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了晚膳,紀吳氏就讓在花廳擺桌說話,陳氏和劉氏都過來了,陳暄先笑著和顧錦朝寒暄:「原是該叫您一聲三嬸娘的,卻不知究竟叫什麼比較好。我倒是很久沒有回去過了,不知道祖母近日身子如何了?母親可還好?」
紀吳氏笑道:「哪裡這麼多講究,你就喊表表妹吧!以後回陳家,再喊三嬸娘也不遲。」
顧錦朝也含笑點頭:「不用拘束了。你祖母近日不太舒服,卻也沒有大事。你母親一向是好的,三少爺的媳婦孫氏給你生了個侄女,取了鈺字做大名。」
陳暄是庶女,和陳家的感情本來就不深。笑了笑說,「都好便好。」退到了旁側。
紀吳氏跟顧錦朝說起紀昀的事:「……現在去了淮安府宿遷縣做縣令,前幾日還差人從運河送魚鱉回來。結果在路上就死了大半,你大舅還寫信過去說他了一頓。」
淮安府是個好地方,著名的漕運樞紐、鹽運要衝,轄境內有漕運總督府,江南河道總督府。上次春闈紀昀中貢士之後,後來殿試時只中了個第三甲同進士,能做這樣一個縣令也是不錯了。
淳哥兒已經有四歲了,好奇地看著躺在乳娘懷裡睡覺的長鎖,小聲地問劉氏:「娘,那是表弟嗎?」
劉氏笑著點頭,淳哥兒就從炕上爬過去,扒著乳娘的胳膊看錶弟,看了好一會兒才說:「表弟怎麼長得和弟弟不一樣?」
劉氏有些尷尬,趕緊被淳哥兒抱回來,輕聲道:「你仔細吵著表弟睡覺!」
顧錦朝知道淳哥兒指的弟弟就是紀煜。她倒是不介意,別人聽到肯定都不好意思,她回來這麼久,也沒有見過紀堯……應該是想避著她吧!她笑笑:「不礙事。這孩子睡著了就吵不醒的。」
雖然這麼說,她還是讓乳娘把孩子帶下去睡,免得大家放不開。
這時候。正好有個孩子在門口探頭探腦的。
他才一點點大,小臉粉雕玉琢。生了一雙上挑的桃花眼。
很快又有一個梳著圓髻的嬤嬤出現在孩子身後,領著他進來。
孩子穿著件葫蘆紋刻絲小褂子,帶著一個金項圈。看到有這麼多人在,就有些拘束了。嬤嬤帶著他一一行禮,他也小聲地喊:「曾祖母、祖母好。」嬤嬤讓他喊顧錦朝,他也乖乖地喊了,「表姑好。」
顧錦朝立刻意識到,這孩子就是紀煜。
紀吳氏皺了皺眉:「不是讓他在書房裡看書嗎。怎麼領著過來了?」
嬤嬤解釋道:「是二少爺說,要把剛學的詩背給您聽。非要跑過來的,奴婢一時也沒有攔得住。」
紀吳氏就讓紀煜走到他跟前來,摸了摸他的頭,聲音柔和了些:「煜哥兒,等明早再背給曾祖聽好不好,現在跟著嬤嬤回去歇息了。」
紀煜小聲地哦了,揪著小手有些失望的樣子。卻也乖乖跟著嬤嬤回去了。
等到晚上人都散去了,顧錦朝才和紀吳氏說:「我看那孩子長得倒是不像二表哥,粉雕玉琢的。倒是很聽話。」她不想外祖母因為她在這兒,就不要孩子過來。
紀吳氏讓人端了燭台過來,從笸籮里拾起兩雙孩子的鞋遞給顧錦朝:「你小時候的鞋。多半都是我和宋媽媽給你做的。眼看著長鎖再長大些,就要學走路了。你給他穿穿看。」
老人眼睛不如原來好了,怎麼還要做如此精細的事……
顧錦朝接過巴掌大的小鞋,摸著納得厚厚的鞋底,心裡十分的動容。
紀吳氏收了笸籮,才跟顧錦朝說:「原是不想讓你看到他難過。這孩子現在是我帶著,你二表哥也不經常來看他,他也只能和我親近了。但我看著他那雙眼睛,又總是想起他生母趙氏。實在是對他喜歡不起來……你可知道,趙氏前不久死了。」
顧錦朝靜靜地看著紀吳氏。等她說下去。紀吳氏頓了頓:「就在小佛堂里自縊的,還是打掃佛堂的婆子發現了……誰都不知道。她怎麼突然就想死了。孩子和她分開得早,對她也沒有什麼印象,倒也沒有傷心過……再等幾個月後永陽伯家五小姐進門了,他也算是有個嫡母了。」
顧錦朝握住了紀吳氏的手,欲言又止:「當初那事,即不怪二表哥,也不怪這孩子……就是有緣無分而已。以後都是會好的。」
紀吳氏笑了笑:「行了,你先回去睡吧。明日我請了德音班的人過來唱戲,你可別起不來。」
顧錦朝到西廂房裡睡下。她原來的院子就給了紀煜住,方便紀吳氏照顧他。
這晚長鎖倒是沒有吵她,顧錦朝自己卻沒有睡好。她心裡還記掛著陳四爺的事……
她做了一晚上的夢。
一會兒看到陳三爺肩頭全是血,他站在山腰上,看不清臉,山崖底下都是呼嘯的風聲。
又看到陳四爺一張臉冷冰冰的,站在陳三爺後面不說話。
再看到一張臨窗大炕,一個乾瘦的人蜷在被褥里躺著。她走近了看,那人緊閉著眼,臉色蒼白,那不就是她自己死時候的樣子嗎……
采芙端水進來,看到顧錦朝額頭細汗密布。忙絞了帕子給她擦臉。
顧錦朝才慢慢清醒過來。
紀吳氏派了嬤嬤過來喊她去進早膳,她吃了盤棗糕、一碗銀耳湯。跟著眾人一起去水榭台聽戲,走在路上看到一個高瘦的人影,眉眼冷峻,身後還跟著幾個管事,正往影壁去。
紀吳氏喊了聲紀堯,讓他過來說話:「現在這麼早,你這是要去哪兒?」
紀堯回道:「商行有艘運船出了問題,我要去看看。恐怕要晚上再去給您請安了……」
他抬頭看到顧錦朝,嘴唇動了動,才低聲說:「表妹過來,我竟然還沒得空去見一面。現在實在是忙不開,聽說這次表侄也跟著來了?」
紀家的商行,每天走運河的商船不知道有多少,真是出問題,也不用紀堯親自去看……
顧錦朝微微一笑:「他跟著過來了,就是怕他調皮,沒有抱他出來。你若是有空,下午可以來看看。」
紀堯苦笑片刻,才說:「我盡量早些回來吧!」
又看了她一眼,向紀吳氏告退了,才帶著管事們往影壁去了。
顧錦朝看著他清減的身影,覺得眼睛乾澀得很……即便她對紀堯沒有男女之情,兩人也是一起長大的情分。何況她又破壞了人家的姻緣……
唱的是,顧錦朝聽過幾回,倒是沒覺得有什麼意思了。她想去外面走走,就和紀吳氏說了聲。紀吳氏聽得正入神,便只是握了握她的手:「一會兒還有你喜歡的戲,記得過來看。」
顧錦朝笑著點頭,帶著采芙沿著湖邊的小徑往回走。漸漸要入秋了,她原來住的院子里粉牆高高,伸出的槐樹枝椏葉子又開始泛黃了。采芙扶著她的手,笑著說:「上次奴婢還陪您來過,當時還和青蒲姐姐一起。一轉眼都這麼久了……」
顧錦朝也有些出神:「也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上次來信倒是說懷孕了,還差人捎了些給長鎖的小襖,因此這幾個月都沒有過來請安。
身後傳來些悉悉索索的聲音,顧錦朝回過頭,發現不遠處的一叢鳳尾竹在抖動。
她皺了皺眉,難道有人跟著她?這可是在紀家裡,誰會做這種事!
她帶著采芙往回走,伸手就要撥開鳳尾竹從。裡面倏的退出一個孩子,葫蘆紋刻絲褙子,金項圈,小臉粉雕玉琢……他背脊挺得直直的,小聲地說:「表姑……」
煜哥兒?顧錦朝看了看四周,蹲下身與紀煜平視,柔聲問他:「煜哥兒,你跟著表姑幹什麼啊?伺候你的嬤嬤呢?」
紀煜和淳哥兒同齡,但是沒有淳哥兒活潑。一雙上挑的桃花眼,依稀可見其生母的美貌。
他猶豫了好久,才說:「嬤嬤打著扇子睡著了……我看到姑姑在外面,我就跟出來了。」
顧錦朝看到他臉上還有糕點的渣子,就掏了手帕給他擦乾淨。孩子嚇了一跳,怔怔地看著顧錦朝。
這麼小的孩子,跟著她幹什麼?
顧錦朝看到旁邊有個涼亭,牽著他往涼亭走去,讓他坐下來。
「你要找表姑陪你玩嗎?不如表姑叫幾個小丫頭過來,陪你玩百索好不好?」
紀煜連忙搖頭:「不要她們玩……她們都不喜歡我。」
顧錦朝笑了笑,摸著他的發說:「怎麼會呢!煜哥兒長得可愛,誰都喜歡你的。」
「真的。」紀煜認真地點點頭,「祖母、二祖母、嬸娘、父親都不喜歡我……淳哥兒大家都喜歡。煜哥兒不討人喜歡,沒有人喜歡我……原來曾祖母說,煜哥兒會背詩了,父親就喜歡我了。可是他現在還是不喜歡我……三叔經常抱淳哥兒,父親從來都不抱我。表姑,是不是煜哥兒有什麼做的不好的?」
他很期待地看著顧錦朝:「大家都對錶姑笑……表姑,您教教煜哥兒好不好?煜哥兒也想討人喜歡。」
顧錦朝覺得有點難受。她嘆了口氣,笑道:「你看到大家對我笑,卻不是所有人都喜歡我的啊。煜哥兒不要擔心,等你大一些了,大家就喜歡你了。」
等他長大了,很多事就能明白了。
紀煜依舊把背脊挺得直直的,努力地聽她說話,希望他也能討人喜歡,就像淳哥兒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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