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大雪紛紛,北風呼嘯。接引殿里卻點了盆爐火,十分的溫暖。原本作為寶相寺主殿之一的接引殿卻一個香客也沒有,周圍重兵把守,誰都進不來。
新的銀霜碳剛燒起來不久,還沒有燒到芯子里去。
「顧小姐請這邊坐。」王淳收了傘出去了,江嚴請顧錦朝坐在爐火旁邊的杌子上。
很快有小廝捧了熱茶上來。
顧錦朝捧了茶,卻凝視了那盆火爐片刻,才抬頭往前看去。
接引殿立八根紅漆大柱,中間布置蓮座高升,一尊高約丈余的佛像金箔貼身,俯首捏指,兩旁燭架上燭光熠熠,映得滿室金輝。蓮座下面放置攢金線蓮紋的蒲團,一張長几。陳三爺正與一個高壽的老僧人相對而站,離她有點遠,她只能聽到老僧人喃喃著佛經的聲音,聲音平穩又安寧。
佛經使人心性寧靜。
老僧人念完了經文,和陳彥允說話。僧人已經老得看不出年紀了,雪白的袈裟卻格外柔和。陳彥允低聲問他:「佛告須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住持覺得該做何解?」
老僧人道:「佛有三身,法性佛就是心佛眾生三無差別的法性。萬物因緣所聚合,生生滅滅,都是敗壞、虛妄之相。如來者,法性也。法性非能以相來見,法性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來不去,不增不減。百丈懷海禪師所謂『靈光獨耀,迥脫根塵;體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無染本自圓成但離妄緣即如如佛。』即是法性。若能於相而離相則能見……」
老僧人又道:「施主向佛為法性佛,非我釋迦牟尼祖。」念了聲佛號,「殊途同歸,皆為佛也。」
顧錦朝聽不明白。陳三爺卻低頭微笑,左手摸捻著珠串。
老僧人解釋完佛性之後,行了合十禮退下。陳三爺也合手回禮。
等住持走出接引殿,陳三爺才向她走過來。讓她隨自己過來:「……內室有火炕,比這裡暖和。」她一張小臉又是紅彤彤的,上次見的時候也是。這次更慘,她和她的丫頭都是濕漉漉的。
顧錦朝抬頭看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陳三爺覺得她的眼神又茫然又可憐,像沒人要的小動物一樣。
陳三爺率先往前走去,顧錦朝只能起身跟上。隱藏在接引殿暗處的十幾名侍衛才顯出身。
……這才是二品大員出動該有的排場。
顧錦朝暗想。
釋迦牟尼佛左協侍觀音菩薩,右協侍大勢至菩薩。內室的槅扇開在大勢至菩薩右手側。裡頭卻有熱炕,炕上一張炕桌,布置得簡單幹凈。
陳三爺先坐了炕桌的一側,虛手一指,讓她坐在另一側:「……不用拘謹,佛門清靜之地。這雪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你可別凍壞了。」
他又叫了江嚴進來,吩咐他:「……今天寺廟新磨了豆漿,去取一壺來。」
江嚴應諾而去,陳彥允拿過炕桌上的一卷佛經看。槅扇上糊著的是高麗紙。雖說透光,外面雪下得太大,天色漠漠昏黑。並不亮堂。侍衛點了盞松油燈進來。
顧錦朝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什麼都讓他說完了。她招手讓青蒲也坐下,衣服雖然濕了,但這樣的時候一點都不好換,她連斗篷都不敢解開。她想看看外面的雪究竟下得有多大,她要是不回去,馮氏肯定會派人來找的……但是這樣的場景,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
陳三爺雖說在看書,卻也注意著她的舉動。
她好像有點坐不住了。總是朝外面看,表情很猶豫。
他就合了書。溫和道:「你這時候冒雪回去,衣裳事小。這是半山腰。若是失足跌下去了可如何是好。你不用擔心,和誰一起過來的,我派知客師父去知會一聲就可。」
顧錦朝小聲說了,一會兒就有知客師父撐傘出門。
「知客師父熟悉路,總比你一個小丫頭亂走的好。」陳三爺道。
顧錦朝只好不說話。
江嚴端了壺豆漿進來,又抬了爐火進內室。把豆漿放在爐火上烤得熱氣騰騰的,才倒在碗里先遞了顧錦朝,然後招呼青蒲過去向火取暖,也給了她一碗。
青蒲渾身濕了也確實難受,就坐在爐火旁邊小口小口喝著豆漿。
豆漿里只加了一點糖,卻格外香濃。
顧錦朝輕聲問道:「三爺不喝一碗嗎?」
陳三爺抬頭看她,道:「我不喜歡甜食。」
顧錦朝皺了皺眉,心裡有些疑惑。他怎麼會不喜歡甜食呢?前世和他成親不久的時候,自己只會做一道拔絲香蕉,他每次都吃得乾乾淨淨的。
不喜歡吃,為什麼要吃呢?
顧錦朝想到曹子衡說文大人的事,握緊了手裡的碗,突然問他:「……大人,您原先是不是見過我?」
陳三爺嗯了一聲:「你表哥成親的時候,我在紀家見過你一次。」
顧錦朝搖了搖頭:「在此之前呢?您上次問我,是不是真的不記得了,小時候的事我記得不清楚……可能原先見過您,但我沒有印象了也不一定。」
陳彥允默然,隨即淡笑。
「我見過你兩次,第一次你在荷塘邊摘蓮蓬的時候,你還威脅你的丫頭,要把她賣到深山裡給別人當童養媳。不過那時候你應該沒有看到我……」
還有一次就是半年後,也是這樣的下雪天。她一個人坐在廡廊下,環著手臂不停地哭,周圍一個伺候她的丫頭都沒有。他那時候去和紀家大爺說在保定新修一座廟宇的事,偶然見了。他不知道她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他也沒有過去問。
那個時候顧錦朝身上的斗篷就濕漉漉的,和現在一樣可憐,沒人要一樣孤零零的。
他一直看著,直到顧錦朝擦了眼淚往回走,他才緩緩提步回去。
如果不是這次再見她,自己肯定也忘了救過這樣一個小姑娘了。但這個時候她的記憶就在自己腦海里無比清晰起來,她扯著自己袖子,說要賣他去當童養媳。她穿著淡粉撒紅櫻的對襟褙子,深紅縐紗的八幅湘群,湘群有一角垂落在水裡,主人卻絲毫不予理會。
他覺得自己莫名其妙起了惻隱之心。
顧錦朝還記得這事,自己每年夏天會去外祖母家玩,喜歡去那片荷塘摘蓮蓬,有一次還失足落水了。那個伺候自己的小丫頭也因此被罰去了廚房做事。
她起身打開槅扇,果然外面天色還很陰沉,大雪無邊無際地覆蓋著。
他前世在娶自己之前,是認識她的。即便娶她是帶有某種目的的,但不能置否,一開始陳三爺確實對她很好,而且是不動聲色的好。如果不是存了心思,則根本不會發現。
就像她剛進接引殿的時候,門口新點了爐火。
原來他娶她,也是想對她好的。
顧錦朝閉上眼睛,覺得心裡十分難受。難怪……難怪他娶自己一月之後,就不再和她來往了。陳三爺一定是發現了自己和陳玄青的事,他這麼聰明,肯定是看出端倪了。所以才不再與自己來往,平日見了自己表情也是淡淡的,連話都不多說一句。三爺在朝堂上縱橫捭闔一生,結果卻被她所累。
她轉過頭看的時候,陳三爺還在看手中的佛經,翻過一頁書跟她說:「你再看雪也不會小的,回來好好坐著吧。」
她淡淡地道:「三爺,文大人四年前就死了。」
陳三爺這才抬起頭看她,目光柔和深邃,依舊帶著儒雅的笑容。他嗯了一聲,低頭繼續看書。
顧錦朝覺得自己也沒必要問他為什麼幫自己了。陳三爺這樣雲淡風輕,他一點都不驚訝,也無所謂她發不發現。她有些氣惱,低語道:「……您是故意讓我發現的!」
陳彥允不知道她在氣惱什麼,看了她一會兒,放下書卷招手讓她過去。
「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想要幫一幫你而已……但我若是只說我想幫你,你肯定會懷疑的。便是借了別人的名義行事,又有什麼關係呢。你不要害怕,就當我日行一善吧。」
顧錦朝不太相信,她覺得陳三爺似乎對她有點不一樣,不然前世不會千般容忍她。如果她嫁的不是陳三爺,正常的夫家肯定一紙休書送她回娘家,不僅如此,還要以七出之罪讓她落得身敗名裂不可。
要是論起來,她前世欠陳三爺的還都換不清。他在官場說一不二,自己那時候剛到陳家,什麼都不會,幹了許多錯事,陳三爺何曾指責過她半句,都默默容忍了。
她就說:「您日行一善?我倒覺得您並不是心慈手軟之人……您真的信佛嗎?」
他當然不是心慈手軟之人,心慈手軟的人是坐不到他如今的位置的。反而他要比別人心硬無數倍才行,陳三爺沉吟片刻,告訴她:「我自然信佛……法性佛在我心裡,我信我自己,就是信佛了。」
顧錦朝無話可說。宗教不過是個幌子,與虎謀皮,陳大人若是想保全自己就只能韜光養晦。而他心裡有個十分強大堅定的自我,不用信佛,信自己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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