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和煦,太液池畔,垂柳依依。正是仲春之末,季春之初,柳色如同碧絲絛一般,何止千條萬條,層層疊疊,掩映著太液池水,碧波蕩漾。無數柳絮被東風吹起,飄飄揚揚,散在半空,一團團,一球球,被風吹得撲在那太液池畔的玉闌幹上,更有星星點點,墜落於太液池水之上。
「畫堂三月初三日,絮撲窗紗燕拂檐。蓮子數杯嘗冷酒,柘枝一曲試春衫。階臨池面勝看鏡,戶映花叢當下簾……」
婉轉的歌聲,按著樂部新排的曲譜,和著絲竹的伴奏,從太液池畔的水殿中,裊裊地傳出來。這水殿名為放春台,原有一半凌空在湖上,另一半卻被堆疊的山石掩映。山石前築著花台,遍植牡丹,春日之下,千百朵牡丹正當怒放。花台四周又張了錦幄,掛了驅雀鳥的金鈴,被日頭照在那錦幄與盛放的牡丹之上,如雲似霞,燦爛流絢。
一曲唱罷,樂部又奏起新排的樂曲,一隊舞伎在水殿之中翩然起舞,舞伎們身姿綽約,只舞得花鈿搖搖,衣袂飄飄,長袖如同迴風流雪一般。舞者人人珠玉滿頭,髮髻間偏又點綴著雀翎之類閃爍之物,殿中便如同有千萬隻蝴蝶翻飛。殿中遍插著牡丹、芍藥等春日之花,被殿中脂粉的香氣一烘,花香馥郁,更是中人慾醉。
如此富麗已極、繁華已極的春日宴,前太子妃—如今被闔宮稱作「蕭娘子」的蕭氏,坐在案後,斜倚著憑几,似有些心不在焉,但樂部里一個新來的樂工緊張之餘奏錯了一拍,她卻轉過頭來,瞥了那吹笙的樂工一眼,只嚇得那樂工又奏錯了一拍。她微微皺了皺眉,並沒有發作那戰戰兢兢的樂工,只是舉起案上的金杯來,似是無情無緒地飲了一杯酒,然後起身,徑直往屏風後的後殿去了。
那後殿藏在山石一側,殿宇背對著太液池,偏又有一列長窗開在水畔,今日天氣晴和,那一列凌波的長窗皆支起了窗扇,碧水映著窗扇上新糊的淺緋色窗紗,遙遙望著,便隱隱如同霞光一般,又好似窗上盛開著簇簇桃花,映在那碧波漣漪的倒影里。
她起身入後殿,心腹女官錦娘以為她要更衣,連忙跟過來伺候,待轉入殿中,卻聽見她說:「吃了兩杯酒,臉上熱熱的,要不咱們出去逛逛吧。」
春光正好,正逢三月初三上巳節,宮中於臨水處歌舞祓禊,又架起了系著彩繩的鞦韆,宮中舊人倒也罷了,那些入宮不久、年歲尚小的宮女哪裡耐得,早就三五成群,打起了鞦韆。隔著一帶粉垣,都能隱隱聽見牆內歡聲笑語,還有鞦韆上系著的金鈴,隨著起落髮出叮叮啷啷的聲音,甚是好聽。
蕭氏扶著錦娘,慢慢從那一帶殿宇中穿過,又沿著夾岸花台間的小路,繞過堆疊的假山,然後依次路過扶荔台、鏡思殿、自雨亭等亭榭宮殿,不知行了多久,上得數級石砌,忽然路徑一轉,眼前豁然開朗,乃是引入太液池水、被稱為御溝的水渠。此處已經臨近御馬監,渠邊堆著捆紮整齊如牆垣一般連綿百丈的高高的草垛,儘是給御馬的草料,再往前去,卻就是宮牆之外了,因此甚是僻靜。
上巳祓禊,宮中舊俗必有飲宴踏歌、鬥草百戲等諸多游耍之嬉,那些宮娥阿監,自不知躲到何處去玩耍了。此處四下靜靜,渠水流出宮牆而去,而渠水之側,草垛之前,正有一樹梨花開得似雪般簇白,引得無數蜂蝶,在那花間流連。一陣風過,梨花片片被吹得落入水中,隨著那水流,無聲地流到宮牆外去了。
一時春日寂寂,只看到晴光下,蛛絲偶爾一閃。
蕭氏定了定神,說道:「這裡甚好,把風箏拿出來放吧。」
錦娘會意,從袖中取出一隻風箏。那風箏做得甚是精巧,竹製的骨架收攏起來,不過如幾支竹箸疊在一起,打開來卻是極大一副骨架,將薄絹製成的箏面撐開,便是一隻光華燦爛的鳳凰。
當下錦娘將風箏乘著東風慢慢放上天去,只見風箏迎風而起,不過片刻,便飛得極高,遠遠看去,真似彩鳳翱翔於天。風吹得風箏下系著的鳴箏發出鳳鳴般的清唳,極是悠揚動人。
錦娘放著風箏,蕭氏見那梨花開得雪白可愛,玩賞了一番,又見梨花樹下水渠畔生得幾叢蘆葦,便折了一片蘆葦的葉子,折起後,將葉尖從葉尾柄中穿過,放置在渠水中,如同一艘小船,晃晃悠悠,漂在那渠水之上,沿著那渠水,也流出宮牆去了。
蕭氏見此有趣,便又折了一艘蘆葉船,這次卻命錦娘拿出隨身所攜的螺子黛來,就在折好的蘆葉小船上,題了一首詩,乃是:「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寫罷,便將寫著詩句的蘆葉小船,又放在渠水之上,看著那小船悠悠蕩蕩,順著渠水流出宮牆去,方嘆息一聲。
她正兀自出神,忽得不遠處宮牆下忽然斜刺里閃出一個人來。那人身著青衣,似是宮中的一名寺人,他走到蕭氏的面前,以手加額,卻是恭恭敬敬,深深行了一個禮,方才道:「小人見過太子妃娘娘。」蕭氏不動聲色打量此人,只見他不過三十餘歲年紀,雖是寺人,但身形敏捷,虎口更有薄繭,似出自行伍,當下便輕輕點了點頭,說道:「是你往我宮中遞信,約我在此處相見?」
「是奉鄙上之命。」那人仍舊神色恭敬,低聲道,「鄙上排行十七,冒昧約了娘娘至此,正是因為有關於太孫的要緊消息,想要告知娘娘。」
蕭氏沉吟片刻,問道:「可有信物?」
那人卻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說道:「此為鄙上親筆書信。」
蕭氏示意,錦娘連忙上前接了過來,拆開信箋遞與蕭氏,蕭氏一目十行匆匆看過,底下正是李嶷的花押,並「平叛大元帥」的帥印。那寺人又道:「十七殿下平安迎得太孫回營,喜不自勝,便千方百計想將這好消息告知娘娘,與娘娘聯手誅殺孫賊,若娘娘願意,還請給予一件信物,令我帶走回復殿
下。」
蕭氏笑著點了點頭,說道:「那是自然。」便朝錦娘使了個眼色,錦娘從袖中取出一隻十分精緻的金香囊來,遞與那寺人。那寺人見此物,不由微露喜色。原來這金香囊極是精巧,外層鏤空,中間卻又另有機括,內中的半圓懸於機括之上,不論怎麼翻轉,其中的香料都不會灑出來。
從前宮中只有一名巧匠擅做此物,後來這匠人因故觸怒先帝,被刺瞎了雙目,此技從此失傳,所以即使是宮中貴人,也甚少能有此物,而且這隻金香囊上,用金絲巧妙累得一個「蕭」字,顯是蕭氏隨身之物。
那寺人剛接過香囊,忽然草垛之後轉出一群人來,為首之人丰容盛鬋,滿頭珠翠,衣衫華貴,正是孫靖的正妻魏國夫人袁氏。扶著袁氏的乃是一名貴婦,蕭氏亦識得,正是袁氏的弟婦,袁鮮之妻柳氏。袁氏氣勢洶洶,指了指蕭氏,卻是橫眉冷笑:「將這賤人拿下!」
左右早就一擁而上,擘住蕭氏的胳膊,錦娘阻止不及,更有人劈手奪過她手中的書信。那寺人默不作聲,上前朝著袁氏一躬,卻是雙手奉上那枚金香囊。袁氏冷笑道:「你裡通外敵,與李嶷那逆賊勾結,如今還有什麼可說?」
原來這寺人乃是袁氏暗中安排,特意送了一封無名書信,以隱語相約蕭氏在此處相會。蕭氏果然赴約而來,不僅看了偽造的「李嶷手書」,竟然還給予金香囊作為信物。袁氏喜出望外,連忙與柳氏帶著人現身,當場拿住蕭氏。
蕭氏看了看被制住的錦娘,又看了看那「李嶷手書」和那枚金香囊,不由長嘆一聲。袁氏見她這般,以為她敗露之後十分沮喪,不由得意揚揚,柳氏忙道:「夜長夢多,夫人,還是快些行事。」
左右早有人捧了白綾上來,原來竟是打算就此縊殺蕭氏。
袁氏見了白綾,偏又猶豫起來,心道好容易拿住了這賤人勾結李嶷的鐵證,若是去孫靖面前當面揭破,令他知道這狐媚子的真面目,看那老賊深悔不該,那才叫痛快。偏那柳氏見她猶豫,便又低聲勸道:「夫人,趁著大都督今日出宮去了,速速了結。若真讓她有機會到大都督面前,不知道她是否又花言巧語矇騙大都督,到那時候,悔之晚矣。」
袁氏聽她這般說,恨不得銀牙咬碎,心想不錯,老賊八成會被這狐狸精的話給騙得暈頭轉向,搞不好她真能脫罪,還是先縊殺了她以解心頭之恨,當下便點了點頭。
幾名宮監上前,不由分說將白綾套在蕭氏脖頸中,又有兩人各自拉住白綾一端,便要當場勒死她。錦娘見狀奮力掙扎,口中直呼「娘娘」,一時急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但她被好幾個人按在地上,又哪裡掙脫得開。
便在此時,忽然有人大喝一聲:「住手!」這一聲直如驚雷一般,在所有人耳畔炸響,袁氏柳氏更是一驚,旋即有人大步而來,身形高大,寬袍窄袖,正是孫靖。
袁氏一見他匆匆而來,不由又氣又妒,尖聲大叫:「你如今還要維護這狐狸精嗎?」柳氏見她失態,忙忙上前,細語輕聲,講述事情首尾,然後道:「大都督,如今人證物證俱全,這蕭氏確實想與李嶷勾結。」
孫靖冷冷地道:「你不就是不忿蕭氏勸我勿以梁王去換袁鮮,因此記恨蕭氏。」
原來早先時日,陶昝依孫靖之命,先誘李峻李崍二人過江,後果然將李峻李崍困在興陽,眼看便能生擒此二人以換回袁鮮,不想李嶷帶了一支人馬沿江而下,千里奇襲,打得陶昝落花流水,李峻和李崍也被李嶷救了。孫靖沒想到李嶷如此本事,以客軍奔波千里,竟能殺得陶昝不敵,當下便遣人去李嶷營中,以梁王的性命威脅李嶷。
誰知李嶷竟然回信道:「吾非嫡長,如殺父王,吾必稱帝謝之。」只差沒有同漢高祖那般,公然說「分我一杯羹」。
孫靖當下便將這回信扔給李桴,而那梁王李桴看了這般回信,只嚇得痛哭流涕,又哭得厥了過去,卻是毫無用處。那李嶷過了數日,公然遣使入京,說思量再三,生為人子,不當不孝,願意用袁鮮換回梁王。孫靖明知此乃挑撥離間,當然置之不理,蕭氏也百般安慰,說道:「豎子無賴,大都督切切不要上了他的當,袁鮮,鴻毛也,萬不可以梁王易之。」
袁鮮之妻柳氏,得知此事,憂心如焚,數次懇求魏國夫人袁氏在孫靖面前求情,想用梁王李桴去換回自家夫婿。孫靖自失江淮,滿心煩亂,哪肯聽袁氏如此荒誕言語,被她啼哭糾纏不過,拂袖而去,卻是好久都不曾再踏入袁氏所居的長秋殿。
袁氏見丈夫如此無情,聽信蕭氏蠱惑,連自己的親弟弟都不肯救,便在柳氏面前哭道:「實是阿姊無能,老賊只聽信蕭氏那賤人的言語,如之奈何?」
柳氏原是個頗有心計的婦人,何況又是陳郡袁氏的冢婦,素來有幾分急智,當下便給袁氏出了一個主意,令人偽作李嶷的細作,與蕭氏聯絡,若是能誘得蕭氏上鉤,就此拿住蕭氏與李嶷勾結、里通消息的證據,那自是不由分說,可以一勞永逸,斬草除根。
袁氏聽了這計策,不由喜出望外,撫著柳氏的背,說道:「好弟妹,果然你是個聰穎的,怨不得爹爹當初非要親自去河東,替阿鮮求你為婦。」
當下兩個婦人密議再三,安排妥當,專挑了孫靖離宮的那幾日,遣人偽作細作,與那蕭氏相約。蕭氏果然上當,今日不僅來赴約,竟還交出金香囊為信物。只是沒料到,就要縊死蕭氏的關頭,孫靖卻忽然回宮,喝住了眾人,又如此質問柳氏。
柳氏見他如此言語,當下眼圈都紅了。袁氏見狀,冷笑道:「你此話是何意,竟然是不分青紅皂白,定要回護這賤人了?」
那柳氏又跪在地上,哭著說道:「妾不敢求大都督徇私相救鮮郎,但如今蕭氏既與李嶷勾連,大都督如何卻能徇私回護?自大都督起事以來,我陳郡袁氏傾其所有,大都督忍心以此欺之?」
孫靖冷笑一聲,卻從袖中擲出一物,正是柳氏謀劃、令人偽作的那封送到蕭氏宮中的隱語書信。原來蕭氏見到此信,卻是毫不猶豫,就交與了孫靖,說道:「妾處境尷尬,想李嶷抑或有心試探,但不知真偽,妾願為餌誘之。」
當下便與孫靖商議好了,他故意裝作有事出宮,而她前來這僻靜之處赴約,並依信中所言,放出風箏為訊,實則孫靖早帶了人藏身在靜處,等她誘出李嶷遣來的細作現身,好拿住了再拷掠細問。
孫靖煞費苦心,安排了人手,親自在這裡守株待兔,沒想到壓根不是什麼李嶷的細作,竟然是袁氏與柳氏自作聰明設下的圈套。
柳氏聽孫靖說出這般原委,早如同五雷轟頂,身子不由一軟,幸得身後侍女扶住,孫靖卻大發雷霆,命人將柳氏立時逐出宮去,從此不許柳氏再私自進宮。至於袁氏,她又羞又氣,還要與孫靖哭鬧,孫靖哪裡理會,只是一拂袖,命人將她送回長秋殿,又令將她的長子元郎帶到自己宮室去,讓她閉門思過,不許她見兒子元郎。
他恨聲道:「只怕元郎都叫你這般蠢物給教得壞了。」
那袁氏見弟婦被逐,兒子要被帶離自己宮室,更兼孫靖當著蕭氏的面,竟然罵自己作「蠢物」,一時急怒攻心,便一頭頂撞向孫靖,說道:「與你這老賊拼了!」
左右哪裡敢讓她真撞到孫靖,連忙上前架住她,連哄帶勸,硬是將她給架走了,一直行得老遠,還聽見她的哭罵之聲。
這一場亂鬨哄的鬧劇,蕭氏卻是站在一側,冷眼旁觀,並沒有半分言語,等到柳氏、袁氏盡皆被帶走,孫靖這才上前,親手解開她頸中纏繞的白綾,嘆了一口氣,想說什麼,卻又覺得滿腹牢騷,竟無一語可以告之眼前人。
蕭氏卻是微微一笑,握住了他的手,軟語相勸:「大都督,袁氏乃是你的嫡妻,生有元郎那樣出色的好孩子,又出自陳郡袁氏,不可輕易發作她,但給她存幾分顏面吧。至於柳氏,今日這罰的,也盡夠了。後宅婦人,見識淺薄,包藏私心,亦是有的,不值得與她們一般見識,更不值得動怒生氣。」
孫靖反手握住她的手,又是長嘆一聲,心想你也是後宅婦人,怎麼就如同解語花一般溫存可人,偏那袁氏半分也及不上你呢。但這話,也不宜說了,於是只攜了蕭氏的手,分花拂柳,款款而歸。
這一場大鬧,雖然孫靖令人悄悄行事,封鎖消息,不令外傳,但柳氏被遣歸袁府,顏面盡失,嚇得袁氏與袁鮮的母親—老鄭國公夫人—顫顫巍巍,親自入宮來請罪,只哭訴自己教子無方,再不敢以袁鮮一人的性命,耽誤孫靖的軍國大事。
既然她入宮請罪,孫靖自然要給這位岳母幾分薄面,當下便解了袁氏的禁足令,但還是不曾將元郎送回長秋殿去。袁氏雖心有不甘,但得了母親教訓,只好忍氣吞聲,心想此番被蕭氏設計,吃了這樣一個大虧,只恨得銀牙咬碎。
又過了數日,正逢那老鄭國公夫人六旬大壽,老夫人借著壽辰,特意在府中設了私宴,請孫靖夫婦登門赴宴,也是存心拉攏女兒與女婿。
柳氏含羞忍辱,卻是好生侍奉婆母,張羅鋪排了這場大宴。老夫人嘆道:「你這是經歷得少了,人家說貴婿,如今阿靖又何止是貴婿,雖是你姊夫,亦是咱們袁家應該恭謹侍奉的主上,便叫他罵幾句,那也因為是自家人,不算給你沒臉。你沒見過蕭氏當年做太子妃時,先帝的武貴妃盛寵,幾欲易儲,太子妃又無所出,朝野之間,議論紛紛,這般兇險,她皆是一一安然度過。待得阿靖起事,她又舍了顏面,令阿靖心甘情願將她視若珍寶,日日流連在她處,這種本事,這般手段,哪是你這般年少無知婦人可以撼動的。」
柳氏定一定神,說道:「婆母,我真的知道錯了。」
老夫人嘆了一聲,說道:「不是我倚老賣老,你們啊,還是見識的少了,以後莫再做這等落人把柄的事了。」
婆媳二人正說著體己話,奴僕進來奏報,孫靖夫婦,帶著兒子—亦是老夫人的外孫—元郎,已經到了門外。柳氏連忙吩咐大開中門,老夫人起身,卻是扶著拐杖,顫顫巍巍親自迎將出去。
孫靖給足了這位岳母面子,親自扶了她上座,又在庭中拜舞獻壽,命人呈上無數奇珍異寶,給老夫人做壽禮。袁氏見丈夫如此,頓時轉嗔為喜,當下摟著兒子元郎坐在主賓的座位上,只覺得心滿意足,只恨自己母親不能每日做壽,讓自己這般顏面有光。
一時筵開玳瑁,褥設芙蓉,闔家子孫簇擁在老夫人膝下,各種壽禮堆疊如山,錦繡遍地,更有絲竹樂部歌舞鼓吹、俳優雜耍等等,繁華富貴,乃是一等一的熱鬧。
老夫人是想藉此壽宴拉攏女兒女婿和好如初,孫靖又何嘗不是借著這壽宴拉攏陳郡袁氏。正在歡聲笑語之時,忽然門外奏報進來,道是十七皇孫李嶷特意遣人送了壽禮來。
聞得此言,孫靖忽然臉色大變,老夫人似未聽清,還懵然未知,他便厲聲道:「叉出去!」
庭中樂部急管繁弦,正奏到要緊處,他驟然如此大喝一聲,樂部的絲弦就此一滯,旋即驚惶地停了下
來。席間有人正與身邊人說笑,忽然發現周圍瞬間安靜,說了一半的話也不由停住,庭中頓時靜得連掉根針都能聽見。袁家諸人猶不知出了何事,很多人都在茫然四顧。
老夫人卻是終於弄明白了那句奏報,過了片刻,忽然顫顫巍巍站起來,說道:「既然是李賊送了禮來,老婆子也不怕,呈上來!」
孫靖臉色鐵青,咬牙叫了一聲:「岳母。」便被她擺手止住。
柳氏已然覺得不對,但袁氏還是全然未知,只知道孫靖在發脾氣,於是仍摟著兒子元郎,一臉茫然扭過頭問身邊的奴僕:「說是誰送了禮來?」
孫靖臉色鐵青,不發一言,袁家奴僕見老夫人發話,不敢耽擱,立時捧著一個匣子,呈到老夫人面前的案幾之上。那案上本來擺滿了美酒佳肴,立時被挪走,騰出地方來好放這匣子。
老夫人伸出手,手指微微發顫,便要去揭開那匣子,孫靖又叫了一聲「岳母」,上前一步,便要阻止,老夫人卻是像下了決心一般,指上用力,已經揭開那匣子,只看了一眼,便仰面跌倒,席中眾人嘩然,奴僕擁上去扶住老夫人。原來匣中正是袁鮮的頭顱,卻是用石灰護住,宛然如生。
袁氏看到此物,也嚇得雙眼翻白,往後仰倒,卻是連椅子帶人,「咕咚」一聲,翻倒在地,庭中頓時又是一陣大亂。孫靖額頭青筋迸起,知道李嶷此舉,專為誅心。
老夫人受了這麼一激,氣血上涌,更兼上了年紀,當晚便不行了,藥石罔靈。袁氏哭得死去活來,柳氏也哭得不能理事。老夫人咽氣之前,只以目視孫靖,孫靖無奈,只得上前,當著室中袁氏諸人的面,朗聲道:「岳母,阿鮮是為我而死,我窮盡此生,必善待袁氏闔族,不論我居何位,皆以元郎為嗣子,將來元郎長大,必令他中表作親,娶袁氏女為婦。」
老夫人等到他說完這些話,方才瞑目而逝。
袁府上下,壽宴變喪事,還是兩樁喪事,闔府哭泣舉喪不提。
話說袁氏哭昏過去好幾次,待得醒來,咬牙切齒,必要將梁王李桴殺了給自己弟弟和母親報仇。孫靖哪裡肯答應,倒是柳氏,拭了淚上前,細聲細語勸了一番袁氏,又對孫靖道:「大都督,如今絕不能為了我們袁氏一己私仇,壞了大都督的大事,只是母親今日是活活被李嶷氣死的,必要那李賊之父,披麻戴孝,跪在母親靈前懺悔贖罪。」
她一說完,廳中諸人群情激憤,皆紛紛言是,孫靖亦知今日必得安撫袁氏,當下便遣人去宮中監牢里提取梁王。
話說那梁王李桴,晚飯吃了三個包子,據說是因為袁老夫人今日做壽,魏國夫人袁氏為了替母親修德積福,特意下令遍賜宮人壽餅等物不說,更另賜了獄中各等罪人一頓飽飯。獄中難得有如此精細肉食,梁王久不見葷腥,難免狼吞虎咽,吃得急了些,等吃完了,又喝了半碗涼水,便覺得胸悶氣短,十分不適。他身體孱弱,常年生病,從前自有良醫精心調養,自從孫靖謀逆之後,他被關在這不見天日的大牢里,每日饑飽尚且不能顧,哪裡還顧得上什麼別的。
他又挨了片刻,只覺得氣促難耐,一顆心跳得幾乎快要進出腔子來,四肢厥冷,眼前一陣陣發黑。偏在此時,忽然幾名凶神惡煞的壯漢闖進牢中,一見了他,便如同老鷹抓小雞一般,給他裹上一件素色麻衣,又孝帶諸物給他披戴好,梁王驚恐萬分,不知這是為何。
他戰戰兢兢,那為首的獄卒卻喝道:「你兒子李嶷殺了鄭國公,又氣殺了老鄭國公夫人,你到了老夫人靈前,老實跪著懺悔贖罪罷!」
梁王只聽了頭半句,便已經嚇得魂飛魄散,再又聽得氣死了老鄭國公夫人,那可是孫靖的岳母,只怕孫靖折辱自己一番,便要將自己千刀萬剮。他本來就身體不適,胸悶氣短,頓時全身一顫,就此嚇得昏了過去。
話說那袁氏雖聽了柳氏的勸,但急痛攻心,哭了一場,又想了一遍,又號啕大哭了一場,想來母親臨終之前,仍舊放心不下自己,要替自己謀算,逼得孫靖立下以元郎為嗣之言,可憐天下父母心。她哀哀戚戚哭了半晌,忽然奴僕奏報,乃是梁王被帶到了。
她立時便止住了哭泣,起身出去靈堂前,卻見四名獄卒,抬著梁王進來。原來梁王被那麼一嚇,卻是進氣多,出氣少,一抽一抽,奄奄一息,看著竟然是不行了的樣子,獄卒無奈,只得將他抬到了袁府靈堂前。
柳氏見此情況,恨得眼中幾乎出血,孫靖卻還命人去請良醫,必不令梁王死了。袁氏是個粗疏性子,見了李桴這等仇人,哪裡還忍得住,聽到孫靖還要請良醫,立刻撲上去便掐住了梁王的脖子,口口聲聲罵他裝死,今日便掐死了他,看他還是不是裝死。
柳氏忙上前拉住袁氏,誰知那梁王本來就奄奄一息,被袁氏這麼一掐,頓時掙都沒掙,立時氣絕。柳氏大驚。孫靖久在軍中,親自上前一試梁王頸中脈博,知道他確實死了,立時便沉著臉,命人封鎖消息。
袁氏還要下令折辱梁王的屍體,孫靖卻揮手一巴掌扇在她臉上,說道:「你鬧夠了沒有!」指著她的鼻子罵道:「若不是袁鮮那個蠢貨,洛陽固若金湯,符元兒何以至死!令我大將枉死,袁鮮便掉了腦袋也是活該!今日你弟死母喪,我原本忍讓再三,但你竟然扼死李嶷之父,壞我大事!蠢笨如斯!」他說到蠢笨如斯的時候,幾乎已經氣急敗壞。
袁氏被他打得懵了,捂著火辣辣的臉頰,過了片刻才哇一聲哭出聲來。柳氏見實在不成樣子,連忙上前勸慰,又命僕婦送袁氏到後堂休息,自己返身出去了片刻,復又回來,卻是向孫靖正色相稟:「大都督,適才已經清點過了,靈堂之中伺候的奴僕一共二十六人,皆是有賣身契的家奴,名冊隨後奉上,大都督如果不放心,怕走漏消息,盡皆殺了便是。」
她自從得知夫婿身死,婆母又驟亡,知道這府中必得由自己來支撐了,自己只生了兩個女兒,且年歲尚幼,幸好袁鮮的小妾生得有兒子,才不過兩歲,到時候去母留子,抱來養在自己膝下便是。何況婆母臨終之前,迫得孫靖許諾以元郎為嗣,且令元郎將來中表作親,娶袁氏為妻,將來把自己的女兒嫁給元郎便是了,這是她轉瞬便已經想明白的事。
如今魏國夫人袁氏又失手掐死了梁王,本來孫靖對袁氏有幾分愧疚之心,此刻只怕也抵消了不少。她其實覺得孫靖罵得對,自己這位阿姊,確實蠢笨,袁鮮已死,婆母亦死,此刻殺了梁王有何益處?兩條人命才換來孫靖承諾永保袁氏富貴,竟然差點讓她這一掐又給掐沒了。為今之計,只有極力封鎖消息,不令外界得知梁王已死。因此適才她不聲不響,出去釐清堂中有多少奴僕,好預備殺人滅口。
孫靖聞言不由長嘆一聲,心想可算還有個明白人。
他說道:「既是家奴,那便都賞全屍吧。」停了一停,他看了看地上樑王的屍首,皺眉道:「將他也混在家奴那些屍首里抬出去,然後一把火燒了,不要露出半分破綻。」
柳氏點點頭。
老鄭國公夫人既死,二十六名奴僕殉主,忠義得令人嘖嘖讚歎。只是後半夜袁府中卻抬出了二十七具棺木。二十六具棺木抬到城外鐵蓮寺暫時停靈,要等七七四十九日後,老夫人出殯,再附葬於墓園。而那第二十七具棺木,卻是由孫靖遣出的親信,扮作袁家奴僕,悄悄抬到城外僻靜之處,一把火燒了。
話說那二十六具棺木既送到鐵蓮寺,送棺木的奴僕便迴轉府去。夜深人靜,寺中忽悄然潛入數人,打開一具棺木,將其中的屍首抬出,又換入一具屍首,這才重新闔上棺蓋。
這數人將抬出的那具屍首背到寺外里許,這裡卻停著一輛騾車,這些人將屍首放上騾車,駕車飛速疾馳,天亮之時,便到了渭水之側,由此換船,張起風帆,不過數個時辰,便由渭水入涇水,一日千里,順流而下,疾若飛鴻一般。
不過一日一夜,船已經到了葭州,李嶷等人早就等在碼頭上,此時船上諸人,小心地以軟榻抬下樑王,只見他氣息早絕,身體僵硬,似死了多時。李嶷親自帶人接了軟榻,送入充作軍營的葭州郡守府,這裡早就布置妥當,當下將梁王移上床榻,又蓋好被子。
李嶷親自守在榻前,直到半夜時分,梁王果然悠悠醒轉。梁王睜開眼睛,只覺視線模糊,恍恍惚惚,氣息未穩,又過了片刻,方才看到青色的帳頂,心想難道這是在地府之中?
李嶷早就察覺,立時上前,扶起梁王,方叫了一聲:「父王……」
梁王見到他,眉目依稀可辨,再細看了看,可不是李嶷!他父子多年未見,如此情形之下驟然相逢,梁王更以為自己是在陰曹地府,不由心頭火起,揮手就打了他一巴掌,罵道:「好你個小孽障,你自己死了不夠,還非得要害死我!」
李嶷挨了這麼一巴掌,怔了一怔,卻是苦笑一聲,梁王喘著粗氣,罵道:「我便知道你遲早剋死我,到了陰間你還不放過我,你剋死了你娘,卻還非要剋死我!怎麼生得你這樣一個逆子,真是我命里的劫數!」
李嶷聽他聲音漸漸響亮,知道他身體無礙,便道:「父王,您沒有死,是我想法子讓人將您葯倒,裝作假死,從孫靖那裡救了出來,您醒了就好,我去叫郎中來替您號脈,這葯微有毒性,才能令心脈俱停,只怕還要調養調養。」
梁王聽了他這番話,越發氣得破口大罵:「是你寫信給孫靖,說什麼吾非嫡長,如殺父王,吾必稱帝謝之。你怎麼不幹脆說分你一杯羹!」想到此處,越想越氣,但只恨李嶷已經長得高大,此刻雖俯身半跪在自己床前,卻是皮糙肉厚,打他反倒害得自己手疼。
梁王呼哧呼哧連喘帶罵,到底忍不住,又踹了李嶷一記窩心腳,李嶷就這一踹之勢起身,卻是出去尋郎中了。梁王罵了半晌,一時喘不上氣來,只得挨在枕上,等郎中進來號了脈,又開了方子,令他靜養。梁王愛惜自己性命,這才不發作了。
等到第二日,梁王已經恢復如常,李嶷這才請了自己兩位兄長來。李峻李崍本來聽說他已經將父親救出,百般不信,等到親眼得見,這才又驚又喜,恍然如夢。父子三人抱頭痛哭,互述別來情狀。李峻是長子,素來得梁王倚重,李崍又得他偏愛。當下樑王攬著兩個兒子,說一陣哭一陣,李峻與李崍也跪在榻前,各自抱著梁王的膝蓋,哭得一塌糊塗,口口聲聲,當再也見不著父王了,只疑身在夢中,又說父王被困京中,兩人如何憂心如焚,只恨不能以身代之,哭得梁王心痛不已,連連誇獎他們的孝心。倒是李嶷,無人理睬,在旁邊站了一會兒,見他們哭得沒完沒了,甚是無聊,便轉身出去了。
李嶷回到自己所居的院子,便研了墨,提筆寫信,方才寫好,便喚過謝長耳,令他去送信。裴源恰好走進來,見此情況,便道:「又給那何校尉寫信?」
「那假死之葯十分珍貴,我只聽說崔家有此秘葯,寫信問她討要,沒想到她竟然真的派人將葯送來了,也因此,才能順利救出父王。」李嶷說道,「難道我不該謝謝人家贈葯之誼?」
裴源不免無語。起初得知李嶷想出這般計策的時候,裴源便十分反對,覺得太過冒險,尤其假死之法,還得仰仗崔家秘葯,萬一那何校尉不給呢?或者在那葯中做手腳,竟然是毒藥呢?那豈不萬悔莫及。
李嶷道:「我寫信跟她說,是我想用這種葯自己假死詐一詐敵人,她頂多不給,總不會將毒藥給我吧。」
裴源當時就氣得說不出話來,他實在不明白,李嶷怎麼就敢這麼胡鬧,而那何校尉聽說他要如此秘葯,竟然就立時派人送來了,簡直就是跟著他一起胡鬧。
要依著裴源,事先無論如何,都要試一試那葯,但也不知道是不是這葯太過珍貴之故,或是那何校尉十分促狹,竟然只送來了一顆。裴源心下鬱悶,不敢試,也不敢不試,心裡十分不願意,但又不甘心攔著李嶷,最終還是依著李嶷,在西長京中布置人手,並與深宮中的蕭氏協力,動用各種法子,齊齊做成了這場偷天換日的大局,終於將梁王解救出來。
此次驚險萬分,中間確實也有種種意外之處,比如原本謀劃令梁王在宮獄中便假死,將之換出來,誰知道梁王直撐到袁府,才徹底藥性發作,也幸得如此,孫靖目睹他斷氣,不疑有他,又幸得袁府早有前太子妃蕭氏埋下的心腹死士,此番為調包出了大力。只是種種驚險,其間或有一環失誤,只怕就要全局崩壞,但李嶷胸有成竹,只道父王陷在京中,我既領兵,孫靖頻頻以父王性命相脅,將來終有一日,只怕要害了父王性命,與其坐以待斃,不如鋌而走險。
這鋌而走險,真如蛛絲上行走,實實令人捏著一把冷汗,沒想到最後竟然成了。那何校尉送來的那顆秘葯,竟然也是真的,梁王蘇醒,安然無恙,只要調理休養,便可如常人一般。
話說那後院之中,梁王父子抱頭痛哭一場後,李崍擦乾了眼淚,忽想起一事,道:「父王,李嶷如今好生威風,竟然自封平叛大元帥,統領十萬鎮西軍,連裴源在他面前,都恭敬得很呢。」他被困興陽,為李嶷所救。這個生母卑賤、在府中又十分討人厭的李嶷,素來被他瞧不起,偏自己又差點被陶昝殺了,自己和兄長皆仰仗他所救,大大失了顏面,每每想到此事,便銜恨不已。但李嶷手握重兵,他無可奈何,此番見了梁王,當真喜出望外,便提起這事來。他本就有幾分小聰明,也不提自己,只說道:「大哥居長,按理說,這平叛大元帥,應該大哥來做,可是李嶷見了大哥,十分不客氣,還嘲笑他打不過陶昝。」
其實李嶷壓根沒有嘲笑過李峻,但李峻想到李嶷,也是十分不舒服,因為救了他們出來之後,李嶷便將他們安置在下房,明明院中有上好的房子,李嶷卻說那都是給傷兵住的。因為李嶷自己也住在下房,李峻便忍了,但李嶷與裴源都各自有一間屋子,李峻卻需得和李崍住在一間屋子裡,那屋子又甚是狹小,下雨的時候竟然還漏雨,李峻便認定李嶷此乃挾私報復,因為當初在王府的時候,自己對他不怎麼好。但女奴生的兒子,又生在五月初五,最是不祥,生出來沒扔進馬桶淹死,已經是父王慈悲,憑什麼如今他高高在上,做什麼大元帥、節度使。
每次想到此處,他心中就泛起酸來,明明他才是父王的長子,又是嫡妻所生,出身尊貴,如今竟然叫一個女奴生的小子壓他一頭,他委實不服。
也因此,他便點了點頭,說道:「父王,是啊,李嶷打仗,確實有模有樣,但這平叛大元帥之銜,事關重大。父王,依我說,如今您是先帝唯一的兒子了,該由您來做這平叛大元帥,便是裴獻,也應該趕緊來拜見您,奉您做君主。」
梁王連連擺手,裴獻他聽說過,那是國朝三傑,據說在西北邊陲,提起他的名字來,小兒都不敢啼哭,那是何等的凶神惡煞,他才不要見那樣的殺神。
李峻又喋喋不休,說來說去,就是對李嶷和裴源不滿,但李崍更知道如何打動梁王,說道:「父王,你身子不好,還需得靜養。俗話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李嶷如今也忙不過來,父王,不如你吩咐李嶷,讓我和大哥,皆去軍中幫他吧。」
梁王聽了這話,方才道:「咱們都險些喪命,如今好容易相見,父王可捨不得你們去打仗,聽說打仗可危險了,上陣搏殺,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李峻朝李崍使了個眼色,李崍心領神會,便說道:「主帥哪有上陣搏殺的,就是李嶷,打仗的時候,他也安安穩穩待在後頭,總不會親自上陣。」
這便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了,李嶷當時親冒矢羽,衝到陶昝陣中,才將他和李峻救了出來,但他們只是假作不知罷了。
李峻道:「父王,我與崍弟也是想替李嶷分擔一二,絕不上陣搏殺,也絕不會有什麼危險的。」當下花言巧語,又說了一些騙人的鬼話,說要歷練一番,將來要親自帶兵,護衛梁王。
梁王被他們聒噪不過,且這兩個兒子,素來為他心愛,哪禁得起他們糾纏,當下便答應了。
等到晚間,梁王趁李嶷來暮省的時候,便將此話說了,李嶷卻是默然片刻,說道:「兩位兄長不宜帶兵。」
梁王本來就不喜歡他,聽了這話,頓時大怒,當下就又踹了李嶷一腳,將他逐出房去。
李嶷走出梁王的屋子,拍了拍腿上被踹的鞋印,心想自己這個父王,最是糊塗,耳根子軟,一來就被兩個兄長攛掇,只怕天長日久,必生事端。還是令他們不要在軍中前線,以免擾亂軍心。
因此又過了兩日,見梁王調養得氣色如常,甚至看著比之前還康健了幾分,李嶷便說這裡乃要與孫靖接戰,為了保險起見,便遣出一隊人馬,將梁王及李峻李崍一起,送到蔡州去了。
裴源的兄長裴湛本就是蔡州牧,現下正在蔡州替鎮西軍籌措糧草,蔡州乃是魚米之鄉,豐饒之地,孫
靖一直鞭長莫及,甚是安全。梁王到了蔡州,見裴湛給自己父子三人預備了高房大屋,甚至還有花園,並有奴僕伺候,比之在葭州舒適得多,也樂得逍遙自在。
話說阿螢自給李嶷送出假死之葯,日夜懸心。桃子數次打趣,說道:「皇孫要假死唬人,怎麼別人沒唬到,倒先唬著校尉你了。」又說:「依我說,就不該給他那假死之葯,那葯何其寶貴,煉製又何其不易,實實乃是萬金難求之物。他寫信來要,校尉你居然就給他了。叫我說,就算要給,也要在裡面多多摻上些黃連,好生叫他吃一番苦頭。」
阿螢聽憑桃子如何說來說去,甚至說要摻上些黃連,也只是微微一笑,並不答話。直接到李嶷遣謝長耳快馬送來了密信,方才鬆了一口氣。她來不及看信,便上下打量謝長耳,只見他風塵僕僕,雖然辛苦,但精神奕奕,便問道:「殿下還好嗎?」
謝長耳叉手行禮,說道:「多謝校尉相問,十七郎甚好。」她微一躊躇,又問道:「那梁王殿下還安好嗎?」
謝長耳遲疑了一下,梁王被救之事甚是機密,在鎮西軍中知道的人也甚少,但見她神色泰然自若,想必十七郎早就寫信告知她了,於是道:「梁王殿下亦十分安好,脫險以來,還更康健了呢。」
阿螢這才點了點頭,知他一路辛勞,便命桃子陪著謝長耳下去用些飯食,這才隨手拆開書信,只見李嶷在信中語言客氣,終於向她明言,索要假死之葯,原是為了相救父親梁王,如今梁王已安然脫困,因此十分感激。滿篇的道謝之言,信的最末卻寫了幾句閑話,道:「昨夜月色甚好,忽憶太清宮清池如許,亦宜玩月。」寫到此處,他彷彿遲疑了片刻,因為信箋上滴落了一滴墨汁,明顯是停筆在此處頓了片刻,後面又寫著「盼復」,這兩個字之後,似有無窮的未盡之意,但卻也戛然而止。
看到此處,她唇角微彎,心想這個人真是,明明紙上東扯西拉,想說兩句私情話,偏還怕自己不懂,又寫了盼復兩個字,非要讓自己給他回信,這信可怎麼回,真是促狹淘氣,想到此處,不由臉頰微熱。抬眼望去,只見窗外一樹桃花,正開得燦若雲霞,映在眼底一片緋紅,正是春光明媚,春意最盛的時候。
謝長耳騎著快馬,奔波數百里,帶回了她的回信。李嶷拆開看時,只見她在信中也客客氣氣,說猜到了皇孫索要此等藥物,必是有大用,今既救出梁王,恭喜殿下憂患已除,寫到最後,卻是也有一句閑話,說道:「窗外桃花灼灼,惜不能同賞玩,擷花數瓣,聊贈。」信箋中果然夾著幾片桃花花瓣,只是隨信在途中這麼多日,早就被風乾得薄如蟬翼。只是那花瓣雖被風乾,但其色殷紅。他小心地拈了一片在手中,只覺鼻端一陣陣幽香,原來花瓣上都是胭脂。他忽得明白過來,不由得拈著花瓣,笑了片刻,方才又小心地將那些花瓣,一一用心收好。
自此以來,兩人雖然耽於戰事,但偶爾鴻雁傳書,卻是忙中有暇,信中各有一二句閑話,互訴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