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著疏疏的梧桐樹,梧桐樹掩映著琉璃瓦當,秋風拂過,偶爾有一片桐葉墜下,輕微的「咔嚓」一響,擦過白玉階,輕飄飄地落在地上。錦娘捧著食盒,小心的一路拾階而上。蕭氏雖是先太子妃,但太子死後,她卻從東宮挪到這雲光殿中來了。這裡本來是后妃居所,孫靖雖手握攝政實權,但並未稱帝,只號大都督,而她又身份尷尬,因此宮中諸人皆含含糊糊,稱呼她一聲「蕭娘子」。
錦娘捧著食盒進入殿中,走過後殿,一直走到西配殿,被稱為「枍詣室」的小小宮室,只見蕭氏還未卸妝,正坐在鏡前,拿著一柄鑲金玉梳兀自出神。錦娘便上前行禮,奉上食盒,道:「娘娘,這是蓮子羹。」見蕭氏點一點頭,當下她便打開食盒,盛出一碗來,奉與蕭氏。
蕭氏吃著蓮子羹,那錦娘見四下無人,便悄聲道:「好教娘娘得知,奴婢已見著姜氏了。」
蕭氏用勺子撥弄著蓮子羹,似是恍若未聞。錦娘道:「姜氏一切皆好,只是日日用素帛纏著肚子,只恐人看出來。但奴婢見她氣色還好,也並不再害喜嘔吐。」
蕭氏這才輕輕地嘆了一聲,道:「這是先太子的遺腹子,無論如何,我得想出法子,將她送出宮去。」錦娘道:「宮禁森嚴,大都督又生性多疑,只怕……」
蕭氏搖一搖頭,說道:「就算比登天還難,我也要試上一試。」她與先太子結縭十餘載,並未生育,先太子的長子李玄澤乃是傅良娣所出。宮變之時,雲氅將軍韓暢率一隊人馬,拚死護著李玄澤逃出宮城,從此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孫靖多方遣人追查,誓要斬草除根。她只得不動聲色,以身侍敵,借著舊情與孫靖周旋。
幸而宮變之後,才發現太子的侍妾姜氏有孕在身,蕭氏便將姜氏藏在後宮,只是姜氏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來,她必得設法將姜氏送出宮去,才好生產。若能生下孩子,不論男女,都是先太子的遺孤。
她生性聰穎,過了數日,還真想出一個對策來。原來孫靖原配魏國夫人袁氏對她嫉恨入骨,有一日在宮中狹路相逢,蕭氏便故意挑釁,兩下爭執起來,蕭氏命身邊的女官打了魏國夫人身邊婢女幾耳光,魏國夫人大大失了臉面,氣得發昏,在孫靖面前哭鬧。孫靖沒得法子,只得親自來雲光殿中,要她將身邊的女官交出來,任憑魏國夫人處置。
她當下一聲冷笑,對孫靖道:「我在宮裡待的時日久,這樣的事見得多了,宮中皆是一雙雙勢利眼,捧高踩低不遺餘力,一旦落了下乘,誰都可以任意踐踏。今日魏國夫人令大都督索拿我的女官,明日她便可以下令鴆殺我,我若是死了,大都督難道會為了我,與她一個堂堂正妻為難嗎?」
孫靖本不耐煩來調停這般雞毛蒜皮、爭風吃醋之事,當下只是皺眉道:「何至於此?」
她冷笑道:「陳郡袁氏乃是大都督妻族,素來得大都督倚重。妾身得罪了魏國夫人,自請出家為道,不在這裡礙眼了。」
一時說得孫靖啞然失笑:「你倒激將起我來了。」
「妾身哪裡敢激將大都督,就怕妾身再在這宮裡住下去,不明不白枉送了性命。還不如出宮去修道,省了聒噪。」她說著便一甩袖子,將孫靖晾在當地,自顧自徑直走到內室去了。孫靖不禁走到內室,但見她已經卸了釵環,睡到軟榻之上,卻是負氣用背對著他。他便在那榻側坐下,伸手摩挲著她的肩,戲謔道:「你要修道,我倒要看看,天下哪間道觀擱得住你?」她忽地嫣然一笑,翻身坐起,卻抱著他的手臂,將頭伏在他肩頭,就在他耳畔吹氣如蘭:「要不,你給我建一座道觀,要選山清水秀處,要離西長京不遠,這樣你出宮來看我也便宜,不過……」他被她吹得耳根直痒痒,她卻忽然似喜似嗔地瞥了他一眼,眼波欲流:「只怕我一出宮,三五日之後,你啊,就忘記了我是誰。」說著便用尖尖的指甲,恨恨地戳了戳他的胸口,孫靖便就勢抓住了她的手,就在她手指上輕輕一吻,漫不經意地問:「你真要去修道?」
她重又伏在他懷裡,說道:「我不想待在宮裡了。魏國夫人不是一個心胸開闊之人,不免處處為難我。再說了,這宮裡人人一張利嘴,我不想天天被她們說三道四。」
孫靖伸手撫弄著她如瀑的長髮,說道:「修道的事,你就別想了。不過,你身邊那個慎娘,看著像是個有福氣的人,不如叫她代你出家吧。」
她聽得此言,用力將他推開,曲著單膝坐在榻上,冷笑道:「大都督果然還是忍不住說出實話來,為了魏國夫人情面好看,就叫我的女官出宮修道,大都督不如賜下一壺鴆酒,我與慎娘一起飲了便是。」
孫靖道:「慎娘是你的女官,衝撞了魏國夫人,總要有個交待。」
她怒道:「那魏國夫人的婢女呢,那婢女衝撞了我,大都督也讓她出家修道嗎?」
見她大發脾氣,他反倒笑道:「你看你,什麼事情都要掐尖要強。」只聽她道:「大都督若是一視同仁,處置那婢女,我就答應讓慎娘出家修道,不然,免談。」說完,徑直下榻,伸長了胳膊,將他一直推搡出內室,自己扣上房門,將他關在門外,不論他如何叩門,皆賭氣不肯理睬,自顧自回榻上睡了。
她方睡了片刻,忽聽窗子吱呀一聲,她閉目故作不知,忽然身子一輕,原來是孫靖將她從榻上抱起。她用手抵在他胸口,不肯叫他抱,恨聲道:「便教我死了也罷了,又來惹我作什麼?」他卻笑道:「行了行了,都逼得我只能越窗而入了,給我三分薄面吧。」
她這才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嗔道:「那你得說,天下能逼得大都督如此的,只有我一個。」
孫靖無可奈何,只得點頭:「只有你一個,倘再有一個,不,倘再有半個,實實我也吃不消了。」她輕笑一聲,將臉埋入他懷中。
兩人纏綿半夜,孫靖到底答應了,把魏國夫人身邊的婢女也送幾個出宮去修道,以全她的顏面。到了第二日晨起時分,她怕他食言,又扯著他的袖子,讓他即刻便下令。孫靖無奈,只得當著她的面,吩咐掖庭令,將她身邊的女官慎娘等人,還有那日跟在魏國夫人身邊的婢女,一共八人,盡皆送出宮去修道。她這才心滿意足,放開了他的袖子。
待得孫靖從雲光殿中脫身出來,掖庭令這才上前,叉手行禮,恭敬問:「大都督,這幾名女官婢女,要送到何處去修道方合宜?」
孫靖漫不經意,撫平衣袖上適才被蕭氏拉扯出的褶皺,說道:「修什麼道,待送出宮去,都殺了便是。」
當日蕭氏苦心謀劃,將姜氏混入其中,原本以為可以安然出宮為道,不想掖庭令奉了孫靖密令,待送人的牛車一出宮門,便將八人盡皆殺了。
蕭氏自遣出姜氏,惴惴不安,想方設法,派了僅有的得力之人去接應,卻得到密報說諸女皆被殺,只覺胸口劇
痛,坐在鏡前,半晌回不過神來。這下不僅未救得姜氏,還賠上了自己一名親信的女官慎娘。只有錦娘忙忙扶著她的膝蓋,輕聲喚著:「娘娘!」連喚了好幾聲,才將她喚回神來。
「我好沒用啊。」蕭氏喃喃道,「我自以為得計,卻沒想到,反倒害了姜氏和她腹中的孩兒。我有何顏面去地下見先太子!」
「娘娘!」錦娘急道,「娘娘不要這樣想,娘娘已經儘力了。」
蕭氏凄然搖了搖頭,說道:「前幾日叔叔寫信來,問我為何不死。我們蕭氏,世受皇恩,我不肯死,是為不忠。先太子待我舉案齊眉,我不肯死,是為不義。辱及父兄,我不肯死,是為不孝。為了苟活,我的手上沾滿了無辜之血,是為不仁……我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人,為何還要活著……」
錦娘扶著她的胳膊,道:「娘娘,您若是心中難受,便哭一場吧,哭一場或許能好些,娘娘,您受了太多委屈了.
」
蕭氏卻搖了搖頭,用手指拭拭自己的眼角,只見指尖乾乾,她說道:「我哭不出來,我還是要活著,起碼要活到玄澤能得以平安。」她重新打開妝奩,對錦娘道:「替我梳妝吧,再過會兒,只怕大都督要來,不能讓他看出什麼來。」
錦娘驚道:「大都督會不會早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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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氏笑了笑,漫聲道:「他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他既然還願意如此這般,那我便好生陪著他罷。」說罷自掂起螺子黛,細細地描畫眉毛。她生得長眉入鬢,眼如橫波,釅妝之後,更是好看。她對著鏡中的自己嫣然一笑,仍是一番顛倒眾生的絕好風姿啊。
話說這一番宮牆之中的刀光劍影,波詭雲譎,外間卻是半分也不曾知曉,連那魏國夫人,也以為自己的幾名婢女是被蕭氏逼迫送出宮修道了,當下銜恨不已。這一番風波,便如一池春水,被風吹皺,事過便再無痕迹。
卻說那何校尉在鎮上客棧里休養了數日,傷勢已經漸漸無礙。這一日,鎮上卻忽然多了許多從望州城中逃難之人。李嶷上街打聽,原是那郭直縱容手下兵卒,四處燒殺搶掠,不僅搶了偌多富戶,還動輒拉走壯丁,鄉間不堪其擾,民不聊生。而望州城中的鎮西軍只有數千人,守城尚且艱難,更兼沒有糧草,不能出城接戰。那郭直越發大膽,漸漸又開始騷擾望州附近的村莊,終於兵臨城下,逼令裴源投降,號稱若是不降,便要攻下望州城,一旦城破,定要血洗望州,將城中百姓一併視作賊寇。因此不少人扶老攜幼,離開望州逃難。
李嶷聽得此事,心中暗暗發愁。但鎮西軍久為糧草所困,卻不是一朝一夕能想出辦法。自己雖然挾持了何校尉,但那崔公子絕不是好相與的人,只怕難以從他手中換得糧草。他思慮再三,暫且沒有想出什麼計策,忽見街頭熱氣騰騰,原來是一家賣蒸糖糕的小店,正掀了蒸籠,在那裡叫賣熱糕。他忽然想起這幾日,因傷勢好了許多,何校尉的精神也恢復了大半,只是每次吃藥的時候,她總是皺著眉難以下咽。她素來堅韌,即使孤身在山間那般忍飢挨餓,經歷種種艱辛,也盡皆隱忍,倒是這些時日每每喝葯之時,方才顯出幾分小兒女之態。想到這裡,他便掏錢買了一方糖糕,托在手中返回客棧。
這幾日那雜役替他跑腿,早得了不少賞錢,當下見他托著糖糕進來,便笑道:「郎君好貼心,必是替娘子買了熱糕回來。」這裡雖是鎮上,卻是甚少有人吃零嘴,這樣的糖糕更是稀罕,只有那些嬌養孫兒的老人,才肯掏錢買了給孩子吃,他這般嬌寵妻子,當然被打趣。李嶷本來沒覺得什麼,被雜役這麼一說,無端端倒覺得有幾分耳根發熱,當下笑了一笑。待進了屋子,卻見何校尉正伏在窗前,似在看外頭的風景。
她早換了潔凈衣衫,是他前幾日從集上估衣鋪子里替她買來的,雖是粗布舊衣,不知為何,穿在她身上格外熨帖合身,越發顯得纖腰一握。只是這幾日連傷帶病,連下巴都好似尖了幾分,小小的一張臉,還沒有他的巴掌大,擱在她自己的手肘上,兩眼看著窗外槐樹上的鳥窩,兀自出神。他便將糕遞過去,說道:「吃吧。」她回頭見是糖糕,果然歡喜,接過去咬了一口,兩腮鼓鼓如同松鼠一般。他正看得有趣,她忽地想起,問:「你怎麼知道我愛吃糖糕?」
李嶷笑道:「我可是鎮西軍中最好的斥候。」
她想起這幾日吃藥,自己嫌苦,吃完之後,總想著若有塊糖糕吃就好了,但這話只是在心裡想一想,從不曾說出口來,但不知道他是如何猜到的。此人當真是有洞察人心的本事,也難為他有心。那糖糕軟糯香甜,顯然是剛蒸出來的,當下她又咬了一口糖糕,忽然心生警惕:「無事獻殷勤,你想做什麼?」
只聽他笑道:「你們公子派了偌多好手來埋伏我,你卻坐在屋子裡等我,沒有不辭而別,難道不應該請你吃糖糕嗎?」
她怔了一怔,沒料到他竟然看破,不禁嘆道:「他們說你是鎮西軍中最好的斥候,我總以為必是往你臉上貼金,如今才知道,真的沒有言過其實。」便揚聲道:「都出來吧。」
頓時房前屋後草木叢中有人影現身,屋頂上亦翻下數條身影,旋即湧進屋中七八條壯漢,為首那人,正是那日在郭直營中見過的陳醒。他如同一道影子般飄進來,抱拳朝何校尉一禮,默不作聲,站在她身後。
李嶷見了這般陣仗,搖了搖頭,說道:「牆頭的弓弩手,也叫他們撤了吧,我有話與你說,不會再挾持你的。」
她卻瞥了他一眼,道:「我也有些你不愛聽的話要說,所以那些弓弩手,還是讓他們待在那裡吧,免得待會兒你一不高興,就用刀子指著我的咽喉了。」
李嶷搖了搖頭,似是無可奈何的一笑。她揮了揮手,陳醒等人又盡皆退去。此時她方才問:「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李嶷道:「你都吃了我的糖糕了,難道不應該同我一起,去拿下并州城?」
她不禁好笑:「一塊糖糕就想換取并州城,皇孫你的如意算盤,打得挺好啊。」
李嶷道:「并州城主韓立,是一個奸險狡詐、兩面三刀的小人,早先就對朝中號令陽奉陰違,之後與孫靖也貌合神離。韓立所有不過并州、建州二城,偏偏此二城處於水陸要衝,不論是運糧,還是用兵,都得經過這兩座城池。」
她不禁瞟了他一眼:「看來皇孫不僅想要并州,連同建州也想拿下。」
只見他點點頭,說道:「建州距離并州兩百餘里,快馬一夜可到。只要拿到韓立的虎符,就能拿下建州城。」她也盡知他意,如有建州,舉兵而返,并州自然也在囊中。
李嶷道:「我若是挾持著你去見你家公子,只怕你家公子不肯給我糧草,但我若是手裡有建州,或是并州,想必崔公子必然是肯與我做一番好商議的。」
她聽到他這般謀劃,不禁讚歎:「看樣子,這便是皇孫誠懇敦厚之處,打算用并州或是建州,來換取我們定勝軍的糧食了。」
李嶷點了點頭,說道:「我說完了,你有什麼讓我不高興的話,也可以一併說了。」
那何尉慢語輕聲地提議,由李嶷仍借著裴源的名頭,去與韓立周旋談判,看看能不能令韓立動搖。李嶷卻道:「鎮西軍被郭直困在望州,又無糧草可戰,韓立素來姦猾,絕不會對鎮西軍假以辭色。不如還是定勝軍遣出使者,去與那韓立交涉,只言定勝軍崔公子所率大軍要借道建州,並許以好處,韓立為人狡詐貪婪,崔家軍軍勢威望極盛,他八成會答應。」
她聽聞他這般說,拊掌笑道:「皇孫果然是誠懇敦厚!」他嘆道:「我就知道你等著我說這番話,你如何謀劃的,還是直接說出來吧。」
她笑道:「借道建州這等大事,若是我們定勝軍只遣了使者去說,哪怕這使者是我,只怕韓立都不會動搖。除非…….」她笑盈盈的,眸光流轉,看了李嶷一眼,說道:「除非我們公子親至韓立府上,他必然會鄭重其事。」
李嶷一言不發,只是看著她,她嘆了口氣,道:「可惜我們公子偶感風寒,實在是不便出行。因此,若得有一個人扮成我家公子,去與那韓立協商,或可成事。」
李嶷冷冷地道:「你家公子哪怕沒有偶感風寒,你也不願意他冒此風險吧,畢竟,韓立乃是反覆小人,萬一他扣押了你家公子怎麼辦?」
她竟然坦然點了點頭,說道:「難就難在,我家公子,也不是尋常什麼人都可以冒充的,不然,鬧出捉刀之人那樣的破綻,就不好了。」
「捉刀之人」這典故,是說魏王曹操覺得自己相貌不夠威嚴,所以就用崔季珪冒充自己,接待匈奴使,而曹操自己則捉刀立床頭。面見之後,令人去問使節:「魏王如何?」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頭捉刀人,此乃英雄也。」
聽她如此這般說,他不過笑一笑,心道:你以為你家公子當世英雄,所以才叫我冒充他,明面上雖也在捧我有英雄氣概,但我為什麼要冒他名頭。心中十分不快。
只聽她道:「只要皇孫願意合作,如果成功取得虎符,鎮西軍和我定勝軍各取一州,我們定勝軍要建州。我也可替公子答允,彼時兩座城中糧草,盡歸鎮西軍所有。」
李嶷略一思忖,心想這條件不能不算優渥,她既然來遊說自己與之合作,自然是知道這條件自己無法拒絕。他素來統兵,極有氣度,覺得此事划算,便強壓心中不快,道:「如此,確可一行。」又道:「我們來打個賭吧,誰先抓到韓立,或是殺了韓立,并州就歸誰;誰先拿到虎符,建州就歸誰。」他心道:我雖可冒充你家公子前往,但等行事之時,你可別想轄制我。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何突然便爭強好勝起來。
她並不以為意,只問:「若是我既抓到韓立,又拿到虎符呢?」李嶷沉聲道:「那并州建州都歸你,我鎮西軍絕無二話。反之亦然!」她便道:「好,若是并州建州都歸鎮西軍所有,建州素來為東去北去要道,我定勝軍來日商請借道過境,鎮西軍不得拒絕。」
李嶷欣然應允:「可以!反之亦然!」
她一揚眉:「擊掌為定!」當下伸出手掌,李嶷與她輕輕三擊掌。二人既擊掌為誓,旋即率陳醒諸人一起,動身前往并州。
那李嶷既答應扮成崔公子,自何校尉以下,陳醒諸人,每個人皆稱他為「公子」,恭恭敬敬,並不露半分破綻,真拿他當崔公子伺候。這崔公子日常衣食住行,極是講究,陳醒身上帶了無數銀錢,一路揮霍。行得數日,又有定勝軍的人,攜帶了車馬、奴僕、衣飾諸物,甚至還有幾名廚子和幫傭,大隊人馬追上來,浩浩蕩蕩,與他們並作一隊。每日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坐卧之時,必奉上潔凈自帶的褥墊,就是車馬,雖然外表樸實無華,內里也細巧非常,一茶一幾,皆嵌在車內。那套車的兩匹馬,更是行得極穩,也不知怎麼做到的,路上無論如何坎坷難走,車裡茶杯中的茶水,卻是不曾被晃出過半滴。饒是李嶷身為皇孫,見識過天家富貴,也沒見識過這般排場,不得不嘆一聲節度使之子,果然是驕奢淫逸。
而那何校尉亦真如侍女一般,每日侍奉他,每到住宿打尖之地,她必然親自檢點他的坐卧之處,甚是細心體貼。他心中鬱結,但又不好開口詢問她,素日難道就是這樣伺候崔公子的?每一想到此處,心裡不免一陣難以言喻的滋味,說不清道不明,反正十分不好受。這日已至湖裡鎮,距離那并州不遠,但見她親自燒了熨斗,在替自己—哦不,崔公子—熨燙衣衫,他終於忍不住問:「像你這樣的侍女,你家公子身邊有多少?」
她頭也沒抬,說道:「幾十個吧。」
他心中越發不快,問道:「同你一樣的,難道竟有幾十個?」
她明明就是獨一無二的人,但她自己卻渾不在意,說道:「公子自幼就不乏人伺候,有幾十個婢女,再尋常不過了。皇孫難道在王府之中,不是這般錦衣玉食嗎?」
他聽了這話,卻並沒有介面。她終於抬頭,卻不是看他,而是拎起衣服看了看,又在他身上比了一比,這才滿意地道:「公子這件衣裳令你穿著,才算通身好氣派。」
他還未答話,她忽地懊惱:「他們雖然帶了公子的衣物,卻不曾帶公子的冠子來。」原來那崔公子素日束髮用玉冠,此時行道途中,又到哪裡去尋玉冠,便派人回去定勝軍營中取,也來不及了。
他再也忍耐不住,冷言相譏:「若不得玉冠,就扮不像你家公子了?」
她想了一想,竟有幾分沮喪,道:「若是我的簪子在,倒還使得,雖比不上公子的玉冠好,但那支簪子還算是羊脂玉,可以用得。」
那日在井畔,他搶走了她的簪子,本來是想叫她用搶走的自己的珠子來換的。此時此刻聽到她如此說,當下從袖中抽出一物,擲在她面前,她伸手接住,見竟然是自己那支玉簪,頓時喜形於色:「哎呀,原來你帶在身上,這可太好了。」
於是她請李嶷坐下,重新給他梳頭束髮,又替他插好這支玉簪,臨鏡一照,她倒是十分滿意:「是了,這才是我們公子的派頭。」張羅著還要李嶷試一試那件衣衫,他早就十分不耐,拂袖而去。
李嶷心中鬱悶,直到半夜,還不曾睡著。思忖自己吃了這等說不出的悶虧,回頭要怎麼樣才能找回場子,
總是等有機會見了那崔公子,令他也大大地吃個虧才好。只是她素來狡猾,若是想令崔公子吃虧,必要先騙過她去。至於頭頂這根簪子,他抽下來,在手裡掂了一掂,心想事畢定要問她討回自己的珠子,再立時把這簪
子還給她,一刻也不留,免得污了自己的頭髮。正在思量,忽聽外頭有夜鳥啾啾鳴叫了數聲,正是鎮西軍中的暗號。
他不動聲色,也不點燈,悄悄起身,往窗軸里倒了一點燈油,輕輕推開窗戶,無聲無息。過得片刻,卻見謝長耳輕巧翻入,見到李嶷,不由得大喜過望,執著他的手道:「十七郎,可叫我好找。」
原來李嶷自郭直營中追蹤何校尉離去,望州城中的裴源諸人卻是十分著急,四處派人,終於尋得他所留的暗記,一路追上來,但定勝軍的人十分警覺,難以靠近。今夜謝長耳終於想法子,趁著哨探稍懈,混進了他們留宿之地。當下李嶷三言兩語,將自己與何校尉的約定說了。謝長耳聽得目瞪口呆,說道:「十七郎,你要扮作崔公子,去見韓立?」
李嶷道:「無妨,我自有脫身之策。」當下又囑咐謝長耳,如此這般,謝長耳連連點頭,這才翩然離去。
卻說那韓立,身為并州刺史,聽聞崔公子親來拜見,自是驚疑不定,但定勝軍勢如破竹,大軍壓境,卻也是得罪不起,忙大開中門迎了出來,又設下歌舞筵席,好生招待。
當下請李嶷居於上位,何氏侍立於側,韓立居於主位,又有韓立的心腹謀士呂成之侍坐在側。至於陳醒等崔公子的侍從奴僕,也在府中下房,由韓立的部屬陪宴款待。
那韓立笑眯眯敬過數巡酒,方才問道:「崔公子,這歌舞如何?」
李嶷道:「自離故地,一路兵戈風塵,久不見歌舞,此時此景,真當得起「太平富貴'四字。」韓立不由哈哈大笑,說道:「崔公子過譽了。公子折節下交,韓某感動得很。」李嶷道:「哪裡,雖與韓公素昧平生,但韓公風采,素來為我敬仰。」韓立不由「哦」了一聲,道:「韓某僻處并州,倒是不想公子如此抬愛。」李嶷道:「我有幾句話,所謂忠言逆耳,不知道韓公想聽不想聽。」
那韓立看了一眼呂成之,呂成之雙手擊掌,舞姬樂隊皆停止,齊齊退出。韓立這才道:「公子但說無妨。」
李嶷道:「世人看韓公,扼守并州、建州,皆為衝要之地。大都督遠在西長京,需仰仗韓公之處甚多,若鎮西軍東進,韓公可以從并州、建州兩地出軍,包抄合圍。若鎮西軍勢大,韓公自可退守並南關天險,可謂左右逢源,進退自如。」
韓立撫須道:「我們韓家世鎮並、建二州,我本朝廷委任的刺史,與公子說句實話,我也為難得緊。一廂是大都督,威勢煊赫,一廂是鎮西諸府,原本也是我的同僚。」他不禁嘆了口氣,說道:「若是與鎮西軍兵戈相向,未免傷了當年的情誼。可若是避而不戰,大都督面前,又失了信義。」言畢,臉上顯出為難之色。
此時何校尉忽道:「妾有一句話,想請教韓公。」
韓立早就聽呂成之說,崔公子身邊有一位錦囊女何氏,極受信重。因此她忽然插話,他並無多少不悅之色,反而笑道:「何娘子但說無妨。」
她便問道:「韓公認為,遠在西長京的孫靖大都督,是個什麼樣的人物?」韓立拈鬚微笑道:「大都督其人,果決聰穎,心思縝密,是當世難得一見的英雄。」
她點一點頭,言道:「果決之人獨斷專行,聰穎之人從來自負,心思縝密之人自是多疑,不會輕信他人。韓公對大都督其人,知之甚深啊。」
韓立不由哈哈大笑,說:「這是你說的,可不是我說的。」
當下飲過一遍酒,韓立又道:「話未說盡,何娘子但說無妨。」何校尉便微微一笑,道:「韓公認為,在孫靖大都督的心裡,韓公你是個什麼樣的人?」韓立又是拈鬚含笑:「哦?這韓某倒不便妄自揣測。」
她道:「只怕在大都督眼裡,韓公你比起鎮西軍,甚至那勤王之師的統帥李嶷李皇孫來,更算得上心腹之患。」
韓立心中一動,面上卻不動聲色,只道:「願聞其詳。」
「大都督殺伐果決,先帝、先太子、諸王及王孫,百多口人皆已受誅,與李皇孫自然已經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而大都督志向高遠,既然已經做了這一步,自然是學先賢,扶幼帝登基,實權攝政。」她櫻唇中吐出淡然的話語,論起天下大勢來,卻是娓娓道來,甚是動聽。
韓立不由點頭:「不錯。」
「大都督既然志存天下,謀劃良久,縱然鎮西軍此時勢大,但大都督落子於先,未必沒有勝算。而韓公你久據並、建二州,待大都督平定鎮西諸府之後,韓公以為你下場如何?」
韓立聽她如斯問,不由嘆了口氣:「那還用說嗎?狡兔死,走狗烹,自來如此。」
「那如果韓公你是大都督,此刻鎮西軍銳進,而我定勝軍趁機南下,並、建二州又並未處於掌控之中,大都督會如何行事?」
韓立不由笑道:「自然是想法子讓我出兵,與鎮西諸府惡戰,不論是鎮西軍兵敗,還是我兵敗,於大都督而言,都是兩全其美之事。」
她嫣然一笑,道:「韓公果然聰明人,知大都督甚深。」
韓立哈哈大笑,道:「錦囊女果然名不虛傳。」轉臉舉杯向李嶷祝酒,嘆道:「崔公子好福氣啊。」李嶷聽她巧舌如簧,說得韓立這老狐狸都明白過來其中的微妙之意,當下也一笑舉杯。
諸人歡笑飲酒。李嶷素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眼角餘光早瞥見有一名僕人從外間匆匆進來,走到呂成之身邊,附耳細語了兩句。呂成之眉頭一皺,輕輕拉了拉韓立的衣角。
韓立會意,道:「崔公子且寬坐,後堂有些許小事,韓某去去就來。」李嶷笑道:「韓公請自便。」
韓立朝李嶷拱手行禮,匆匆帶著呂成之離開。
原來京中孫靖遣出的使節,攜帶著孫靖賞賜給韓立的大量金銀珍寶,珠玉彩帛,終於趕到了并州刺史府上。這
孫靖遣來的使節,倒也不是別人,乃是韓立的同鄉,并州有名的大族顧家的顧九郎顧禎。顧氏一門枝繁葉茂,頗
多子弟在朝中為官,其中官做得最大的,也就是顧禎的堂兄顧價了,在孫靖謀逆之前,顧價乃是中書令,正經的丞相。宮變之後,孫靖對這位文臣之首還極為客氣,蓋因當初孫靖領兵征屹羅,顧價正任兵部尚書,是有名的能臣,所有糧草調度,皆從其手而出。先帝因暴躁多疑的性子,數次也命兵部挾制脅迫孫靖,而顧價為了戰局,為了在外征戰的大將沒有後顧之憂,在天子面前懇切直言,很替孫靖爭過幾回公道。後來孫靖大敗屹羅,先帝嘉賞,將顧衸升任了中書令。但顧價與孫靖並無私誼,只出於公心。因為屹羅一滅,他便立時向先帝諫言,削弱諸節度使的兵權;先帝晚年甚是剛愎,不聽他的勸諫,孫靖這才得機起兵謀反。也因著這種種前因,宮變之後,孫靖非但沒有殺顧價,反倒客客氣氣,將他奉若上賓,要任命他做首輔。顧價頗有氣節,辭官不做,每日穿著布衣閉門讀書,逢有勸降者,他道:「我是大裕李家的臣子,本該殉國,如今苟活,乃期太孫還朝。」
一時之間,諸多世家隱隱竟以顧祈為首,既不降,也不朝,與孫靖僵持著。孫靖雖殺人如麻,倒也不好將這些世家巨族統統都株連九族,盡失人心,所以想了很多法子。偏這顧氏族中枝繁葉茂,子弟眾多,就有一人為富貴所動,此人就是顧價的遠支堂弟顧九郎顧禎。他本在禮部做一名六品小官,此時投向孫靖,正中孫靖下懷,當下將他連升三級,以示表率,還任命他為使節,特意遣他來遊說韓立,蓋因顧氏乃并州望族,而韓立無論如何,也得給顧氏子弟三分薄面。
此刻顧禎得意揚揚站在堂中,看著奴僕將一箱箱珍寶放在堂上,展示給那韓立看。
顧禎正色向上虛拱了拱手,方才道:「大都督言道,韓公鎮守二州,直面鎮西諸府逆賊,甚是辛苦,特命我從京都送來這些,皆是大都督親自從內庫精心挑選的奇珍異寶,以饗韓公之功。」
韓立從前也見過顧禎,但顧家出色的子弟甚多,彼時韓立只覺得他泯然於眾,庸庸碌碌。今日前來,又是另一番景象,用得意忘形、趾高氣昂來形容亦不為過。當下不動聲色,笑道:「還請九郎替我多多拜謝大都督,韓某無功受祿,感激涕零。」
顧禎笑道:「韓公過謙了。」
當下韓立恭恭敬敬請顧禎上座,那顧禎也不謙讓,笑道:「我奉大都督之令前來,便代大都督上座了。」言畢施施然坐下。韓立這刺史府,他往年也曾來過,都是隨族中尊長前來拜望。彼時艷羨無比。只為韓立這刺史府,建得極是氣派,蓋因并州、建州兩地皆是南來北往的水陸要衝,商隊皆從此過,人煙稠密,商賈雲集,稅捐頗厚之故。當時自己只在心中羨慕萬分,心想如在這刺史府中吃上一頓飯,該是何等的快活,只是沒料到,自己也有在這華麗氣派的刺史府中高高上座的一天。他正在感慨萬千,忽聽韓立問:「不知九郎可帶來大都督手書或鈞命?」
那顧禎心中不悅,心道雖是舊識,但這韓立未免也太託大了,口口聲聲,已經喚了自己兩次九郎,難道就不能稱自己一聲如今的官銜顧侍郎嗎?他不是有城府的人,心中不喜,立時就帶到了臉上,沉聲道:「自然是有的。其實大都督遣我來,一來知道我與韓公乃是舊識,正好讓我跑這一趟,與韓公敘敘舊;二來,大都督也憂心戰場上箭矢無情,擔心韓公的安危,所以特意命我帶來了十二名金甲衛士,囑我命衛士日夜須臾不離韓公左右,務必要守護韓公周全。」說著拍了拍手,只見十二名金甲衛士持戈上堂,個個相貌堂堂,生得威武雄壯。顧禎得意揚揚地說:「這可是大都督親自命我替韓公挑選出來的。大都督說道,顧侍郎,去替孤挑選十二名金甲衛士,護衛韓立。某在羽林衛中挑選了好久,才選了這十二名身高几乎一模一樣、樣貌威風的衛士。」
韓立做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說道:「大都督這般周到,恩重如山,韓某真正感激涕零,無以回報。還請顧侍郎上覆大都督,就說韓某唯有親率守軍,與那鎮西軍等逆賊拼個粉身碎骨,才能報答大都督的恩義。」
那顧禎聽他這般說,終於心滿意足,點一點頭說:「好說!好說!」
當下韓立又親自吩咐,準備上好的客房,供顧禎休息。又親自將那顧禎一直送到客房之外,這才迴轉後堂。他回到後堂之中,便問自己心腹謀士呂成之:「成之,你怎麼看?」
那呂成之道:「大都督此舉,就是逼韓公出戰,不然,何必派十二名金甲衛士來?說是保護韓公,實則是脅迫。」
韓立哼了一聲,並不言語。呂成之道:「那崔家的人,如今還在宴廳里,這事萬萬不可讓顧九知曉。」
韓立深以為然,點了點頭:「崔家的人……我倒覺得,可以好好用一用。崔倚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呵呵,竟然送上門來,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
話說韓立既去了良久,紅燭高燒,華堂之上,舞姬在宴廳中翩翩起舞,樂部奏著時新的曲目。奴僕殷勤奉菜斟酒,李嶷一杯接一杯飲酒,實則以袖遮掩並未喝下,而是巧妙地將酒傾在衣服上。
又飲得幾杯,他便手一松帶翻了酒杯,口齒不清地笑道:「哎呀,怎麼打翻了。」何校尉急忙起身上前,扶住李嶷,道:「公子,你飲醉了。」
李嶷彷彿真飲多了,身子軟軟斜靠在她身上,卻壓低聲音說道:「情形有些不對。」
她深以為然,扣住袖中的焰火,想召喚陳醒諸人,但此時諸人皆身在韓立府中,要脫身只怕極難。二人對望一眼,正在尋思應對之策,突見呂成之走在當先,身後帶著無數氣勢洶洶、手持兵刃的士卒,一擁而入宴廳。
呂成之冷聲道:「崔公子醉了,送崔公子去客房休息。」
何校尉眉頭一蹙,彈出袖中焰火,幾乎是同時抬臂發射弩箭,李嶷在她掩護下朝窗子衝去,一名兵卒擋在呂成之面前,被她所射出的弩箭射中,旋即更多兵卒衝上去圍住何校尉攻擊。
李嶷踢開窗子,只見窗外埋伏了密密麻麻的弓箭手,皆用箭對準了他。李嶷踹飛一名弓箭手,奪了一把刀在手,砍倒兩人,就要殺出去。忽聽身後呂成之帶著涼意的聲音,說道:「崔公子,且慢。」
他回頭一望,原來韓府仗著人多勢眾,已經抓住了何校尉,用刀架在她脖子上。呂成之滿面笑容,道:「崔公子,既來之則安之,何必這麼急著走呢?」
李嶷伸指,緩緩抹去手中刀刃上的鮮血,眼神銳利,盯著架在何校尉頸間的刀刃,冷冷地道:「你們這待客之道,也未免太隆重了些!」
呂成之道:「今日若留不下公子,我交不了差,只好殺了這何氏女,向主公交代了。」
李嶷想也不想,說道:「今日若是我束手就擒,你們須得把她放了!」她卻揚聲道:「公子快走!莫要理睬這等無信小人!」
呂成之笑道:「崔公子放心,崔公子這樣的貴客倘若留在我們并州,怕是定勝軍上下都不放心,當然是要安排送這位何娘子回去,好好向節度使崔大將軍分說分說,以免誤會。」
何校尉見自己施放焰火為訊,陳醒諸人卻並未出現,只怕是也已經被韓府的人控制,知道今日難以脫身,當下揚聲道:「我不走!公子,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心中卻想,以李嶷的身手,八成還是能闖出去,只要他脫身,斷不好意思不來救自己罷。再說只要所謂「崔公子」走脫,自己一介女子,韓立單拿了她,也並無多少用處。
忽聽得「噹啷」一聲,正是李嶷將刀扔在地上,束手就擒。
她不禁吃了一驚,而那呂成之早禁不住哈哈大笑,道:「崔公子果然情深意重,愛惜美人。」說罷將頭一偏,示意左右上前,兵卒們一擁而上,綁住李嶷。
當下呂成之親自率人,將李嶷、何校尉送進一間客房。
呂成之笑道:「公子請放心,這裡門窗屋頂皆嵌有精鋼,安全無虞。公子乃是我們并州的座上賓貴客,絕不能讓刺客來冒犯了公子。」
何校尉冷笑道:「牢房就牢房,說得還這麼好聽!」
呂成之哈哈一笑,道:「這遍地錦繡,怎麼不是綺羅鄉?」言畢,便勸二人好好休息,轉身準備離開。忽又聽那何氏道:「且慢!我家公子素性愛潔,你們多備些熱水,我要侍奉公子沐浴。」
呂成之說:「行,馬上我就叫他們送上香湯。」
那何氏又道:「多拿些厚氈來,免得沐浴時透風受寒。」她語氣狠厲:「我家公子要是在你們并州有半分不適,我崔家大軍一定踏平你并州城。」
呂成之見她色厲內荏,笑道:「行,厚氈,給你拿。」
當下吩咐下去。過不多時,只見數名婢女,捧著厚氈等各樣事物進來,那何校尉也毫不客氣,指揮韓府眾婢女,將厚氈掛在門窗上,嚴嚴實實遮住了所有門窗,又索要了數匹彩帛細布,又命婢女們將屋中屏風後的浴桶,當著她的面洗刷乾淨,注滿香湯,灑上了各色花瓣,浴桶前還放著數個木桶,內裝著熱水預備添水,一副打算侍奉崔公子好好沐浴的作派。待得所有婢女們都退出客房,門外守衛便鎖上房門。
她聽到落鎖之聲,又靜待片刻,方才逐一仔細檢查厚氈,確認遮好了門窗和所有縫隙,然後朝李嶷使個眼色。兩人一起細察室內各處,持燈輕敲桌下、床下地板等等,發覺屋內果然有好幾處可以監聽的銅管等漏音之物,李嶷飛快將彩帛壓放在地板漏音處,又將那素布撕開,堵住所有可疑的縫隙。
不談此二人在房中忙碌,單說那韓立聽到呂成之覆命,說已經順利扣住了崔公子,不禁大喜過望。呂成之道:「外邊種種傳聞,說這崔琳乃是崔倚的獨子,從小體弱多病,但擅於兵事,沒想到,他身手還是挺好的,若不是主公吩咐,伏下重兵,拿住了那何氏,只差點叫他走脫。」
韓立道:「既然敢往我府中來,這膽氣本事,自然是一樣不缺的,不可等閑視之。雖然扣住了他,但一定要細細盯住他的一舉一動。」
呂成之點了點頭,說道:「早就安排好了,關他的那間屋子,布置了各種竊聽機括,還另派了人盯住他。」
此刻那屋中,李嶷與何校尉細細察看,確認堵住了屋內所有竊聽的機括,她方才輕聲道:「公子,可以沐浴了。」
兩人一起轉入屏風之後,浴桶水面浮著花瓣,倒是馥郁芬芳,只見一點月光從屋頂瓦間漏下,反射在浴桶花瓣上。李嶷一見,便知屋頂有人揭瓦窺探,便抓住她的手,眼神向上一瞟,她會意,就勢投入他懷中。
李嶷嘴唇幾乎不動,以極細微的聲音說道:「屋頂有人。」她嘴唇幾乎不動,也是極細微的聲音問:「那怎麼辦?」
他瞥見屏風上搭著數匹輕薄如煙的紅綢,正是適才自己嫌棄這綢緞太輕,不足以隔音,所以扯開之後又隨手搭在屏風之上,當下心中已經有了計較。他伸出一隻手探了探浴桶里的水,撥動了一片片花瓣,輕輕一笑,故意說道:「水溫正好,不如我們一起洗吧!」
他聲音不大不小,是平日正常說話的聲量,顯是說給伏在屋頂揭瓦窺探之人聽的。她睫毛微動,似還沒想明白他是何意,忽見他已經伸出一隻手攬住自己的腰,另一手拉住搭在屏風上的那幾匹紅綢,用力一揚扯,紅綢展開飛起,如長虹划過半空。他抱著她已翻身落進浴桶,此刻紅綢才翩然緩緩下落,正好縱橫交錯,將整個浴桶都籠罩其中。
伏在瓦上的那韓府派來的窺探之人整個視野被飛起展開的紅綢遮住,只能伏低身子,左右調整,視線卻被遮掩個嚴嚴實實。而浴桶中,李嶷既抱著她落入水中,此刻便又一起浮出水面。熱氣氤氳,只見她濕漉漉的眸子便蒙上了一層水光,彷彿仍在怔忡,燭火透過紅綢映進桶里,波光斂灧,她的臉頰便如添了淡淡的緋色。也不知是不是熱氣熏蒸,他只覺得適才明明試過水溫了,但一旦全身浸在這浴桶中,這水還是太熱了,熱得他胸口都有些發緊,心跳得又快又急,怦怦作響。浴桶中既浸了兩個人,自然十分狹小,她微微一動,手臂便擦過他的手臂,水流輕輕在兩人之間流動,像羽毛,令他肌膚收緊,痒痒的。他慢慢伸手,探向她的耳側,她的睫毛微微顫動,離得太近,眸子里全是他的倒影,水珠從她臉頰滑落。他覺得那水珠是露珠,而她,是一朵最嬌艷的花,呵一口氣,都會融化的那種。他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從她的耳側摘下一片花瓣,也不知道是那花太香,還是她身上本來就帶著香味,只覺得指尖拈著那花瓣,幽香中人慾醉。
必是這浴桶上方覆著數重紅綢,所以才有些透不過氣來。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都有些迷離:「這水是不是有些太熱了?」
她那雙貓兒似的眼睛,卻又似喜似嗔,瞧了他一眼。浴桶中太小,她的手只能搭在他胳膊上。她的手如同白玉一般無瑕,又輕又軟,他忽然想捏一捏,不知捏在手心,會是何等感覺,大約像絲綿,或是像雪花,像牢蘭關下大雪的時候,他團起的雪,又輕,又軟。但雪是涼的,她是暖的,手心貼在他的肘上,像一塊小小的炭,灼得他都有些生痛了,但偏無法令她將手挪開,只得自己挪開視線,望了望浴桶上方,覆得縱橫交錯的數重紅綢,說道:「現在可以說話了,屋頂那人定瞧不見浴桶中的情形。」
她卻瞪了他一眼,問:「剛才你為什麼不走?」
「你都要和我同生共死了,我要走了,豈不顯得無情無義。」
「我不是要和你同生共死。」說了這半句,她忽然停住。他又抬頭望了一眼紅綢,似是漫不在意,說:「咱們擊掌為誓,我要是走了,那不就立時輸了嗎?」他頓了頓,又道:「再說,你叫我來扮崔公子,我總要扮得像些。若是你落入敵手,你家公子會拋下你不管嗎?」說完,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她。她卻彎了彎嘴角,答得甚是輕鬆:「我不知道,但我定會勸他,公子是做大事的人,不值得為了救我不顧大局。」
他並不滿意這個答案,但也並無他法,因為真正想問的問題,一句也問不出口。她隔著氤氳的水汽看著他,大約水真的太熱,或是紅綢的映襯反光,他從胸口一直到臉上,都浮著一層紅,連耳垂都紅透了,活像一隻被煮熟的蝦子,看著倒沒有那麼凶了。浴桶太小,少年郎身形高大,胳膊長腿也長,只能弓著背極力盤著腿,手臂貼在浴桶的木壁上,饒是如此,她還得像瓜子瓤貼著瓜子殼那樣緊緊貼著他。他大概也覺得窘,渾身的肌肉都是緊繃的,素日洒脫恣意的人,此刻竟像一隻硬殼蝦。她忽然笑了。
他問:「你笑什麼?」
她又笑了一聲,才說:「想起咱們第一次見面,好像跟現在差不多。」他回想了一下當初知露堂中的情形,說:「對哦,不過那時候,你真的太凶了,上來就跟我打架!」
她瞟了他一眼,說:「胡說八道,明明當時是你一上來就跟我動手。」他抱怨道:「你搶了我的珠子,到現在還沒還給我呢!」她故作不解:「什麼珠子,哦?那根破帶子?我早就扔了。」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束髮用的那根玉簪,說道:「反正你不還我珠子,我是不會把這根玉簪還給你的。」話音剛落,她忽然伸手就將那支玉簪從他發間抽出,回手就插到了自己頭上,他伸手想要奪回,她伸手擋住他的手,用力將他的手推回去,正抵在他胸口,他只聽到自己心跳如鼓,他想反手抓住她的手,但不知為何,知道此刻萬萬不能伸手抓她的手,不然自己可能就會做出十分冒失的舉動。他十分彆扭地把聲音都高了兩分:「還我!」
她輕笑一聲,有恃無恐:「怎麼?崔公子你想在此時此地,跟我動手?」
他很想叫她把手挪開,但一時又捨不得叫她挪開,又很怕她會隔著手背都覺察到自己心跳異常,當下只得急急地扯開話頭:「說正事,咱們陷在這裡,你有什麼打算?」
她輕笑一聲,終於收回了那隻手,將手輕輕地扶在浴桶的桶沿上。她的手指甲圓圓的,像半透明的貝殼,偏透著淡淡的粉,又像是嬌嫩的花瓣,他看了一眼,不好意思再看,只得挪開目光,又去看那頭頂的紅綢,耳中聽到她的聲音,說:「當然是,想法子回到定勝軍,再來救公子你呀。」
他不由問:「是嗎?你回到定勝軍之後,真的會來救我?」
她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托起他的下巴,左右端詳。她的眸子本來就大,像黑水晶一般清澈,倒映著紅綢和搖搖燭火,還有他的臉,他的眼睛,他的眼中也只有她吧。那根纖細的手指托著他下巴,他只覺得全身血液都凝固了,過了好半晌,才聽見自己乾澀的聲音,問:「你看什麼?」
她輕聲細語,如同和風細雨一般,似潤物無聲,說得誠摯無比:「皇孫此頭顱,可值無數城池,我怎麼會捨得不來救呢!」
他忍不住放聲大笑。只笑得伏在屋頂窺探的那名密探再次挪動方位,試圖調整視線,但無論怎麼挪動,都只看得到紅綢嚴嚴實實罩住浴桶。那兩人於浴桶中喁喁私語,卻是半句也聽不見,只能聽見最後那崔公子放聲大笑,似是十分愉悅。
話說韓立接到窺探之人的密報,房中種種情形,一時也忍不住放聲大笑:「沒想到,那崔公子還真是個憐香惜玉之人,連洗個澡,也能洗得這般風光旖旎。」
呂成之恭聲道:「我還命人盯著,只是那何氏女著實仔細,用厚氈遮住門窗,室內地板下本裝著有竊聽用的銅管,但那兩人頗為警醒,銅管處皆被他們覺察,堵上了厚物。只怕我們的人,也聽不到什麼有用的東西。」
「無妨,這崔公子身陷囹圄,還能有閒情逸緻鴛鴦戲水,果然不是尋常人。」韓立想到此處,忍不住擊節讚歎,「崔倚雖只此一子,但可抵旁人十子啊!有趣,有趣。」
話說夜既已深,房中又是另一番情形。因明知被重重監視窺探,從浴桶中出來之後,李嶷和何校尉就只得隨機應變,兩人躺在床上,把帳子都放下來,藉此遮掩屋頂窺探的視線。
兩人既躺在床上,偏只有一床被子,大紅綾子織金鴛鴦,甚是喜氣曖昧。李嶷本欲再要一床被子,但又擔心韓府中人起疑,只得將那鴛鴦被展開,兩人平平整整地蓋了。他睜眼看著帳頂綉著的繁複花紋,屋中燭火透過帳子映進來,微微搖動,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見她雙眼閉著,似乎睡著了。
他卻知道她並沒睡著,因此道:「我有句話想問你。」她果然 閉著眼反問:「什麼?」他說:「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她仍舊閉著眼睛,說:「你不是知道我姓何嗎?」他卻問:「你們家公子,平時都是怎麼叫你的?」她終於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兩個人睡在枕上,靠得極近,呼吸之聲相聞,他不知在想什麼,看著竟似乎有幾分不悅,她便問:「你問這個做什麼?」
他振振有詞地說:「我怕在韓立面前露餡啊,難道我也要叫你何氏?」說到這裡,他忽得起了一個念頭,說道:「要不我給你取個名字?」她哼了一聲,重新仰面躺好,說:「你能給我取什麼好名字,以你的德性,難免想給我取什麼阿貓阿狗的名字。」
他翻側過身來,支著手臂仔細看著她的臉,她閉著眼並不看他, 他便笑道:「你別說,阿貓么,還真有點像!」他一直覺得她像貓,又嬌,又嗔,有時候又會冷不丁撓人。他心思活絡起來,想到貓兒伸懶腰的樣子,心想她這麼一個人,不知道伸起懶腰來是什麼樣子。正滿腦綺念時,她忽地也翻側過身來,睜眼看著他。兩人四目相對,又近在咫尺,她的睫毛微微顫動,像花蕊,適才在浴桶中的時候,他其實就特別想伸手摸一摸她的睫毛,會像蝴蝶一般,輕輕在掌心顫動吧!雖然這念頭太唐突了,他極力自製,不讓自己真的伸手去摸。她見他眼神幽暗似深淵,心裡倒隱隱生起一種複雜的情緒,不是害怕,也不是驕矜,就是覺得…….這人眼神為什麼突然變了,她便翻身背對著他,亂以他語掩飾:「你就叫我阿錦吧。」
他見她翻身用背對著自己,也覺得渾身頗不自在,就也翻身平躺,說道:「我就知道你拿假名字糊弄我,假名字我不想叫。不如,我就叫你阿稻吧,或者阿枕也行。」
她難得不解:「為什麼要叫阿稻,阿枕?」只聽他似是忍住笑意的聲音:「自己想。」她忽地頓悟,翻身坐起,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冷冷地用袖中金錯刀抵住他的咽喉:「你是笑話我兩次假裝有孕的娘子,一次把稻草塞在衣服里,一次把枕頭塞在衣服里?」
他瞥了一眼抵在自己咽喉的金錯刀,說:「你看你,我姓甚名誰,家裡父母兄弟,甚至排行來歷,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不過問你一個名字,你都不肯告訴我。」他的聲音中,難得透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委屈:「刀箭無情,韓立未必不會動殺心,明天我要是死了,連你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豈不冤得很。」
她聽他說得真切,不知為何,手指已經緩緩地鬆開,收起金錯刀,一聲不吭重新翻身躺下。他也重新躺下,兩人背對著背,她卻聽見他輕輕的呼吸聲,還有自己的呼吸聲。
她聽見自己輕輕的聲音,說:「我叫阿螢,我母親給我取的乳名。」他沉默了片刻,方才輕聲道:「阿螢,這名字真好聽。」
他想起那次井畔相遇,夜色中,萬點螢火蟲就在她的身側升騰而起,她在星星點點的螢火中向他伸出手,雖然是握著刀刺向他,她的整個人就像那一柄利刃,所有鋒芒從此就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上。只不過當時不知道,直到此時此刻,他才恍然大悟。
她美得不像是人間的存在,而是天上的謫仙,或是螢火化成的精靈。原來,她叫阿螢啊,阿螢,他在心裡又將這兩個字默默地念了一遍,像是輕盈得不忍心從舌尖吐出來,阿螢,阿螢。
第二日一早,二人起來梳洗,百般無聊,見屋中有圍棋,便坐下來打譜。過不多時,忽見呂成之帶著婢女走進來,婢女捧著一盤新摘的鮮花。
呂成之笑吟吟道:「這是今日新摘的花,主公說,公子是個雅人,一應衣食起居,切莫委屈了公子才好。特意命我送上這些花來,供公子賞玩。」
李嶷看也不看那些花兒一眼,冷聲道:「你家主人,言而無信,當時答應過我,如果我束手就擒,便放了何氏走。為何不信守承諾?」
「公子這話,未免就錯怪了我家主人。」呂成之笑呵呵地解釋,「主公說了,公子身嬌體貴,我們這裡的下人都是些個粗人,笨手笨腳,怕伺候不好公子。留下這位何娘子,是公子貼心貼意的人,自然可以照顧好公子。」
李嶷忽得問:「京中遣來的使節是誰?」
呂成之大吃一驚,萬萬沒想到他竟然問出這樣一句話來,一時瞠目結舌。
只聽李嶷道:「你家主公本來已經與我們定勝軍有交好之意,忽然之間又將我扣在此處,那麼必然是京中派人來了,所以才令他不得不改變了主意。」
呂成之定了定神,心道怪不得自家主公說這位崔公子乃是個絕頂人物,崔倚有此一子,可抵十子,果然厲害,當下正想勉力敷衍幾句,忽聽那崔公子又道:「我有一個法子,可令你家主人不再左右為難。」
話說那顧禎,既在這等奢華富貴的刺史府中住了一晚,韓府又送上兩名美姬,將他伺候得飄飄欲仙。第二天日上三竿,方才起床。正擁著那兩名美姬調笑,用著朝食,忽然見呂成之笑嘻嘻地進來,拱手說道:「恭喜顧侍郎,賀喜顧侍郎。」
顧禎不解地問:「喜從何來?」
那呂成之道:「顧侍郎真乃福星,您一到府中來,可巧崔倚的兒子崔琳,親自前來并州拜望我家主公。」
顧禎聽到此處,早就瞠目結舌,問道:「崔倚的兒子崔琳?是盧龍節度使、朔北都護、大將軍崔倚?他的兒子崔琳?」
呂成之點頭,又近前一步,貼心小意地恭維:「要不說侍郎真乃福星呢,天下皆知,崔倚只此一子,愛逾性命,偏這崔公子,竟然膽大包天,敢來并州拜望我們主公。」他慷慨激昂地道:「大都督以侍郎為使,賜予無數奇珍異寶,又賜下十二名金甲衛士,這般恩遇,震古鑠金,我們主公感激涕零,因此已經將那崔倚的兒子扣下,準備交由侍郎您押解回京,一旦大都督以崔子為質,還怕崔倚那老兒不聽從大都督的號令嗎?顧侍郎,由您把崔子押回京交給大都督,這也是一樁功勞,這正是我們主公感激侍郎,故人之恩,投桃報李。」
那顧禎聽了這麼一番話,早就心花怒放,萬萬想不到,這麼一個天大的功勞,竟然會平白落在自己頭上,果然自己投靠孫大都督這一步妙棋真是走對了。又想到族中耆老,皆對自己投靠孫靖頗為鄙夷,稱讚顧價才是風骨,不就是因為那顧祈官兒做得大,孫靖還想讓他做首輔嗎?這次自己立了這麼一個大大的功勞,孫靖必然對自己愈發垂青,只怕又要將自己連升三級,眼下自己是三品的侍郎,再升三級,那可不是一品的中書令嗎?等自己做了丞相,族中眾人自然也會像對顧價一般,畢恭畢敬,再也不敢說三道四。
他想到此間,早就樂不可支,連聲道:「好!好!韓公這人情,我一定牢牢記得!等到了時候,定當好好回報。」心想一旦自己做了中書令,那要回報韓立,可不是再容易不過?不過等自己做了中書令,韓立也成了自己的下屬,那他也得比今日更恭敬萬分,到時候自己可以拍著他的肩,笑著叫一聲「韓十一郎」,鼓勵他好生作為。想到那情形,他幾乎要笑出聲來,心裡美滋滋的。
呂成之又道:「既扣下了這崔公子,我們主公說,顧侍郎乃是大都督遣來的特使,他不敢擅自處置,這崔子如何審訊,如何押送等等細節,想著還要聽顧侍郎吩咐才好。」
那顧禎就是個酒囊飯袋,原本仗著族中之勢做了個六品小官混日子,後來孫靖為了千金買骨,不得不捏著鼻子,升他做三品的侍郎,就是用他給所有世家子弟,尤其顧家人看看,投效他孫靖的好處,至於其他,渾沒做半點指望。而那顧禎也並無實幹之才,因此聽得呂成之說要憑他吩咐處置,頓時茫然,不知該如何答話。
呂成之知道他的底細,忙提議道:「想是侍郎從前在禮部,沒經手過這等事,既然扣住了崔子,若是大都督還沒下令,我等就擅自審問,似也不妥。」上前一步,附在他耳邊低語:「顧侍郎,某以為,崔子傲慢,不如先挫一挫他的銳氣鋒芒,這樣您在路上也好押運。」
顧禎忙問:「如何挫一挫他的銳氣?」
當下呂成之便如此這般,細細解說了一番,顧禎原是個輕狂的小人,聽聞可以在崔倚的兒子面前大擺威風,頓時高興得合不攏嘴,心想崔倚可是與孫靖並稱的「國朝三傑」之一,當世名將,在朔北可止小兒夜啼,折辱他的兒子,世上還有比這更痛快的事嗎?頓時連連點頭,囑咐呂成之去辦理。
當下刺史府中,又大擺筵席,韓立讓孫靖所賜、顧禎親選的那十二名金甲衛士,執戈立於堂上,果然威風凜凜,氣派十足。韓立特意請了顧禎居中上座,又命舞姬獻舞,把那山珍海味,流水一般地獻上來,又有各色美酒,斟滿金杯,再三奉與顧禎。直哄得他眉開眼笑,這才命人將崔公子帶上來。
那顧禎定睛細看,只見那崔公子果真生得儀錶堂堂,帶著一名美姬緩步走入堂中。雖已成階下之囚,
但走進來時,仍舊從容不迫。心想崔倚那老兒生得好兒子,可惜可惜,如今是龍它也得盤著,是虎它也得卧著,任憑自己拿捏。又打量崔公子身後那名美姬,只見她十七八歲模樣,雖作小郎裝束,但明眸皓齒,明明是一名絕色佳
人。當下便拿定主意,等會兒便要向韓立索要這名美姬,既然崔公子都已經成了階下囚,這名美人兒當然應該歸自己所有。
他美滋滋地又想了一遍,只聽韓立道:「今日歡宴一堂,韓某何其有幸,崔公子,這是大都督遣來的親使顧侍郎。」
顧禎故作從容,道:「久聞崔公子風采過人,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只見那崔公子,似瞥也不曾瞥他一眼,就帶著那美姬,傲慢冷漠地坐到席上。顧禎不由大怒,心想:待得押你上京之時,定要命人好好抽你幾鞭,看你還能倨傲至此嗎?
韓立道:「崔公子,顧侍郎乃是大都督派來的親使,他在此處,便如大都督親臨,崔公子莫要輕慢了才好。」
這句話簡直說到了顧禎心坎里,他不由挺直了腰桿,冷哼了一聲。那崔公子渾不在意,斜倚在憑几上,淡淡地道:「我親自來拜望韓公,韓公卻將我扣下,韓公此意,是要與我崔家十萬定勝軍為敵嗎?」
韓立笑道:「哪裡哪裡,公子言重了。只是公子實乃貴客,恰逢大都督的親使又在此間,韓某便請示了親使,想讓親使護送公子進京。」
顧禎聽他說到「請示」二字,忍不住從心裡笑出聲來,說:「是的,某必好好護送公子進京,西長京何等繁華之地,想必公子一定會樂不思蜀的。」他用「樂不思蜀」一語雙關,以劉禪來比喻面前的崔公子,心中頗為自矜自己此語說得巧妙。
不想那崔公子看也不曾看他一眼,冷冷地道:「跳樑小丑,也敢在我面前聒噪。」顧禎聞言大怒:「豎子這般目中無人,可是看不起大都督?」韓立忙勸解道:「侍郎息怒,息怒,公子不過是少年心性,更不知您身份來歷。」又對那崔公子道:「公子,顧侍郎出自并州顧氏,是顧家九郎,乃是顧價顧相的族弟。」
但見那崔公子終於瞥了他一眼:「想那顧價何等風采,怎麼會有這樣不堪的族弟。」語氣中甚是鄙薄,似乎在說,他替顧衸提鞋也不配。
顧禎聞言,差點氣歪了鼻子。他生平最恨拿他同顧價相比,那顧價少年成名,不到二十歲,文章便轟動天下,又擅詩詞雅賦,不到三十歲高中探花,等選了官,又是才幹出眾的能臣,公認深得帝心的實幹之才。這顧禎在家時常常被妻子嘲諷:「人家顧郎也是六品官出身,十餘年間,便已經做到丞相,你也是顧郎,也是六品官,十餘年了,還是六品官,真若個顧郎,哪比得若個顧郎。」諷刺得既尖酸又刻薄,他唯有隱忍而已。
彼時忍,此時難道還要忍?!當下顧禎便指著那崔公子身側的美姬問道:「此女是何人?」
韓立忙道:「此乃何氏,想必親使也聽說過,此女在定勝軍中稱作'錦囊女',乃是崔公子心愛重用之人。」
顧禎哪裡聽說過什麼錦囊不錦囊的,他只是想折辱面前這個不識抬舉的崔公子罷了,當下便點點頭:「既然如此,那就請何氏女入京獻舞,為大都督壽!」
那崔公子聞得此言,果然面露不悅之色。顧禎大為得意,又咄咄逼人,說道:「怎麼?公子是想公然抗令,存心輕慢大都督嗎?」心道他若是敢說一個「不」字,自己便令人當著他的面好好折辱何氏,定叫他顏面全失。
那崔公子似也知道,今日再難這般倨傲下去,淡淡地道:「她不擅舞,不如我替她為大都督,獻上劍器舞。」
顧禎不由一怔,韓立已經拊掌笑道:「妙哉!妙哉!不意今日還有此等眼福。」說著便向顧禎使了個眼色,顧禎一想,能令崔倚的兒子為自己舞劍器,這口氣,也似能平復,日後便提起來,呵呵,盧龍節度使、朔北都護、大將軍崔倚又如何,他的兒子,還不是在自己面前如同俳優一般舞劍器。當下便點了點頭。
韓立見他點頭,便說道:「來人啊,取寶劍來,讓崔公子挑選。」只聽那崔公子道:「不必了,借韓公腰間佩劍一用即可。」
韓立笑道:「我這劍不過是君子佩劍,並未開鋒。」那崔公子仍舊淡淡地道:「無妨,我借韓公的劍,是要舞劍器,又不是要殺人。」
韓立哈哈一笑,當即解下佩劍,呂成之急忙上前,接過劍,捧給那崔公子。忽聽那美姬道:「公子替我舞劍,我替公子撫琴唱歌,為公子伴奏。」她聲音清脆,便如乳鶯出谷,嚦嚦動人。聽得顧禎心中一盪,心想無論如何,都得將這美人兒弄到手。但在韓立府中,只怕不好索要,不過若是押送崔子的途中,還不任自己擺布?
韓立笑道:「妙哉!崔公子不負美人,美人果然也不負公子之恩。」也命人捧出一張琴來,當下那美人跪坐於琴幾之前,調了調弦,但聞「仙翁仙翁」兩三聲,她十指如玉,拂弄在琴弦之上,當真是纖巧動人。顧禎心道,別說聽琴,就看著美人兒撫琴也是賞心悅目。哪裡還管那崔公子,只盯著那美人,目光再也不肯移開。
卻說那崔公子持劍,立在堂中,那何氏輕拂琴弦,但見她櫻唇微啟,伴著琴聲唱道:「熒熒巨闕。左右凝霜雪.......」[1]那崔公子執劍起舞,姿勢十分優美好看,但顧禎渾不在意,只笑眯眯注視著何氏的一舉一動,但聽美人歌喉,當真如珠玉落入玉盤一般,唱的是:「且向玉階掀舞,終當有、用時節......」[2]
那崔公子漸舞漸近韓立,韓立笑眯眯飲了杯酒。他手中寶劍雖未開鋒,但在他手中,舞得如一團蛟龍,又似一團雪花,劍芒吞吐,劍身反射光芒,晃過呂成之的眼睛,呂成之不禁閉目,暗暗心驚。
「唱徹。人盡說。寶此制無折.....」[3]何氏的聲音如渠渠清風,徐徐在堂中回蕩,漸漸轉向激越,手中琴弦錚鳴,隱隱似有兵甲聲。顧禎正聽得有趣,忽然那崔公子劍上光芒反射,晃過顧禎的眼睛,顧禎不由舉手遮眼,幸得劍舞極快,那光芒一閃即過。顧禎便又凝神細聽那何氏吟唱。
「內使奸雄落膽......」[4]那何氏調子越發轉向激昂,竟似胸中有十萬兵甲,「外須遣、豺狼滅!」[5]方唱到最後一個「滅」字出口,崔公子手中劍鋒光芒瞬間晃過堂上十二名金甲衛士的眼睛,金甲衛士都本能閉眼。他劍身一翻,忽刺向一名金甲衛士,那金甲衛士哼都沒哼一聲,就被他一劍刺死。
此刻何氏已唱完一曲,當下停指凝弦。顧禎大驚,壓根就沒看明白髮生什麼事,就見那名金甲衛士已經倒在堂中。
其他金甲衛士驟逢此變,亦是大驚,紛紛拔出武器沖向那崔公子,李嶷看也不看,徑直朝韓立走去,金甲衛士衝上來想要圍攻他,皆被他一招一劍,全都刺死。十二名金甲衛士瞬間只余兩人,相顧大駭,想要奔出堂外逃散,亦被李嶷回身盡數殺死。堂中鮮血淋漓,他從容不迫地走上前,用劍指著韓立,道:「韓公,今日可感韓公盛情,
這親使…….」說完回頭一看,只見那顧禎早嚇得癱軟在地,身上惡臭,仔細一看,原來是被嚇得屎尿齊流。他見李嶷望向自己,頓時嚇得涕淚滂沱,只想苦苦哀求這崔公子饒自己一命,但偏嚇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嘴唇直哆嗦,
連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李嶷見他如此,便道:「韓公,即刻派人護送這位親使回京吧,還請這位親使上覆大都督,韓公想請我去京都做客,並大都督的盛情,我一併領了,來日有暇,還請大都督到我幽州做客,我必如韓公今日這般好生招待。」
他這幾句話說得驕狂無比,但那顧禎聽在耳中,一字一字,便如焦雷一般,心道果然是崔倚的兒子,果然這國朝三傑,這幾個節度使,沒一個好惹的。大都督自不必說了,一言不合,就弒殺天子。而這崔倚之子,擺明了是要與孫靖過不去了。這種神仙打架,自己當真是發昏,竟然敢來試探崔倚的兒子。今日只怕小命都不保。
正在痛悔萬分時,忽聽那崔公子又問:「顧禎,我叫你轉告孫靖的話,你記清楚了嗎?若是少了半個字,我必入京取你的首級。」
顧禎本來嚇都快要嚇死了,聽他這麼一說,竟是要饒自己一命的意思,當下拚命點頭,只是哆嗦著說不出話來。當下那崔公子逼迫催促,被劍指著的韓立無可奈何,立時便派人備了車馬,快快將顧禎送回京都,好讓他去給孫靖大都督帶去崔公子這要緊的言語。
等一陣風似的送走了顧禎,李嶷這才將佩劍雙手奉上:「原璧歸趙。」
呂成之見他殺人如麻,堂中滿是鮮血,此人連眉眼都不稍動一動,心下不由一哆嗦,不敢上前接佩劍,又不敢不接,只得戰戰兢兢,伸出雙手,僵直著讓李嶷將劍放在自己手中。
韓立倒是鎮定許多,笑道:「崔公子這一曲舞劍器,真是酣暢淋漓,動人心魄。」李嶷輕笑一聲,說道:「韓公盛情,替韓公排憂解難,固所願也。」
原來李嶷與韓立密談,韓立說起孫靖派顧禎來,又遣來十二名金甲衛士種種,李嶷便道:「韓公有何煩惱,韓公不便殺他,我便替韓公殺之。」當下定下劍器舞之計,當著顧禎的面,將那十二名金甲衛士殺了個乾淨,想那顧禎返京之後,必然在孫靖面前痛陳,崔倚之子如何無禮,如何當著韓立的面殺掉十二名金甲衛士,還逼迫韓立立時送自己返京,種種不是,皆推到了崔倚之子的頭上,縱然孫靖不信,但韓立也不硬不軟,又手不沾血,十分圓滑地將這個軟釘子推了回去。
韓立覺得此計甚可,當下便答應了,依計而行,果然圓滿。
當下李嶷見韓立接過佩劍,便說道:「韓公,歡宴雖好,終有聚散。是不是該信守承諾,讓她走了?」說著指了指何氏。
原來他向韓立提出的條件便是,自己替他收拾顧禎和那十二個金甲衛士,韓立放何氏歸定勝軍。韓立連連點頭:「自然,自然。」
李嶷便扶起何氏,說道:「你不必記掛我。你腿上的傷,回去後,還得仔細找大夫看過,小心用藥,別落下病根。」
她輕輕地「嗯」了一聲,李嶷端詳她片刻,見她眸沉如水,安詳地倒映著自己的影子,他心中似有萬千言語,但一時竟不知對她說什麼才好,於是只是朝她揮一揮手:「走吧。」
他不願意看著她遠離,所以說完便轉過身,自要回那間錦繡牢籠中去,忽聽她道:「等等。」他轉身,只見她從頭上拔下那支白玉簪,伸手遞給他:「給你的彩頭。」
他心中一動,接住簪頭一端,不知為何她卻沒有放手。兩人同執玉簪,四目相交,似有千言萬語,直到他輕輕用力,她這才放手。他便笑著將那支玉簪插到自己頭上,道:「這大好頭顱,哪日若是沒了,不知道有沒有人為我哭。」
只聽她道:「我從來都不哭。」說完便轉身,在韓府一眾兵卒的簇擁下離去。
話說那韓立既然命人放何氏歸營,心下也猶自忐忑;但想來崔倚獨子被自己軟禁在府中,自然可以細細討價還價,甚至還可以派人去鎮西軍中,與李皇孫也好生商榷一二。若是那李皇孫開出的價碼更高,自己把崔倚的兒子賣給他也無妨,最好是鎮西軍與定勝軍斗個死去活來,自己就高枕無憂了。
誰知第二日一早,忽有快馬入城急報,定勝軍前鋒忽往并州來,數萬大軍來勢洶洶,眼看就要兵臨城下。韓立心道,難道要大軍壓境逼迫自己放人?正思忖間,又報有定勝軍遣使送信來。韓立定了定神,宣見信使,那送信來的並不是別人,正是前日陪著崔公子、何氏一起來的陳醒,後來放歸何氏,韓立便慷慨地命人將這陳醒和崔家眾奴僕盡皆隨何氏放歸,沒想到他竟去而復返。但見他此時不慌不忙送上信件,韓立定晴細看那信上所言,不由氣得七竅生煙。原來這信竟是崔公子親筆寫的,卻是一手絕妙的清秀端正楷書,一看就知道是自幼下功夫臨過歐陽詢等名家,筆畫間頗見風骨勁力,言道本想親自前來拜望韓立,但想到韓立素來是個陰險小人,所以特意命人假扮成自己前來,果然韓立就將假公子扣下,現在他親率大軍,要攻下并州云云。
韓立看完了信,直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偏那陳醒道:「我們家公子說,惜韓公竟無一雙慧眼,將魚目當作珍珠,不過看著韓公放歸何氏的份上,待得破城之時,定然也留韓公一具全屍。」
韓立只差氣得要吐血,逐出陳醒,便令呂成之去將那仍軟禁客房的冒牌貨給殺了,以泄心頭之恨。呂成之見出了這麼大的亂子,也惶恐萬分,忙忙帶著心腹衛士去了,過得片刻,呂成之竟然帶著衛士,將鎖著鐐銬的假崔公子押送進來。
韓立一見這假崔公子,不由眼中冒火,斥道:「不是叫立時殺了他?!」卻聽呂成之道:「主公,此人頗有幾分才智,又說願意報效主公,且聽他說幾句話。」
韓立冷哼一聲,只見那假崔公子道:「韓公,實不相瞞,我乃是崔公子身邊的伴讀,受了他的恩惠,替他出生入死,這才頂替他的身份,冒險來城中與韓公商談大事。他答允事後一定讓我平安脫身,沒想到,今日竟然被他出賣,成為他的棄子。」
韓立冷笑道:「你也知道你是棄子,還有什麼用處?」
那假崔公子咬牙切齒道:「既然姓崔的不仁,我就不義了。如今崔家軍大軍壓境,韓公偏又中了崔家的計,殺了那十二名金甲衛士,並遣回了顧九郎,只怕狠狠得罪了大都督,料想大都督不會伸出援手派出援兵,我有一計,為韓公解此燃眉之急。」
韓立狐疑不已,只聽那假崔公子道:「崔家不久前剛剛從眼皮子底下,劫了鎮西軍的糧食,鎮西軍缺糧缺得厲
害,恨崔家正恨得入骨,韓公不如遣人去望州,與那李皇孫商量商量,兩家聯手,滅了崔家這支定勝軍。韓公解圍,鎮西軍得糧,我想那鎮西軍,未必不會心動。」
韓立沉吟不語,心想望州之事,自己倒是接到過郭直遣人送來的消息,知悉甚詳,那崔家確實是從鎮西軍眼皮子底下劫走了糧草,鎮西軍佔了望州城,倒害得郭直狼狽不堪,因此向他求援,但他只推說城防兵力不足,並沒有向郭直派出援軍。這麼說起來,既然崔家定勝軍已兵臨城下,自己派人去跟那李皇孫商量商量,也是應有之意。
他心中不斷思量這利弊得失,也因此目光不停在那假崔公子的身上打量。
「我是一個被崔家捨棄的人,一無所有,眼下只有韓公能給我一線生機。」那假崔公子說得十分坦然,盡顯真誠,「韓公不如先遣人去探探鎮西軍的口風。至於我,韓公要殺要剮,何必急在一時。若是鎮西軍李皇孫那邊不鬆口,韓公再殺了我出氣也不遲。若是萬一這計謀有效,韓公覺得我還有一二分可用之處,我願意投在韓公帳下,供韓公驅使。」
韓立陰沉著臉道:「把他押下去,先關起來。」
李嶷被帶走,這次可不再是軟禁在客房,而是直接就被押進地牢。那地牢之中潮濕陰暗,看守森嚴,地上只扔著幾捆爛稻草,一股陳年腐味直嗆人鼻子,將他鎖進地牢之後,也沒給他食物飲水,但李嶷安之若素。他在地牢中躺了兩天,忽然呂成之又親自帶著人來,押著他去見韓立。
這次韓立臉色沒那麼難看了,說道:「我派去的使者,見到了裴獻的兒子裴源,裴源思量再三,又稟明了李皇孫,居然回話說願意與我等前後夾擊定勝軍,但他提了一個條件,說若是聯手夾擊定勝軍,那除了定勝軍的糧草歸他之外,還希望借道建州南下。」
李嶷聞言,故意沉吟了片刻,方才道:「韓公,若是裴源什麼條件都不提,韓公倒是不要輕易信他。如今裴源提了條件,某倒覺得這事情,倒有八分可行。」
韓立不動聲色,只道:「哦,說來聽聽。」
「韓公可以假意答應事後讓鎮西軍借道,建州落霞谷地勢險要,韓公手中的守軍,可以借地勢以一敵十。」李嶷道,「待鎮西軍入了落霞谷,韓公設好埋伏,自可以殄滅這一支鎮西軍。」當下便在韓立面前稍作演算,籌劃何處誘敵,何處設伏,何時出擊等等細節,皆一一道來。
韓立聽他說得條理分明,確是可行之計,不由問:「你讀過兵書?」
李嶷坦然道:「我是崔公子的伴讀,琴棋書畫,兵書謀略,自幼都跟他一起學過。」韓立不由點頭道:「不錯,你是個人才。」
那呂成之聽聞此言,心中甚是微妙,他知道韓立久渴知軍事之才,心道這小子竟然撞了大運,上來就受到主公賞識。
只聽那假崔公子道:「韓公過譽,生逢亂世,所求不過是安身立命,願為韓公效犬馬之勞。」
韓立卻說:「你的本事我還要考校考校。委屈你,先回牢里住著,等鎮西軍依約夾擊了定勝軍,必然放你出來,為我謀劃伏擊鎮西軍之事,只要能殄滅鎮西軍,此後我便讓你做我的主薄。」
那假崔公子大喜過望,忙道:「謝過韓公!」
而那呂成之心道,自己辛辛苦苦追隨主公十幾年,也沒升得主簿之職,這小子一來,不過獻了一條計,動了動嘴皮子,便得到主公允諾他可任主簿,當下心中不免又嫉又恨。
當下呂成之將李嶷又押回地牢,卻也一時未走,反倒命人好生送上酒菜,他親自接過酒壺,替李嶷斟上一杯酒,說道:「還未請教公子尊姓大名。」
李嶷笑道:「呂先生客氣了,我是個卑微的人,自幼被賣到崔家,公子,不,那崔賊曾給我賜姓為崔,單名一個寅。」他本來是隨口捏造的假名,但不知為何,卻給自己選了這個寅字,大概是因為與阿螢字音相近吧。
呂成之當下與他推杯換盞,又道前兩日韓公令不得送飲食,委屈了他云云。一時酒酣耳熱,那呂成之便拍著他的肩頭道:「小兄弟,你真的是好福氣,從小跟著那崔公子學了兵書,我們主公,最渴盼有知兵事之人,這下子你前途無量啊!」
李嶷似也飲得醉了,勾著呂成之的肩,大著舌頭道:「我跟呂先生比不了,呂先生侍奉韓公十幾年,功勞苦勞都如同山高海深,我是個新來的,以後諸事還請呂先生照應……」
他們兩個在牢中飲酒,那些看守聞著酒肉香氣一陣陣飄來,有一名看守忍不住低罵:「好個不識趣的,都半夜了還在這裡喝酒。」另一個便笑罵道:「馮老三,你這是饞蟲犯了吧。」一語未了,忽聽得「咕咚」一聲,卻是那呂成之倒在了地上。李嶷慌忙上前,連聲喚:「呂先生?呂先生?如何就飲得醉了?」
那看守們見如此情狀,忙拿了鑰匙來打開牢門,隔著鐵柵,那馮老三嘀咕道:「醉成這樣,只怕還得多叫兩個人來抬才好…….」忽得只覺腰間一麻,就倒在地上。只聽「撲通」連聲,不過片刻之間,李嶷就已經將看守盡皆打倒,謝長耳帶著援兵也已經解決了外面的看守,徑直闖進地牢,謝長耳掏出精鋼小銼,一邊將李嶷手腕、腳腕上的鎖鏈盡皆銼開,一邊說道:「小裴將軍已經與崔公子親率大軍襲城了。」
李嶷點一點頭,眾人護著李嶷從地牢中闖了出去。偏巧韓立得報大軍襲城,匆匆忙忙穿了衣裳去城樓察看,府中親衛跟去了大半,倒叫李嶷等人輕輕巧巧就闖出韓府。
當下李嶷與謝長耳諸人,換了早就備好的城中守軍衣裳,分作兩隊,分別去往兩個城門,混入原本的守軍之中,趁其不備砍殺了領隊的上級,偽作奉韓立之命而來,嫌棄諸將守城不力,要殺將立威。韓立素來多疑,如此行徑倒頗似他素日所為,諸將聞言不由色變,便有一咬牙反抗者,頓生嘩變之態。韓立剛上了城樓不久,但見星星點點,城外皆是夜襲之軍,而事起猝然,城中並無多少防備,自然一片慌亂。過不得片刻,忽又聞得城門處一片喧嘩,說道有守軍嘩變,意欲投向城外之敵,韓立素來膽小多疑,當下也不回府,匆匆忙忙便帶著守衛棄城而走,朝建州逃去。
話說李嶷等人在城中只鬧得天翻地覆,趁著夜黑風高,敵我難辨,引得守軍各部自相殘殺,然後又打開城門,放鎮西軍入城。
鎮西軍正是裴源親自帶隊,還有明岱山中黃有義、趙有德諸人。尤其是趙有德,他重歸鎮西軍,此來襲城,雖殺得個痛快,但心情激蕩,他一見著李嶷,不由得驚喜萬分,忽得又面有愧色,跪倒於地,他到了鎮西軍中方才知
曉,十七郎原來就是皇孫李嶷,想自己在明岱山中,罵了他好幾聲小兔崽子,又口口聲聲痛罵那皇孫不是東西,難免一見了李嶷,就羞愧難當。
李嶷當下一把扶起了他,安撫兩句,忽聞那崔家的定勝軍前鋒業已入城,其時天邊已經隱隱透出白色的天光。城中守軍稀里糊塗與自己人打殺了一夜,直到天明時分才漸漸悟過來,但鎮西軍與定勝軍前鋒皆已經入城,兩軍相加,比城中守軍多了數倍,更兼鎮西軍又派人四處宣揚韓立早就棄城而逃,城中守軍眼見無望,便盡皆降了。
待裴源忙了一番點檢受降等諸事,李疑這才問道:「你怎麼帶了這麼多人來?」
裴源笑道:「十七郎,還得多謝你,你在并州這麼一通大鬧,我親自去見了郭直,把他給勸降了。」當下將如何派人先去遊說郭直,後來又親自去見郭直,郭直本就進退兩難,又想到孫靖對待韓立尚且如此,自己更是絕望,當下心一橫,就率殘軍降了。這次裴源奇襲并州,郭直更是帶人親自做攻城的前鋒,十分賣力,入城之後又接手城防去了,所以未及來拜見李嶷。
李嶷笑道:「勸降郭直,全都是你的功勞,也別硬往我身上貼金。」裴源笑道:「要不是你在并州這麼一鬧,他還下不了決心。」
說話間,崔家定勝軍遣了人來,甚是客氣,說道自家主上小郎君有請,李嶷與裴源對望一眼,李嶷便道:「我去吧。」
他自從與何校尉相約冒充那崔公子,其實一直在琢磨,不知這崔公子到底是何樣的一個人。及見了面,只見那人二十餘歲年紀,雖也著軍中服色,但戰袍上還用金線綉了饕餮猛獸之紋,精美異常,四周侍從拱衛,排場甚大。此人雖生得魁梧,但面龐微腫,眉眼虛浮,一看平時就耽於酒色。見了李嶷,躬身行禮,猶帶了三分倨傲之色,道:「見過皇孫殿下。」
李嶷不過點一點頭,心中大失所望,心道這個崔公子明顯外強中乾,徒有其表,是個銀樣鑞槍頭,不知阿螢為何對他忠心耿耿。忽又想,阿螢不知為何不在他身邊。他一想到阿螢,便下意識提醒自己不要再想,當下隨口敷衍兩句,言道定勝軍辛苦云云,那人見他神色敷衍,頗有幾分不悅:「我入城也無甚辛苦,只是阿琳……我方主帥親率大軍在城外,殿下當親遣人出城,慰問我定勝軍大軍。」
李嶷聽到此處,忽地明白過來,原來眼前這人並不是崔倚之子崔琳,果然一問得知,此人乃是崔琳的堂兄崔璃。
當下李嶷不知為何,心裡卻輕快起來,笑道:「崔公子既在城外,那自然不必遣人,我親去拜望便是。」崔璃聽他如此說,作態要親自護送李嶷出城,李嶷連道不必,只帶了親隨幾騎,便馳馬出城。
待進了定勝軍的營地轅門,但見兵卒軍容肅然,雖是臨時營地,但處處約束整齊,顯然主帥十分有治軍之法。李嶷一路行一路看,心中不禁暗自讚歎。
到了中軍大帳外,他翻身下馬,恰好那崔公子也正得到通傳,率著眾人迎了出來。只見那崔公子面如冠玉,鬢若刀裁,身上並未著甲,只穿著定勝軍中常服,外面系著一件月白色的大氅,氅衣下擺一角,用青白絲線摻著銀絲綉著淡淡的如意白雲紋樣,極是素雅。風吹得他的氅衣衣袂飄飄,顯得他整個人如同臨風玉樹一般。乍一看渾不似武將之子,好似京中那些世族子弟,行動之間,從容雅緻,風度翩然。當下見禮:「見過皇孫殿下。」
李嶷縱然心中百般不願,也不能不贊一聲,眼前這位崔公子當真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那崔公子將他迎入帳中,只見這中軍帳,又與其他不同,帳中密密匝匝,一架架擺滿了捲軸書籍,原來這崔公子好讀書,所以走到哪裡,都帶著無數書籍。他引經據典信手拈來,顯然飽讀詩書,談吐之間,甚是風雅。
此刻李嶷也終於見著了何校尉,她與另幾名校尉皆在帳中侍立。當下眾人見禮,李嶷雖見了何校尉,奈何眾人面前,一句旁的話也不能說,只得對那崔公子道:「還要謝過何校尉,此番多得她襄助。」
那崔公子一笑,似毫不在意,只道:「殿下過譽了。」又與李嶷談起并州及建州之事,他雖看似文質彬彬,但談論起兵事來,卻甚有見解條理,李嶷此時此刻,方才覺得,世上倘還有所謂文武雙全,那眼前此人真可算得一個。忽見帳中放置鎧甲旁的架子上,放著一隻花紋精美的面具,那崔公子神思敏捷,善於察言觀色,順著他的目光,見他在看面具,早已猜到他心中所想,笑道:「令殿下見笑了,我生得文弱,上陣時威儀不足,便總戴著面具。」
李嶷只覺得人不可貌相,眼前這人確實生得有幾分文弱,聽他說話之間,氣息不穩,顯然身有痼疾。但他早無小覷眼前之人之心,當下笑著道:「舊有蘭陵王,今有崔公子,可見猛將何妨有此美談。」
那崔公子不過一笑置之。李嶷身為鎮西軍主帥,既見到了崔家能主事的人,當下打迭起精神來,與他商議如何取建州之事。
只聽那崔公子不徐不疾的聲音說道:「建州距此雖不過百里,但道阻難行,韓立夜奔建州而去,殿下難道沒有事先布置嗎?」
李嶷見他猜到,只得道:「我確實派人去追了。」
那崔公子倒也坦然:「實不相瞞,我亦派了一支人馬,但沒有截住他,不知他藏到哪裡去了。」他道:「我聽何校尉說,殿下與我們定勝軍有約定,誰先擒住了韓立,便可先擇一州……」
李嶷聽他輕輕巧巧一句話,便將自己與何校尉的賭約,改成坦蕩的兩軍之約,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不由看了何校尉一眼,見她侍立在崔公子身後,甚是收斂鋒芒,心中更加百般不是滋味。
待商議完諸般事宜,那崔公子仍舊親送出大帳,李嶷翻身上馬,見何校尉侍立在那人身後,微垂著頭,神色恭敬。他心中萬千惆悵,只得朝那崔公子微一點頭致意,便策馬離去。
那崔公子直目送他馳出轅門,方才迴轉。待回到帳中,他才猛烈地咳嗽起來,何校尉忙著替他拍背撫胸,早有一名少女捧著藥箱,匆匆忙忙的出來,打開藥箱,先倒了一盞酒,研開丸藥,服侍他服藥,復又皺眉道:「公子,我就說那葯萬萬不能吃,只怕今晚要咳得更加厲害。」
那崔公子喝了葯,這才緩過一口氣,勉力道:「既然是皇孫親來帳中,總不便讓他看到我病骨支離,連氣都喘不上來的樣子。」
那少女噘著嘴,道:「什麼皇孫不皇孫,都不值當公子您這麼糟蹋自己的身子。」
何校尉見她如此說,道:「桃子,那葯雖然鎮咳厲害,卻頗有寒毒,你想法子能不能解一解這寒毒。」
桃子想了一想,說道:「我配幾味葯,且慢慢調養看看吧。」又再三叮囑,說道:「公子下次切莫為了任何事,再吃那等毒藥了。」她自出帳去煎藥。何校尉便扶著崔公子坐下,忽聽他道:「今日一見,這個李皇孫果然是個厲害人物。從前他打的那些仗,我還以為是裴家矯功於他,打著他的旗號作幌子罷了,現在看來,他只怕才是鎮西軍真正的統帥。」
何校尉點點頭,說道:「此人善戰,敏捷機變,堪稱當世無雙。」
那崔公子忍不住又咳嗽起來,直咳得雙頰上進出紅暈,才緩過一口氣來,他淡淡的語氣中似透著一絲微涼:「當世無雙,或許吧,但這天下,已經是群雄逐鹿的亂世了。他想要收拾河山,光復社稷,那且得費盡周折尋覓機緣呢。」
且說那李嶷回到鎮西軍營中,裴源聽說他去見了崔倚之子,忙來相問:「如何?」李嶷想了想,說道:「樣貌文弱,深不可測。」
「好傢夥!」裴源吃了一驚,「你還沒對誰有如此評價。」
「畢竟是崔倚之子,」李嶷不知為何,有幾分沮喪似的,「崔倚只得這一個兒子,教得著實好,文才武略,都很出色。怪不得先帝在時,崔倚寧可被貶官,也不願意把這兒子送到京中作人質,此子可謂人中龍鳳。」
裴源還在細細揣測此人到底是如何形貌,能令李嶷作此等語,跟著李嶷一同前往的謝長耳在旁邊說:「崔公子確實長得太好看了,我就沒見過長得像他那麼好看的男人,又斯文,怪不得他上陣要戴面具。」
裴源思量再三,憂心忡忡道:「既然是這麼難纏的一個人,咱們還是快點把韓立抓住贏了賭約吧,不然并州、建州一旦皆落入其手,咱們被卡在這關西道上,那就太被動了。」
李嶷深以為然,又想到自己與定勝軍分別派人圍追堵截,皆無那韓立的消息,不知道他藏身何處。當下只能多遣人手,四處偵察探尋。
這日晌午後,謝長耳忽引得一名定勝軍的女使進來,那女使到了帳中,先是毫不客氣地打量了李嶷一番,這才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給李嶷,卻是什麼話都沒說,也不等他說什麼,掉頭就走了。
李嶷只覺得莫名其妙,拆開信來看,竟然是何校尉寫的,先說了一番客氣話,然後邀請他傍晚在河邊相見。裴源聽說定勝軍派人來了,連忙過來,見李嶷正在看信,探頭也想看看信上說什麼,李嶷卻已經匆匆一目十行看完,把信折起來,收進懷中。
裴源問道:「誰的信?」
李嶷卻是一笑,說道:「這信沒什麼要緊。」抬頭往帳外看了看,說道:「今天晚上,應該有月亮吧。」
他這話說得太早。黃昏時分起了風,天漸漸陰沉下來。李嶷換了衣裳,獨自騎馬離營。到了江邊一看,大江茫茫,向東奔流而去,江邊蘆花被風吹得搖曳不定。他舉目四望,並沒有看見人,正納悶之時,忽見蘆葦叢中划出一條小船來,正是那何校尉。大概是怕下雨,她披著一領蓑衣,戴著斗笠,乍看倒好似一名漁翁。她扶著槳,卻笑著問他:「我忙了這半日,沒打得半條魚,你若是上船,可沒什麼吃的。」
李嶷心中一動,將馬拴在江邊一株枯樹上,跳上了船,說道:「今日這時節,要打魚可難了,若是打野鴨子,倒可以試一試。」
當下他接過槳,扳了幾槳,將船划進蘆葦深處,靜待了片刻。果然有幾隻野鴨,落在不遠處鳧水。他未攜帶弓箭,她便捋起袖子,從臂上解下一架小弩來遞給他。那弩弓做得極為精緻,箭支比毫管還細上兩分,長不過寸許,他在手裡拈了拈分量,便知道是精鋼製成,當下瞄準了野鴨,用那架小巧弩弓射出箭,只聽「錚」一聲輕響,野鴨已經被射透眼睛,連掙扎都沒掙扎一下便死去,亦沒有驚動其他浮在水上的野鴨。李嶷射了兩隻野鴨,划船去撿了,他愛惜這弩箭精緻,將箭支從野鴨眼中拔了出來,捏著箭羽在江水中細細滌去箭支上的血跡,又將弩弓連同箭支一起還給她。
兩人在岸邊,尋了個避風之處,用黃泥裹了野鴨,再將那野鴨埋在灰燼中,生起火烘烤。過不多時便烤熟了,剝去燒得硬結板實的黃泥殼,野鴨毛早就被黃泥殼粘牢,輕輕一剝就全掉了,露出烤得外香里嫩的鴨肉。當下兩人一人一隻,吃了起來。
何校尉道:「你這烤鴨子的手藝,著實不錯。」說到此處,她忽得想起那晚自己落到陷阱中,他拿著的那隻烤兔子,甚是肥美好吃,他顯然也是想到了此節,兩人不由相視一笑。
他問:「你今日約我出來,是為了什麼事?」她問:「無事就不能約你出來嗎?」
他聽她這樣說,搖了搖頭:「你不是那樣的人。」
「那皇孫以為,我是什麼樣的人?」她水盈盈的眸子看著他,眸子里映著篝火的火光。他抬頭看了看天色,夜幕低垂,天光晦暗,天上無星無月,只有這一堆篝火,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跳躍著,燃燒著。而不遠處,大江無聲,在夜色中奔流而去。
天地遼闊,似乎天地之間就只余了兩人,靜靜守著這堆篝火而已。他忽得問:「你在箭上抹了什麼葯?」
原來到此時,他的手指突然發麻,那股冰涼的麻痹之意一直順著指尖迅速麻到手肘,他細想適才的情形,便恍然大悟,必是她在弩箭之上塗了麻藥,只是這種麻藥非常厲害,當下並不發作,竟過得如許時才會突然顯露藥效。只聽她笑眯眯地道:「當然是把皇孫殿下您綁了,送到我們定勝軍的大營中去,當作人質啊。」
他聽她這般說,可笑不出來,轉瞬之間只覺得舌頭也一併發麻,連話都說不出來了,身子一軟,就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她見這般情形,從懷中取出手套戴好,又從腰間革囊里取出幾枚細針,走到李嶷身前,正想給他補上一針,忽得李嶷嘴唇一動,還沒等她反應過來,數枚細針已經當面射到,再難避讓。在那一瞬間她才想到,他曾經從自己身上搜走那個能藏到舌底的細小竹管,機括精巧,沒想到竟然今日被他用到自己身上。此人定然早藏下解藥,偷偷解了自己塗在箭上的迷藥,此刻又藉機突襲自己。
可恨!她腦中最後浮起這樣一個念頭,細針早已刺入她肌膚,她旋即陷入了昏迷中。李嶷見她昏了過去,又過了片刻,方才走過來,小心地拿走她指尖的細針,重新收回革囊之中。從篝火中撿了根細柴做火把,在蘆葦叢中察看,果然不遠處藏著繩索等物。他心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拿起那繩索,見是牛筋摻了細鋼鏈子,心道她可真是萬無一失,當下就用她準備好的繩索,將她捆了個結結實實。見她安靜躺著,連睫毛都不曾顫動一下,就像睡著了一般,忽得想起在明岱山寨之中,她大概實在是困了,所以就在自己身邊睡著了,他素來警醒,睡了片刻就醒了,結果一轉頭,看見她在身邊枕上睡得香甜,那時她的臉離他的臉不過一拳左右,呼吸相聞,其實她身上總有一種好聞的味道,也不知是不是花香,還是她隨身攜帶避蟲蟻的香葯,反正那氣息好聞得很。他從來沒有跟女子睡在一張床上,當時竟覺得有幾分心慌,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是太累了,她身上好聞的氣息縈繞著,他不知不覺又睡著了。說起來,當初在韓立府里,他也不知道最後自己怎麼就稀里糊塗睡著了,夢裡還有一隻螢火蟲,從窗欞外飛進來,一直停棲在那裡,一閃一閃,像一顆跳動著的小小心臟。大概是因為當時他知道了她的名字,才會做這樣的夢吧。
現在,她靜靜地躺在篝火邊,也像睡著了一樣。平時看著精明厲害,其實睡著了就分外柔軟可愛,像是絨絨的一團,叫人無端端心裡發軟。他抽出腰間的短劍,砍了些蘆葦鋪在地上,又將她抱起,放在那些鋪開的蘆葦上,讓她躺著更舒服點。他看了她一眼,悄無聲息地離去。
他上馬沿著河水,往下游疾行,馳出約莫三四里許,忽又勒住馬,下馬細看,果然在不遠處發現種種痕迹。他就將馬拴在樹上,悄無聲息追了上去。
原來定勝軍不斷搜檢,還真將那韓立逼得露出了蛛絲馬跡。破城那晚韓立趁夜逃出,害怕路上有阻截,也並沒有敢直奔建州,而是在距離并州城不遠的一個鎮子藏了半宿。沒想到定勝軍派出大隊人馬,貼著并州城往外,幾乎是一寸寸搜檢,當下韓立再也不敢多耽擱,決定冒險連夜奔建州去。
這一招打草驚蛇,就是何校尉想出來的計策,她也早就看過地形,知道陸路這韓立幾乎無處可逃,八成會借水路而遁,於是事先守株待兔,遣了人馬埋伏在江邊。她深知李嶷的本事,擔心被他帶人搶先,所以特意約了李嶷出來,原想將李嶷一針刺昏,沒想到卻被李嶷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自己倒被李嶷刺昏在江邊。李嶷既然見到江邊埋伏的定勝軍大隊人馬,當下使出他那一身斥候的本事,悄悄伏在不遠處靜待,如此這般,真的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夜無星無月,借著夜色的掩映,那隊定勝軍也埋伏得極好,若不是他,旁人料也萬難察覺。
又等了約莫半個時辰,蘆葦叢中,果然划出幾隻小船來。帶著定勝軍伏擊的陳醒見到小船划出,不由得屏息靜氣,忽又想,不知道校尉絆住了李嶷沒有,但四野寂寂,連倦鳥也盡皆歸巢,風似也息了,江邊的蘆葦搖也不搖,唯有江水在夜色中緩緩無聲,向東流去。陳醒心想,料那鎮西軍萬萬想不到,韓立居然敢在眼皮子底下藏了兩天,就要在這夜走水路遁走。
且不說陳醒等人屏息靜氣,直到韓立一行人鬼鬼祟祟上船,陳醒方才唿哨一聲,韓立兀自心驚膽戰,忽見火光劃破黑夜長空,無數支火箭騰空而起,徑朝船上射過來,他肝膽俱裂,嚇得魂飛魄散,幸得這條船上皆是他恩養多年的死士,眾人拼力划船,小船如疾箭,直入江心,那火箭雖然厲害,但一時也射不到了。
江心本泊著幾艘早就預備好的大船,但他們還未靠近,只見那大船上早就喧嘩起來,原來定勝軍早已派出水性好的人,把那些接應的大船都鑿出了大洞,此刻船漸漸沉了,大船上的人方才覺察。駕弄小船的死士見大船漸沉,慌忙又駕著小船順著江水急急往下游去,那江水流得甚急,這一衝之勢,竟然順流而下三四里,韓立見雖然暫時甩脫了追兵,但也知道既然行蹤被發現,被追上只是遲早的事情,不由心道一聲苦也。正自覺插翅難逃的時候,忽然見下游不遠處,江邊泊著一艘大船,船頭的燈籠在夜風中微微搖曳,那燈籠上正寫著一個「顧」字。當下不用他吩咐,死士就駕著小船,直奔那條大船而去。這種大船有極大的帆,在江中行駛既穩且快,哪怕逆流而上,也比岸上的騎兵要快,更何況他們是要順流而下。只要上了這船,便可以甩掉輕騎的追蹤。
那韓立定一定神,終於看清船上寫著「顧」字的燈籠了,忽然明白,這定然是顧禎的船。顧禎從京中到并州來,想必被孫靖嚴限時辰,催促急迫,唯有走水路可以日夜兼程,最為快捷。韓立不由想到,前陣子自己與那假崔公子密議,殺了十二個金甲衛士,又遣快馬不由分說將那顧禎押送回京,這條大船,只怕也因此就耽在這裡了。真可謂天無絕人之路,沒想到今天還能救自己一命,他不由得精神一振。
話說那顧家的大船為何泊在此處,自然也是有緣由的。那日顧禎被韓立快馬送回京,船中的顧家奴僕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上岸去顧氏祖宅之中稟報,那顧氏百年望族,煊赫世家,諸多族人皆在京中為官,祖宅之中唯有幾個耆老能做主,聞得奴僕來報如此這等事,只驚得撟舌不下,一時也拿不出什麼主意。幸得那顧價有一個女兒,排行第六,小字婉娘,這顧婉娘兩年前從京都回到祖宅,替祖母祈福,聞得此事,便出來對堂上諸顧氏耆老道:「九叔父倘若言語不謹,得罪刺史,那是九叔父一人之過,再說既已被解送都中,若有懲戒,自有京都發落,料不必惴惴。」
她安撫了族中耆老,又自告奮勇搭船回京,去向京中顧衸稟明此事,若有禍端,顧衸自可思忖斡旋。她是顧價的女兒,族中自然人人高看她一眼,當下便安排妥當,由一位她的堂叔祖父帶著男女奴僕,陪她回京。
誰知還沒出城,并州忽然大亂,旋即鎮西軍與定勝軍入城,并州守軍盡皆降了。顧氏族人又沒了主意,不知該不該送她啟程,於是去問那顧婉娘,她雖不過十七歲,但膽色過人,言道:「大軍入城,並無半分劫掠之事,軍紀甚嚴,況且鎮西軍本為皇孫殿下統率,定勝軍亦是勤王之師,必定無礙。」又斬釘截鐵道:「今日我必要返京,便身死亦無怨。」
顧氏族人聽了她這番言語,細察城中大軍言行舉止,猶豫之際又接到鎮西軍以皇孫李嶷的名義發出的安民告示,終於安心。便在那顧婉娘的一力主張之下,仍按照原來的計劃,當日就安排車馬送她出城上船。因出城之時時辰已晚,啟程之後船行不多遠,天色就已經漸漸暗黑下來。并州下游這一段江水急灘多,入夜行船自有風險,顧婉娘堅持這日仍舊啟程,只是個表決心的姿態罷了,既上了船,便不再堅持夜行,而是命舵工將船泊在江邊,歇息一晚再走。
這船因是官船,造得極是堅固,船艙中甚是寬敞。陪送顧婉娘那位堂叔祖父自住了間上艙房,另一間上艙房自然就住著顧婉娘。此時入夜不久,顧婉娘的貼身侍女秋翠,奉命點了蠟燭來,讓顧婉娘就著燈燭,檢點針線活計。
那秋翠此時方才喜不自禁,說道:「六娘子,我真像做夢一樣,咱們是真的可以回京了嗎?我還以為要在窮鄉僻野困一輩子呢!」
那顧婉娘輕輕嘆了口氣,心道這丫頭真是痴傻,且不言并州為天下最為繁華的州郡之一,但說顧氏祖宅修繕百年,也不是什麼寒素茅堂。當然了,京中那等富麗繁華,又豈是并州城中顧氏祖宅可以比擬的。
又聽秋翠喜滋滋地道:「六娘子,你可真能幹,出去說了幾句話,族中耆老就派人送咱們回京。哼,等咱們回京,你可一定在郎君面前,好好說出三娘子那等毒計。」
原來這顧婉娘為顧價妾室所出,顧衸的三女兒素來心性驕縱,又因這顧婉娘姿容出色,偏學得絕佳的綉技,在京中閨閣之中頗有幾分聲名,這顧三娘便百般與她過不去。兩年前正逢顧家祖母七十大壽,這顧三娘施計陷害顧婉娘,污損了祖母用指尖血抄寫的心經,惹得當家主母顧夫人大發雷霆,罰顧婉娘回并州祖宅幽居,為祖母祈福。那顧三娘想得好計策,心道只要顧婉娘回了并州,距離京中山長水遠,時日一久,家中諸人自然就將她忘在了腦後。只要拖得兩三年,那顧婉娘就過了摽梅之期,再嫁不得什麼上好人家。她這條計策不可謂不惡毒。
顧婉娘百口莫辯,被送到并州之後,似也心灰意懶,每日吃齋念佛,閉門不出。這日忽聽得族中傳說顧禎被送回京之事,原本正坐在窗下繡花的顧婉娘,不由停針凝神,對從小服侍自己的丫鬟秋翠道:「秋翠,咱們可以回京了。」
那秋翠雖然是從小服侍她長大,但為人卻頗有幾分愚鈍—機靈的丫鬟早就被顧三娘等人挑走了,顧婉娘的生母不算得寵,後院之中,自然什麼好的東西並好的奴僕,都輪不到她。彼時顧婉娘這一句話,秋翠壓根就沒聽懂,後來顧婉娘的所作所為,秋翠也沒看懂,只知道六娘子出去說了幾句話,忽然族中那些耆老們就安排了人,送她們返京了。
顧婉娘打開綉活,綳上綉架,心裡微微嘆了口氣,心道能夠回京,這才是漫漫長路踏出了第一步而已,等回到府中,還不知道是何種情形,自己那個三姐,著實陰險難纏。
她自幼心思煩難的時候就繡花,當下捻了線配了色,打起精神來,捏著針綉了幾十針,忽然聽見外面隱隱有動靜。秋翠明顯也聽見了,不由瞪大了眼睛,冒冒失失道:「六娘子,會不會是賊…..」顧婉娘還沒來得及令她噤聲,忽見一群人已經拿著明晃晃的刀子,闖進艙內。
為首那人一把抓住正要尖叫的秋翠,惡狠狠低喝道:「別出聲!」秋翠嚇得魂飛魄散,忍不住全身都在發抖,連連點頭。
另一人見了船艙中的情形,用刀尖指著顧婉娘,低喝道:「你!起來,跟她站到一邊去!」
乍逢此事,顧婉娘卻並不如何驚慌,伸手拿起一張白絹,覆蓋在那未綉完的綉品上,然後起身,與秋翠一起站到了船艙窗邊。原來這群人正是韓立和護衛他的死士,他們上得船來,一路人去控制舵工,另一路人便擁著韓立,來到這艙房之中。船艙中燭火明亮,顧婉娘藉機瞥了一下韓立,一時猜不到他的身份,而韓立沉著臉,也上下打量著顧婉娘。
一時之間,船艙之中如死般沉寂,只聞江水拍打著船身,發出輕微的汩汩水聲,還有一種咯咯輕響,正是秋翠嚇得直打冷戰,牙齒相磕,格格有聲。顧婉娘便伸手拉住秋翠的手,以安撫她。
那韓立見顧婉娘並無多少懼色,心中暗暗稱奇。正在此時,忽聽外面「嗒」一聲輕響,似是一條魚躍上了船,但他心知絕計不是。果然艙門和窗戶同時被人踹開,死士們猝不及防,紛紛被冷箭射中。幸得一名死士拚命打翻蠟燭,艙中頓時一片黑暗。
韓立早就看得清楚,趁這黑暗立時撲到窗邊,拔出袖中利刃,抵在顧婉娘頸下,死死拉著她擋在自己身前,心想若再有箭射來,這女娘總可以替自己擋得一擋。
只聽船艙中兵器相格,悶哼聲不斷。忽得天上烏雲散去,月色皎潔,船艙中雖沒有燈燭,但月色從窗外映進來,艙中亦朦朧可以視物。韓立的手不由抖了一抖,原來正是陳醒站在他面前不遠之處,手持利刃,距他不過四五步之遠,而自家那些死士,早就橫七豎八,倒了一地,船艙之中,滿是鮮血。陳醒也借著月色看清韓立所在,一刀便朝他刺來,韓立頓時將顧婉娘往前一推,去擋陳醒的刀鋒,自己轉身就想跳窗逃走。
他剛一轉身,忽覺得耳邊一涼,頭頂上方隔著艙頂,竟有一柄利劍驟然刺下,正刺中他右肩頭,痛得他大叫一聲,右手再也抬不起來。船頂被這一劍之力震碎,破出一個大洞,李嶷便如同一隻大鳥一般,從那破洞處一躍而下,在韓立頸間狠狠一擊,只聽「嗤」一聲輕響,原來是那韓立右手無力垂下,利刃脫手甩開,鋒尖正好划過被他推出去的顧婉娘的後腰衣服,那利刃甚是鋒利,瞬間劃破了幾重衣裳,頓時露出她腰背之間大片雪白的肌膚。李嶷應變極快,當下單手解開自己的外裳,手腕用力一旋,便見那件外裳如大鵬展翅一般,被他揚起在半空,他回手一扯,衣裳落下,正好裹在顧婉娘的肩上,將她全身罩了個嚴嚴實實。此時方才聽見「鐺」一聲,正是韓立倒地,他手中利刃掉落於地的聲音。
顧婉娘險險撿回一條命,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欣喜,又是後怕,抬眸一看,只見月色如水,照見當身而立的少年郎。那人怕是擔心舉止唐突,一將外裳罩住她,便已經收回了手,負手而立,一隻腳還踏在撲倒於地的韓立後頸中。他的眉眼在朦朧月色下,甚是深邃好看,俊美得不可思議。她不禁恍惚了片刻,也不知道是後怕,還是因為眼前的人實在如同神祗天降。
陳醒等人見李嶷如同從天而降,一下子就擒住了韓立,不由得大吃一驚。陳醒念頭還未轉完,忽然只覺得船身微微一震,緊接著岸上喧嘩起來。原來,何校尉雖是單獨約李嶷至江邊,但她素來精細,在不遠處安排人接應,又唯恐被李嶷覺察,所以命那些人就在江對岸遠處等著。本來約好以篝火為訊,但她被刺暈過去,江對岸接應的人見篝火久久不熄,便冒險駕船過來察看,這一看才發現何校尉昏了過去,幸好她身上帶著解藥,當下把她救醒。
她悠悠醒轉,便知道不好,帶著人疾行趕到定勝軍埋伏之處,定勝軍早追著韓立往下游去了。等她趕到這裡,正上了小船準備去往顧家這條大船,岸上忽又來了鎮西軍的大隊人馬,明火執仗,為首的正是老鮑與謝長耳。她命人速速將小船靠上顧家大船,老鮑等人一見這般情形,早就執了鉤索等物,用抓索擲出去勾住顧家的大船,要將顧家這大船拉向岸邊。岸上的定勝軍頓時嘩然,兩軍喧嘩起來。定勝軍拿著刀劍砍斷數條鉤索,鎮西軍自不甘示弱,朝著何校尉那條小船就放箭,定勝軍自然要拼力護衛,兩方不免打了起來。黑夜之中一片混亂,顧家那大船終於被鎮西軍重又用數條鉤索搭住,不由分說合力拉向了岸邊,老鮑等人與岸上的定勝軍打得不可開交。何校尉也終於上了顧家大船,進了船艙。
她一見李嶷正牢牢將韓立踩在腳下,便點了點頭,說道:「願賭服輸,這一局,是皇孫殿下贏了。」她聲音清冷,似夜風中的秋月,頗帶了幾分微涼寒意。李嶷不以為意,點點頭道:「承讓。」
她素來不糾結於細節,當下朝陳醒示意,陳醒忍住一口氣,掏出一隻號角,嗚嗚吹響。岸上與船上的定勝軍聽到號角聲,令行禁止,便不再與鎮西軍打鬥糾纏,轉身就列隊準備退走。
老鮑等人見定勝軍雖然打起來十分拚命,但撤退的時候,也十分乾脆,當下大喜過望。老鮑也顧不上自己在黑夜中被人打了好幾記冷拳,已經鼻青臉腫,帶著人高高興興就上了船,就在李嶷腳底下,將那韓立縛住,捆粽子一般捆了個結實。李嶷這才挪開腳。
他走到甲板上一看,定勝軍早從大船向岸上搭了跳板,何校尉正走下跳板,岸上的定勝軍本已列隊準備撤走,忽然兩隊分開,從中躍出一騎,眾人高舉的火炬將河岸照得亮如白晝,正是那崔公子崔琳。他今日並未著甲,只肩上戴著細銀鎖子護肩,外頭披著一件玄色的鶴氅,那氅衣不知是何等羽物織成,在火炬火光的簇擁映襯下,竟然粼粼如水波般泛著幽藍光澤,偏他又騎了一匹白馬,越發顯得飄逸出塵,翩翩濁世之佳公子也。
一見了何校尉,崔公子臉上便露出笑容,早就有人牽了何校尉那匹名喚小白的白馬來,小白見了崔公子騎的那匹白馬,不由得歡嘶一聲,兩匹馬挨挨擠擠,甚是親熱熟稔。這廂崔公子翻身下馬,解了自己身上系著的絲絛,將氅衣解下來,披在何校尉身上,又仔細替她系好氅衣領上的絲絛。火炬照得分明,她的手如同白玉一般,似要自己去系,偏與他的手碰在了一處,那崔公子似說了句話,隔遠了聽不真切,只隱約可聞她似輕笑了一聲,旋即認鐙上馬,那崔公子也翻身上馬,兩人並駕齊驅,雙雙率著定勝軍,絕塵而去。
李嶷直到兩人馳遠,再也不見,只覺得胸中酸楚,鬱悶難言。他定了定神,折身返回艙中,老鮑等人早已經將戰場打掃乾淨,見他進來,老鮑問:「定勝軍的人走了?」
他漫不經心地點點頭。被他相救的顧婉娘,早就向老鮑等人問得分明,知道了他的身份來歷,此時忙上前斂衽行禮,十分鄭重地謝道:「殿下救命之恩,六娘沒齒難忘。等回到京中,一定稟明家父,再由家中尊長拜謝殿下。」
李嶷心思渾不在此,隨口安慰她兩句,得知她是顧衸的女兒,當然客客氣氣,問道:「顧小姐是要返京嗎?這船已經這樣,只怕洗刷之後還有血腥氣。不如我遣人先送顧小姐回并州,另擇吉日再啟程。」
顧婉娘心想,適才鎮西軍將士已經查看過,護送自己的堂叔祖父已經被那些壞人殺死,自己雖然返京心切,但眼下也只得再尋機會。當下又再四謝過,願意先暫回并州,李嶷便遣人護送她先回城。
秋翠早嚇得懵了,哭了半晌,這時候仍舊呆若木雞,全身發抖,行不得路,幸好鎮西軍有位兵卒,將她背著上跳板下船,顧婉娘倒好些,也不要人扶,自己小心地走過跳板自下船去。岸上已備下牛車,她上車之前,回首一望,只見那位皇孫殿下立在船頭甲板,仰頭似在看著天上的月亮。
顧氏百年望族,消息靈通,她雖是閨中女兒,但對朝廷大事也略有耳聞,知道孫靖謀逆後,是這位十七皇孫,率著鎮西軍高舉勤王之幟,一路從牢蘭關殺到這關西道上。卻沒想到,威名赫赫的他這麼年輕。但見此刻他負手望月,神色落寞,似有心事一般,心想他少年得志,此時已經是萬軍之主,難道世上還有什麼令他不快的事情嗎?當下心中思忖,到底怕被人覷見,忙忙若無其事地上了牛車。
李嶷看了一會兒月色,意興闌珊,也打馬回營。這一鬧已經是四更天,胡亂睡了一覺起來,裴源忽然進來告訴他,雖拿住了韓立,但將他身上細細搜過,並無虎符,又拷問韓立,他只是咬牙不肯說,又不能用刑太過,就此僵住了。裴源皺眉道:「咱們與定勝軍的賭約,可是拿住了虎符,才有建州。這虎符沒找著,建州要落到定勝軍手裡,可就麻煩了。」
待裴源走後,李嶷忽有了主意,叫過謝長耳,對他說:「昨天來送信的定勝軍那個女使,你還記得吧。」謝長耳點點頭:「她來的時候通傳過姓名,說是叫桃子。」
李嶷道:「你去定勝軍營中,找到那個桃子,跟她說,今日午後,我在江邊等候,請何校尉單獨來見我。」謝長耳聽了這句話,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不由道:「十七郎,這有點冒失吧?」
「怎麼冒失了?」
謝長耳不由道:「那定勝軍的何校尉,不說是他們公子身邊最要緊的人嗎?你單獨約她,她肯定以為有詐,當然不會來的。」
李嶷道:「你就去這麼跟桃子說,告訴她我午後肯定在江邊等,一定讓她告訴何校尉就行了。」
謝長耳無可奈何,只得打馬出營,去定勝軍營中尋桃子。那桃子正在後營大片的空地上曬葯,見他冒冒失失的來替李嶷傳這句話,不由惱道:「我們校尉還給他寫了封信呢,他倒好,連信都不叫你傳一封,就捎了句話來。」
謝長耳是個老實人,更兼在牢蘭關多年,都沒怎麼跟姑娘家說過話,此時見她生氣,頓時嚇得都結巴了,說道:「桃姑娘……你……你別生氣,我也勸十七郎來著,但他就是令我來傳話,沒給我什麼信……」
「別叫我桃姑娘,」桃子瞪了他一眼,「怪難聽的,叫我桃子。」「是,是,桃子姑娘。」
桃子見他老實得可愛,不由撲哧一笑,說道:「你在這兒等著。」轉身就朝營中去了。她去了半日不曾迴轉,謝長耳站在日頭底下,秋日的太陽雖然沒有夏天那麼灼烈了,但是硬頂著太陽曬,還是很熱,不一會兒他額頭上就冒出汗來,汗水沿著下巴往下淌。他怕汗水滴到她曬的藥材上,又怕自己的影子擋住太陽,沒曬好那藥材,因此隔一會兒就挪動挪動。過了許久,桃子才去而復返,見著他這模樣,不由道:「你怎麼又站在這兒了?」
他老老實實道:「你雖然叫我就在這兒等,但我怕擋著光了,萬一你這葯沒曬好,可不糟了,這些葯都是要救人命的。所以我挪動挪動。」
她聽了他這句話,倒是怔了怔,心道這可真是個老實人,剛才自己真不該捉弄他。她笑著道:「你回去吧,我們校尉說她知道了。」
謝長耳心想這句話可不能覆命,便追問:「那她去不去呢?」桃子不由又翻了個白眼,冷聲道:「這也是你能問的?」
只聽謝長耳吭哧了半晌,說道:「我們鎮西軍的軍令,交待下來的任務,覆命一定要切切實實,她不說去不去,我怎麼跟十七郎覆命呢?」
桃子又氣又好笑,說道:「你快回去吧,就這麼覆命,你們十七郎自己就知道她去不去了。」
謝長耳半信半疑,心想他們怎麼盡打這種啞謎,當下欲走,忽然又想起來,這桃子姑娘乃是友軍,自己是代李嶷來傳話,禮數定要周到才好,便實實在在,向她行了一個抱拳的軍禮:「多謝桃子姑娘。」
他轉身剛走了兩步,忽聽她在身後道:「等等!」他以為她還有旁的話,連忙轉身,只見她向他擲出一物,他身手矯健,探手便接住了,原來是一截高粱的嫩桿,這種嫩桿汁水甘甜,關西道上叫青蔗,就是說它像甘蔗一般甜。
只聽她笑聲如鈴,說道:「送你路上吃。」
他不由也笑了笑,騎馬回營,走到半路上,咬了一口這青蔗,果然入口清甜,汁水盈盈,甚是好吃。
李嶷得到謝長耳帶回「知道了」這三個字的回復,卻也不以為意,到了午後,便獨自騎馬離營去了江邊。那江邊蘆花如雪,陽光照著澄澄秋水,映襯得波光粼粼,好似一幅秋日澄江圖。他等了片刻,忽聽見馬蹄嗒嗒,回頭一看,正是她騎了小白,往這邊來了。他不由得一笑。
何校尉下了馬,自放了韁繩讓小白去吃草。偏他騎來的那匹黑駒,脾氣最是暴烈,一見了小白就撅蹄子,那小白本就倨傲,不肯示弱,上去就狠狠一口,正咬在黑駒的脖子上,兩匹馬廝打起來。兩人忙過來,各自扯住韁
繩,好半晌才將兩匹馬分開。李嶷無奈,將黑駒拴得遠遠的,饒是如此,那黑駒看小白在極遠處,還是不斷地扯著韁繩,想衝過來。
他見此情形,忽然想起昨晚這小白見了崔公子的馬,是何等溫馴,何等親熱,心下氣惱,就問她:「虎符呢?」
她似也不意外他有此一問,當下從袖子里掏出一物,在他面前晃了晃,正是那枚虎符。他本來已經猜到七八分,見果然被自己料中,倒也並不生氣,只是沉吟不語。
她見他沉吟,便收起虎符問道:「皇孫今日約我出來,是為何事?」他笑道:「自然是趁著四下無人,奪你虎符!」
她斜睨了他一眼,道:「那殿下盡可以試試。」她雖口口聲聲喚他作殿下,但語氣之中並無多少尊重之意,只是眼波便如眼前這秋水一般,盈盈動人。他忽探手就去抓她的袖子,兩人瞬間過了七八招,他雖沒有使出十成力,但她也沒有放出銀針暗器,忽得她頸間一涼,原來是他手指捏著細小竹管,正抵著她的下巴,正是昨夜刺昏她的那支針筒,她不由賭氣道:「那你刺啊?」
李嶷聞言不由一怔。她將白玉似的下頜揚了揚,賭氣似的看著他,兩隻瞳仁又大又亮,正倒映著他的臉,又像一隻貓兒,尾巴上的毛都奓開了。他本來想狠狠心,但不知如何,這一針倒還真刺不下去了。不料就在他分神的一瞬,她袖底弩箭射出,他極力避開,那箭支也擦著他的眉毛飛過來,險些劃破他的眉骨,他應變極快,手一翻就擒住她的手腕,足尖踢出,她被他這一擰,站立不穩,眼看就要摔下河去,他左手一探已經抄住她的腰,堪堪將她拉回來。
她的腰本就細,托在手裡,像河邊的垂柳一般,靈活,纖巧,她身上的體溫透過衣裳,就托在他的掌心裡。他心中一盪,一時倒真不捨得放手了。她早就借這一拽站穩了身形,猛然推開他,自顧自扭過頭,似是生氣了。
他心裡也有幾分惱恨,說道:「你為了你家公子,就這麼不擇手段?」頓了頓,又道:「昨天我都看見了,他親自來接你。」
她道:「那是自然,公子待我,恩重如山。」
他聽她提到那人,語氣便十分親昵自然,心中萬般不痛快,忽睨了她一眼,道:「若是我告訴你家公子,咱們在一塊兒好久,還同吃同住,你說他心中會作何想。」
她雖心性磊落,但到底還是一名少女,數次被迫與他同床共枕,若被旁人得知,自然於她名聲有礙,她心中大怒,不知他為何出此言,只見他神色自若,眼神卻挪開去,似在掩飾什麼,她忽地明白過來,當下也不再生氣,反倒突然頑意大起,笑盈盈地道:「殿下不是那樣的不義之人。」不待他再說什麼,她便故意正色道:「我是公子的侍妾,公子若得知我有失節之疑,我只好自戕以證清白,想來殿下定然不至於逼我至此。」
說完,她頭也不回,看也不看他一眼,轉身徑直朝小白走去。李嶷萬萬沒料到她竟說出這樣一句話來,當下如同五雷轟頂一般,耳中嗡嗡作響,隻眼睜睜看著她一步步走遠,心裡很想叫住她再問個明白,但明明自己並沒有聽錯。他恍惚不敢信,只覺得好似又被人踹進了井裡,全身冰涼。
他站了這麼片刻,她早就騎馬走遠了,他還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裡,只覺得手背溫熱,轉頭一看,才知道是自己那匹黑駒,不知何時終於掙斷了韁繩,奔到了他身邊,正用舌頭舔著他的手。
他垂頭喪氣地牽著馬,竟然忘了上馬,就那樣一直牽著馬走回了鎮西軍軍營。
待回到營中,裴源正發急,一見了他, 當真如同天上掉下鳳凰來,問道:「你到 哪 里去了?為什麼一個人都沒帶?我真怕你被定勝軍綁了去。」
他心道,真還不如被定勝軍綁了去,但是若真被她綁了自己,定要拿去她那個公子面前邀功,那可真是……現在他想一想此事,便如同萬蟻噬心一般,說不出的苦楚。
裴源見他神色有異,忙問道:「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李嶷道:「虎符在定勝軍手裡。」說了這句話,他便往椅子中一坐,兀自出神。
裴源呆了一呆,心道哪怕虎符被定勝軍搶走,那也不是什麼大事,大不了就將建州依約讓與定勝軍,再說了,建州可比并州易守難攻,況且韓立已被鎮西軍擒住,當然可以去和定勝軍討價還價,說不得還有商議的餘地。為什麼他垂頭喪氣,跟打了大敗仗一樣?自從出了牢蘭關,他們還沒打過敗仗呢!
當下裴源便打起精神,在那裡分析得鞭辟入裡,籌劃如何遣人,如何與定勝軍商議,如何討價還價,如何替鎮西軍謀得最大利益,滔滔不絕說了半晌,忽見李嶷在椅中躺倒多時,雙眼闔著,呼吸勻稱,竟似已經睡著了。
裴源一時急痛攻心,心想自己當真是前世不修,這輩子才不得不侍奉這樣恣意妄為的少主啊。正氣急敗壞之時,忽得有人入帳回稟,正是崔璃派人來要請小裴將軍前去飲宴,他心中煩悶,揮了揮手,道:「就隨便找個理由婉拒。」
「別啊……」明明看起來睡著了的李嶷,仍躺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但聲音清冷,「你去看看他想做什麼。」
裴源不由一怔,李嶷仍闔著眼皮裝睡,卻說:「那個崔璃我見過一面,心術不正,我覺得定勝軍若生嫌隙,可從他身上下手。」
裴源一時哭笑不得,忍住一口氣,狠狠瞪了李嶷一眼,這才依約前去赴宴。他這一赴宴,真喝得有幾分醉意才回來,三更半夜回到軍中,闖到李嶷帳中,把他從床上叫醒,問道:「你猜崔璃為什麼叫我去喝酒?」
李嶷聞到他渾身酒氣,不動聲色皺了皺眉毛,問道:「你們喝了多少?」
「七八罈子吧……」裴源打個酒嗝,渾沒半分覺察他的嫌棄,反倒就在他床上坐下,還將李嶷的枕頭拿了過來墊在身下,舒舒服服靠著,告訴李嶷,「這個崔璃,有他自己一番小算盤,知道我們拿住了韓立,說他可以把虎符弄出來,這樣我們既有韓立,又有虎符,要是賺開了建州城,須得給他大大一個好處。」
李嶷早趿了鞋起來,但走了一步,就皺著眉蜷起一隻腳,金雞獨立,彎腰拎起那隻鞋,磕了磕裡頭的沙石,這才重新穿好,問:「他要什麼好處?」
「他從幽州出來,還沒立過功勞呢,所以想立個功勞,在崔倚面前掙一番臉面。」裴源說道,「崔倚就崔琳這麼一個兒子,可他體弱多病,全靠葯熬著……崔璃著實眼紅這份家業,但是崔琳這人打仗是沒話說的,定勝
軍上下,早將他視作少主,崔璃再不做些什麼,就沒有立錐之地了。」
李嶷想了想崔琳從帳中走出的情形,當真飄然脫俗,如出塵,如凌波,確實,此人身形有幾分纖薄,有些天不假年的樣子,但定勝軍,崔倚,哪一個是好相與的?這崔璃既為崔家子弟,竟生了這樣的異心。李嶷不由搖了搖頭。
「你搖什麼頭啊。」裴源明顯有些心動,「他們崔家自家兄弟閱牆,咱們靜觀其變,漁翁得利,不好嗎?」
李嶷沒好氣道:「他是崔倚的兒子,你是裴獻的兒子,你怎麼這麼好騙?這崔公子明明是派崔璃來給咱們設圈套,咱們若是中計,就白白替他們定勝軍掙得建州城。」
裴源聽他這麼一喝破,頓時嚇得酒都醒了。
李嶷也早就失悔話說得太直,頓了頓道:「也不知怎麼了,我今日說話冒失了。」裴源卻起身,正色道:「十七郎,你說得對,是我失察,若不是你一語驚醒夢中人,我險些上了他們的當。」
兩人靜下心來,謀劃一番,決定還是約了那崔公子出來,好好協商建州之事。
於是就定在定勝軍與鎮西軍兩軍營地中間之處,尋一片開闊山林,會面協商。雙方相約不帶太多人馬,不過百名護衛。軍中行事,極是簡潔,也並不設什麼宴飲,就在林子里草地上鋪了幾塊氈子,大家坐下來談話便是。
李嶷帶著裴源等人先到了,過得片刻,那崔公子也在輕騎護衛下到了。定勝軍素鎮平盧,平盧及朔北諸府地勢開闊,草場豐茂,定勝軍的騎兵聞名天下,號稱天下騎兵之最。雖是輕騎,但是一色的高頭大馬,極為神駿,來如疾風,隊列齊整,竟如烏雲壓境一般,雖只百騎,但氣勢驚人,甲胄鮮明,拱衛著那崔公子而來。那崔公子今日亦如定勝軍所有輕騎一般,身著細銀甲,騎著那匹高大長蹄的白馬,翩然而至。
老鮑便忍不住嘀咕:「這小白臉,真會耍派頭,擺排場。」
李嶷心中深以為然,但旋即又泛起一絲淡淡的苦澀,因為看到就在這崔琳身後,就是何校尉。她今日也穿了細銀甲,頭上盔帽如定勝軍眾人般垂下一縷紅纓,在臉側被風吹得微微拂動,越發顯得眉眼如畫。他不願意多看,又掉轉眼神,去細看定勝軍的軍陣,忽聽身後裴源道:「這騎兵,真不愧定勝二字。」
從來打仗,騎兵都是最要緊的,用作衝鋒決勝之時,而且只要是地勢開闊,騎兵一衝,幾乎都可以瞬間扭轉戰局。所以見了眼前這等訓練有素的騎兵,連出身武將世家的裴源,也忍不住露出艷羨之意。
那崔公子卻還有禮,距離兩百步之外,就已經下令勒住了馬,他當先下馬,定勝軍眾人自然盡皆下馬,挽住韁繩,待得走近,早有人接過那崔公子手中的韁繩,他便上前見禮。
「倒令殿下久候了。」他仍是那幅彬彬有禮的世家公子氣度,更兼身後定勝軍著實光鮮,倒襯得一路從牢蘭關苦戰至此的鎮西軍諸將士,頗有滿面塵土風霜之色。
裴源從來只覺得這崔公子治軍出乎意料的不錯,至於衣飾精緻華美,在他眼中視若無物。而李嶷則很快收斂心神,他知道眼前這個崔公子看著文弱,實則難以對付,所以打起精神來,與他分賓主坐下,商議建州之事。
那崔公子明明頭一晚遣崔璃來使詭計,此刻卻渾若無事一般,口口聲聲言道:「殿下是勤王主帥,自然聽殿下吩咐。」實際上將攻建州之事,輕輕巧巧,全推給了鎮西軍。
李嶷素來頭疼應付這種人,只覺得萬鈞力道皆打在棉花上,而裴源昨晚險些上當,此刻憋著氣,忽道:「崔公子,咱們有約在先,若得虎符,便有建州;若得韓立,便有并州。如今韓立在我鎮西軍之手,我們自然該有并州;而虎符既在定勝軍之手,當然建州歸定勝軍所有,這我們是皆無二話的。既無二話,那定勝軍攻下建州之後,答應我們借道之事,那也是事先允諾過的。」
那崔公子還未答話,他身側忽有一人,道:「也就是說,我們定勝軍和鎮西軍一起攻下并州城,但此刻并州歸鎮西軍所有,我們定勝軍自去攻建州,若是我們攻下了建州,鎮西軍還要借道南下,是也不是?」
他話音未落,那崔公子已經斥道:「阿恕,為何如此無禮。」那人面有愧色,拱一拱手,重新退到崔公子身後侍立,但眉眼之間,皆是倨傲,顯然心中不服,自然不是不服崔公子,而是不服鎮西軍。
裴源見他們如此這般,不過作態而已,但如今與定勝軍既同為勤王之師,不便就此撕破臉,只得忍住一口氣,與他們你來我往,又談了片刻。李嶷心中明白,今日只怕難談出個了局來,便道:「崔公子,咱們既都是勤王之師,又有約在先,不如協作,同取建州。」
那崔公子早在他開口說話之時,便已經凝神細聽,見他語氣客氣,當下便也笑道:「但不知如何同取,還請殿下指點。」
當下李嶷便出言謀劃,如何帶著韓立與虎符一起,同去建州,如何分開陳兵,如何掐斷建州的後路,如何最終逼降建州,崔公子聽他謀劃得井井有條,極有章法,心道此人果然極擅用兵,不能小覷。當下李嶷便道:「如果能逼降建州,依照前約,建州交由定勝軍駐防,但兩州屯糧盡為我們鎮西軍所有,我軍要借道建州。」
崔公子聽他說要親自率鎮西軍為前鋒先去建州,便知眼前這位皇孫著實厲害,這一步以退為進,今日自己不得不答允兩軍協作之事了。當下便拱手為禮:「殿下籌劃極佳,定勝軍但憑殿下吩咐。」
李嶷點一點頭,既已談妥,兩下里並無閑話。眾人起身,仍舊如同來時一般,分作兩隊,紛紛認鐙上馬,準備離去。李嶷瞥也不曾瞥那何校尉一眼,卻知道是那個名叫桃子的女使拉著韁繩,等她上馬。等他馳出數十步,回頭望時,定勝軍那些輕騎迅疾如風,已然去得遠了,只有一片沙塵騰起,再也瞧不清楚。
話說回去的路上,那桃子跟在何校尉身邊,過了片刻,也在馬上回頭望了一眼,只見身後沙塵騰起,早不見鎮西軍的人馬,她這才拉住了馬,那何校尉知道她是有話說,便也放緩了韁繩,兩人遠遠落在大隊之後,桃子早忍不住,問:「校尉,那個皇孫,今天怎麼無精打採的?」
何校尉卻微微一笑,並不作答。桃子百般不解,說道:「上一次他到咱們營中來,驕傲得像個小公雞,今天怎麼就跟蒸過的黃花菜一樣,蔫了。」
何校尉不禁又是微微一笑,桃子是個爽利的人,也憋不住話:「哎,你把簪子都送給他了,公子問起來,你含糊過去了,可別想糊弄我。」這話她忍了好久都沒有說,畢竟那支玉簪不同尋常,想必何校尉斷不會輕易贈與他人的。上次這位十七皇孫還用這枚玉簪束髮呢,這次不知為何,偏生沒戴了,難道今日著甲,所以沒戴出來?
但看著也不像啊,她琢磨來琢磨去,不知其中有什麼自己不知道的古怪,忽聽得那何校尉低聲笑道:「我騙他說,
我是公子的侍妾,叫他放尊重些。」
桃子萬萬沒想到她竟說出這般話來,當下如同晴天霹靂一般,不知不覺手指一松,馬鞭差點掉落,幸得何校尉眼疾手快,手一抄替她將鞭子抄住,塞回她手中,桃子急得話都說不利索了:「你……你怎麼能拿這種話騙人,他要是當真了呢?他要是在公子面前說漏了嘴呢?」
那何校尉卻是滿不在乎:「他要是當真就當真唄。」頓了一頓,又道:「公子面前,他倒不至於提起這話來。」
桃子氣得眼前一陣發黑,後來一思忖,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覆水難收,這皇孫已經聽到了,自己難道還能把他耳朵毒聾了?就算現在把他毒聾了,這話他也早就聽見了,無計可施,徒呼奈何。
何校尉見她瞪著自己,卻笑眯眯地問:「你為什麼氣成這樣?」
桃子痛心疾首,到底只說了半句:「你一個姑娘家……」驟然想起她自幼便與這世間諸多女孩兒家不同,千言萬語,頓時都噎在了喉嚨里,到底只嘟囔了一句:「反正若是教我知道他拿這話在外頭瞎嚷嚷,我一定毒啞了他!」
她這話說得十分恨恨,李嶷在馳回的路上,也禁不住被塵土嗆著,打了個噴嚏,忽聽裴源道:「定勝軍的輕騎,著實好。」
李嶷見他一臉艷羨之色,便道:「定勝軍的重騎更好,我聽說,崔倚有一支親率的重騎,連人帶馬皆著鐵甲,箭矢不能傷,衝鋒起來,有地動山搖之勢。揭碩諸部本來輕騎出色,弓箭厲害,但遇見定勝軍的重騎,便只得望風而逃。」
裴源嚮往不已,說道:「先帝曾道,北地邊陲,幸有定勝。想必這重騎威武至極,不知幾時有幸可以見識一番。」
李嶷不語。自孫靖作亂以來,崔倚態度曖昧,眼下雖同為勤王之師,但將來,還不知道是敵是友。他心中惆悵,自從陷殺庾燎數萬大軍之後,他心裡早生了厭倦之感。古來征戰幾人回?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名將的功勛,都是屍山血海、血流漂杵換來的,陷殺庾燎那一戰,殫精竭慮,以少勝多,戰果赫赫,也確實似乎可以彪炳青史,然而終歸自己並不喜這般與國朝宿將為敵。想到此處,他不禁喟然長嘆一聲。
到了晚間時分,他並不與人言語,自己換了衣裳,悄悄就出了大營。他一路潛行,沒過多久,就到了定勝軍營
中。他知道警戒森嚴,所以耐心伏了很久,直待得夜深人靜,這才悄悄往何校尉帳中去。
卻說何校尉平日此時已經睡下了,偏生今晚梳洗之後,卻拿了卷書在那裡讀,桃子幾次催她,她也並不去睡。最後桃子都困得打呵欠,她反倒勸桃子:「你先回去睡吧,左右我把這卷書讀完了再睡。」桃子無奈,只得替她剔亮了燈,自歸營帳去睡了。
何校尉在燈下又看了片刻,忽然覺得燈影搖動,似乎不知從何處,吹來了一縷夜風,她不動聲色,放下書卷,果然,李嶷悄無聲息已經出現在帳中,從陰影之中朝她走過來,一直走到燈下,這才伸出手,手中正是那支白玉簪子。被他帶著薄繭的手指拿捏著,越發襯得那支簪子如同凝脂一般。他說道:「還給你。」
他語氣生硬,顯然十分不快,此時她忽得心生歉疚,有些懊悔不該那樣騙他,可是誰叫他出言輕薄呢?女兒家的心思,總是百轉千回的,她一瞬間不作聲,也並不伸手去接簪子。他來時就想好了,將簪子放在她帳中就走,但不知為何,一見著她,偏又現身出來,心裡其實很盼她能說句話的。帳中一時寂寂,只聽到遙遠的地方傳來一兩聲金柝聲,正是營中巡夜的兵丁。就在兩人相對無言的時候,李嶷忽然聽到了動靜,他原本就警醒過人,只是心中悵然,難免未曾留意。腳步聲徑直朝這邊來,此時她也已經聽到了,他本想從帳後離去,又聽見帳後亦有巡邏的兵丁走過。正猶豫不決之時,她忽地伸手牽住他的手,他不由一驚,還沒想好該不該掙脫,只覺得她柔荑纖纖,又軟又暖,就那樣握著他的手,一直將他領到屏風之後,她又豎起手指在唇邊作噤聲之狀,明顯是示意他藏身這屏風後。他一時無奈,只得眼睜睜看著她轉過屏風出去。
她這頂營帳雖稱不得華麗,但也頗為闊大,當中放了一扇屏風作為遮擋,屏風後面卻是內室陳設,有床鋪帳幔之屬。他藏身此處,心中十分不安,不知是否還來得及悄悄翻出帳去,正猶豫間,忽見屏風後的衣架上,搭著一件女子的短小輕薄之衣,這件衣裳繡花精巧,樣式古怪,並沒有衣襟,偏又垂著長短不同兩條細細的金鏈,金鏈底下又墜著顆白玉珠子,不知是作何用途,他素來不曾見過這種衣裳,不知這是何物,只見遠處燈燭透進朦朧的光來,映得那細金鏈子忽明忽暗。他驀得想起來初次見面,自己一劍刺向她肩下,「叮」的一聲細響。對照眼前之物,如電光火石般,他忽地明白過來,這竟是女子的褻衣,這細細的金鏈子,想必是繞過頸中,再扣在鈕絆里的。彼時他一劍刺出,百思不得其解,以為她衣內還佩著什麼金飾,原來那時那一刺是挑斷了這褻衣的細金鏈子,怪不得當時她惱恨無比,搶了自己的絲絛。這麼一頓悟,只覺得耳根發熱,頓時連耳廓都紅了。偏在此時,只聞腳步聲連迭,有數人已經進得帳中,他定一定神,只聽外間有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正是那崔公子。
崔公子晚間服了葯,睡了一個更次,輾轉反側,到底還是披衣起來,沉吟片刻,忽然喚過阿恕,說道:「我總是心緒不寧,走吧,咱們去看看阿螢。」
阿恕知道勸也無用,便服侍著他穿衣,陪著他往何校尉賬中來。果然何校尉也還沒睡,見他們來了,笑著迎上來,親自倒了一盞茶,方才問道:「公子為何夤夜至此?」
崔公子含笑道:「想到日間與鎮西軍商議的事,總也睡不著,所以來同你說說話。」他說著話,卻似是不經意似的,十分注目她的神情。她卻惦著李嶷就在帳後,心中不免隱隱有幾分擔憂,面上卻半點也不顯,只是微笑道:「皇孫是個說話算話的人,他既然說了要親自帶前鋒,那必不會食言的。」
崔公子點一點頭,帳中燭火照著他頭上的玉冠,卻是隱隱的流光溢彩,他道:「李嶷此人,為一時俊彥,難得的是,不驕不躁,素有將帥之才,今日他當機立斷,便可見一斑。」
何校尉聽他如此言道,心想李嶷此刻聽見公子對他竟如此讚譽,還不知心中會作何感想。她心思如電,極為靈敏,想著公子在此,還不知會說出什麼話來,叫李嶷聽去,十分不便,笑道:「公子,李嶷雖然狡詐,但眼下咱們大軍在此,倒不怕他使出什麼詭計來。」當下又與那崔公子,細細研說了一番建州城外的地形,又談起日間李嶷對兩軍協作的提議與布置,便用帳中書卷作沙盤,推演一番。過得片刻,夜間風涼,崔公子忍不住咳嗽數聲,她於是勸道:「夜已經深了,桃子總說,公子這舊疾最忌勞神,我送公子回大帳歇息吧。」
崔公子雖不覺倦乏,但一看更漏,已經近四更時分,忙起身道:「不必送我,我這就回去了。」他頗感歉疚:「阿螢,你快些歇息吧,倒擾得你這半夜不曾睡。」她仍起身相送,送到賬外數步,崔公子連聲阻止催促,她只得迴轉來,惦記著後帳藏得有人,忙轉入屏風後,只見諸物如故,屏風後卻空空如也,原來李嶷不知何時已經走了。她心中不知是喜是憂,心想他素來聰穎,只怕適才已經從自己與公子的對話之中,聽出什麼端倪。
李嶷從定勝軍營中悄無聲息的出來,又行得里許,從懷中掏出火鐮諸物,燃起火炬來,尋得自己拴在樹上的馬,馳回鎮西軍軍營。這一路行來,正是夜色最濃黑的時候,天上偏又無星無月,只有他一馬一炬,只聞秋風陣陣,手中火炬所纏的松香油脂滴落,火苗燒得嗶剝有聲,他心中卻是十分愉悅,彷彿堵在胸口的一塊大石終於被挪走,整個人都鬆快起來。又過得片刻,漆黑的夜似乎終於透出一點光,有一顆金色的大星,漸漸從天幕上顯現出來,天從墨汁般深沉的黑,終於變成了藍紫色。他沿著河灘馳了片刻,只見蘆花如雪,被風吹得浩瀚如海,他索性佇馬,在河邊停留。蘆葦叢里似有大雁被驚醒了,撲騰了兩聲,又似有魚躍出水面,但並沒有看見什麼,大雁仍舊做著美夢吧。他挽著韁繩,控制著胯下不斷嘶鳴的黑駒,另一隻手不由把火炬高舉著,看了看眼前茫茫的江水,忽然想唱歌,大約因為天地遼闊,好似回到了牢蘭關上。在牢蘭關的時候,放眼望去,滿眼都是茫茫戈壁,天高雲低,士卒打馬放歌,那首歌他到了牢蘭關沒幾天就學會了,因為牢蘭關人人都會唱,沒事就哼著唱兩句,於是他對著江水,就那樣輕聲哼著唱起來。
「牢蘭河水十八灣,第一灣就是那銀松灘,銀松灘里魚兒肥,比不上姑娘的眸兒美。「牢蘭河水十八灣,第二灣就是那積玉灘,積玉灘里黃羊壯,比不上姑娘她推開了窗。「第三灣就是那金沙灘,金沙灘里淘金沙,換給姑娘她打金釵,姑娘她將金釵戴。
「第四灣就是那明月灘,明月灘里映明月,明月好似姑娘的臉,我路過姑娘家門前……」
這首歌原本極長,但牢蘭關的大伙兒唱來唱去,總是前面這幾句,因為牢蘭關全都是軍中的大老爺們兒,沒有半個女娘,唱到姑娘兩個字,自然人人興高采烈,提著嗓子直著喉嚨跟號叫似的吼出來,別說女娘了,只怕戈壁中的母狼聽見了都要嚇得逃之夭夭。
他把這幾 句 哼著 唱了好幾 遍,只覺得自己有點 傻氣,但這傻裡頭又帶著一種 愉悅,連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對著這茫茫河水唱歌,但就是高興。他佇馬在河岸上待了好久,這才重新策馬向營中奔去。
他歸營時已近點卯時分了,營中早升起裊裊的炊煙,想是炊伕在給軍中上下烹煮朝食。他打馬而歸,軍中上下也見怪不怪。就是老鮑,一大早起來在馬廄中刷馬,也正荒腔走板地唱著「牢蘭河水十八灣」,一扭頭見他牽著馬進來,笑嘻嘻地問:「大早上的,你去哪兒了?」
李嶷道:「上河邊去了。」
老鮑看了看黑駒馬蹄上的草屑和露水,斜睨了他一眼,說道:「又見那個女娘去了?」他心中喜悅,面上卻不免裝糊塗:「什麼女娘?」
「定勝軍那個何校尉啊。」老鮑沖他擠擠眼,「別裝了,看你臉上的笑,都快從心底里冒出來了,他們讀書人怎麼說的來著?春心……對,春心蕩漾!」
「胡說八道。」他故意反駁了一句,把馬拴好,倒上草料,又提了水來給馬飲,這才回營賬預備點卯去。老鮑看著他的背影搖了搖頭,突然又提著嗓子吼了一句:「銀松灘里魚兒肥,比不上姑娘的眸兒美!」
李嶷頭也不回,只裝作沒聽見。
等到點卯之後,回到自己營帳中,李嶷方才從袖中取出那支白玉簪,鄭重地重新插進自己的束髮里。
待到這日晚間,何校尉又拿了一卷書在那裡看,這次桃子終於忍不住問:「什麼書?你昨天看了,今天還看啊。」
「左右不過是閑書,我瞧著倒有些意思。」她似是隨口道,「你早些去睡吧。」
桃子見她如此,便囑她也早些歇息,自歸營帳不提。何校尉在燈下看書又看了約莫一個更次,正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輕輕咳了一聲,她抬頭一看,果然是李嶷,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她便不緊不慢地問:「你怎麼又來了?」
他臉上滿是笑,往她臉上看了一看,說道:「我想了想,還是得來一趟,所以今天就又來了。」
她見他頭上正插著那支白玉簪,便指了指那玉簪,說道:「你不是說要還給我,現在就還給我吧。」
他摸了摸頭上那支白玉簪,卻似有幾分尷尬,過了片刻,才說道:「是我不好,之前不該同你說那樣的話。」
他甚少有這般局促不安的時候,一邊說著話,一邊又忍不住悄悄地望向她,她哼了一聲,未置可否。他道:「再說了,你難道就沒有不對的地方?就算是我言語輕佻,你也不該拿那樣的話騙我。」
她冷笑道:「我拿什麼話騙你了。」
他一時語塞,要把她那句刺心的彌天大謊再重複一遍,他心裡是萬萬不願意的,當下便道:「你一個姑娘家,怎麼好隨口拿那樣的話騙人,萬一叫人聽去了,豈不是……」說到這裡,忽然想到她在山寨之中,曾經當眾自稱是自己的愛妾,可見她渾不將世間所謂名節這等小事放在心上,但她說是自己愛妾的時候,當時自己除了驚訝之外,可沒覺得有多麼不妥,此時想起來,禁不住又是甜蜜,又是煩惱。
他臉色變幻不定,她索性起身,徑直走到他面前,朝他攤開手心:「還給我,那簪子乃是我阿娘留給我的,我不能把它留給一個……一—個…….」說到此處,本來想給他安上輕佻薄倖的名頭,但轉念一想,那日的口舌是非終究是自己不對更多,當下便不再說下去。
他卻怔了怔,明顯沒想到那支白玉簪如此來歷,過了片刻,他才說道:「我那顆珠子—就是在知露堂里,你從我身上搶走的那顆珠子,也是我母親留給我的。」
她也怔了一下,自欺欺人地扭過頭去,帳中一時靜悄悄的,只聽偶爾「嗶剝」一聲,是案上的燈芯爆開了燈花。她的手被燈光映襯,彷彿白玉雕琢出來的一般,他心裡像有隻小蟋蟀伏在那裡,痒痒的振著翅膀,很想拉著她的手,說一兩句話,但又怕唐突了,只在那裡猶豫不決,只聽她道:「我就知道,你昨天聽我與公子說話,就會猜出來。」
「那可不是?」他不知為何,滿面笑容,「其實,你昨天叫我藏在屏風後的時候,我忽然就明白了,你與你家公子不是……不是……」
她不由怔了一怔,他道:「如果你真的是,那定然會想法子讓我趕緊走,而不是叫我藏起來。」
她不禁心下一嘆,心想此人真的是太聰明了,當時自己不假思索的反應,他卻從中即刻推測出自己並非公子的侍妾,幸好昨晚公子沒說什麼要緊的話,不然,只怕會讓他起了別的疑心。她轉念至此,忽得道:「皇孫該走了,夜深人靜,瓜田李下,十分不妥。」
他笑嘻嘻地看了她一眼,說道:「我才來了片刻,你就趕我走啊?」她放冷了語氣說:「我要歇息了,皇孫還是快走吧。」
他雖不知她為何忽然又這般冷淡,但他既然已經知道她並非那崔公子的侍妾,且那晚兩人言語,明顯只涉公事,可見此二人並無什麼私情,心中愉悅,也不作什麼計較,說道:「那行,我走了。」頓了頓,又說:「我的珠子,你可要收好。」
她道:「什麼珠子,我早就扔了。」
他只是一笑,顯然不信,轉身而去。她心中煩亂,待他走遠之後,這才將書拋在案上,不禁喟然長嘆了一聲。
注釋
[1]出自【宋】史浩《劍舞·熒熒巨闕》。[2]出自【宋】史浩《劍舞·熒熒巨闕》。[3]同上。
[4]同上。 [5]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