動示好,當做無事一般笑談。難怪陳香蘭左右逢源,撈上宋家小子,轉頭又攀上林錦樓這根高枝兒,自她進府,林錦樓那些美貌姬妾一個兩個全都沒了,如今獨寵她一個,當真是好忍耐好手段!
勞心半日,香蘭早已神思倦怠,小鵑見香蘭臉色蒼白,不由蹙起眉,擔憂道:「咱們要不家去罷?找個大夫瞧瞧,何苦在這裡聽那老娘們吃甜咬脆,說什麼鹹的淡的。」
香蘭點點頭,起來卻覺頭暈,小鵑忙攙住她,早有機靈的小丫頭報與主人家,家裡太太立刻過來,親自讓出女兒卧房,張羅扶香蘭過去歇,又道:「正巧大夫來給媳婦兒診脈,要他過來瞧瞧,總好放心不是?」說著便出去請大夫。
片刻大夫到了,皺眉捻鬍子診了一回,復又將眉頭舒展開,起身拱手笑道:「恭喜賀喜,這是有了喜了!」
香蘭在帳里聽了,不禁坐起來,失聲道:「什麼?」
吳媽媽上前問:「真的?真的?真是喜脈?」
大夫笑道:「按之流利,圓滾如珠,正是錯不了,是喜脈,只怕已有將近兩個月了。」
香蘭怔住,旋又大喜,卻要幾乎哽咽,只強忍道:「快賞!」
吳媽媽早已掏出一份極厚的紅封遞過去,那大夫一捏,登時眉開眼笑,拜年話說了許多,又道:「待會兒開一劑安胎的方子,回頭煎了吃。」
大夫一走,吳媽媽打起帘子,見香蘭正坐在床上抹淚兒,吳媽媽又是快慰又是心酸,忍不住也落淚,只聽香蘭道:「回去再請大夫診一診,倘若是真的,先別告訴大爺,我,我親口與他說……」
小鵑進屋正巧聽見這句,不由也紅了眼眶,咬牙道:「如今看那些長舌婦們還胡唚什麼!我這就出去用這事打她們臉!」
香蘭有孕這消息一經傳出,立刻便有人進來道喜,香蘭卻是一刻都不願多呆了,立刻動身回家。臨行前與眾人告辭,丁氏臉上雖笑,卻神情複雜,倘若不是她方才同香蘭打了圓場,只怕這會子就真真兒的鬧出大沒臉了,可心裡卻禁不住又驚又惱又妒又恨自己侄孫女不爭氣,這榮華富貴本是他們攥在手心的呀!她瞧了瞧目瞪口呆的侄孫女,搖了搖頭,頹然癱在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