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店老闆和老闆娘來找沈家媽和沈曉軍。
老闆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講起,當初小兩口從安徽老家兩手空空來到上海尋出路,老北站待過,外白渡橋睡過,做過牛奶工、收糞工、保姆、董家渡賣過布料,七浦路搞過服裝批發,被人騙,也騙過人,好容易攥錢開出這一爿麵店,能維持生活了,建強考上大學,建豐在讀小學,生活總算有了希望的時候,建強卻出了事。她覺得天都塌下來,想去跳黃浦江。
沈家媽聽得感動,也陪著掉了幾滴眼淚,勸慰道:「你勿要瞎想,以在現在還沒有眉目,況且也不只建強一人,再等等看!」
老闆掏出牡丹香煙遞給沈曉軍,沈曉軍婉拒:「屋裡有老有小,抽起來煙騰騰,不方便!」
那老闆求道:「我們外鄉人,平日里看到警察局都繞著道走,如今要打交道了卻走投無路,也不知建強在裡面情況哪能,曉軍你是上海人,人脈廣,有門道,能不能幫忙探聽下消息,報個平安,讓我們做到心底有數?!」
沈曉軍想了想:「我倒有個發小在派出所,阿寶開差頭開計程車常與他們打交道,到晚上他回來,我帶你去問問看。」
夫妻倆連連感謝,沈家媽道:「不要客氣,大家生活皆不易,又住上下鄰居,能盡份力也是應該!」
送走他們,寶珍悶悶不樂地下早班回來,臉也不洗就往床上躺,沈家媽問:「又誰惹你不開心,一回來就挺屍?」
沈曉軍笑起來:「是個大人物惹阿妹不開心。」
「是誰?」沈家媽追問。
沈曉軍道:「你不認得,是張國榮,香港當紅歌星,剛宣布退出歌壇,不再唱了。」
「誰說我不認得!」沈家媽眼睛一瞪,道:「阿鸝拿明信片給我看過,說小趙像伊,果然眼睛和鼻頭最像,嘴角笑起來彎彎也像……」
沈曉軍清咳一嗓子,她忽然明白過來,立即岔開話道:「快要過年了,你們周末騰出辰光時間來,一起大掃除,一個個勿要想偷懶。」說著往陽台走,天陰要落雨,趕緊把晾曬的被頭收回來。
沈曉軍打開電視,繼續看《春去春又回》,寶珍愈發覺得沒意思,倚著枕頭翻從雪琴那裡借來的瓊瑤小說。
梁鸝他們放寒假,最是開心,因為馬上就要過年了。
家家戶戶開始打掃衛生,拆掉紗窗紗門用蘸了洗衣粉的細毛刷子輕輕刷,玻璃用抹布皆是毛屑,只得重新找來報紙抹一遍,衣櫃五斗櫥床凳桌子雖都是舊傢具,但也要從頭至尾擦乾淨,邊邊角角,縫縫隙隙,連最底下的腳爪也不放過。地板不用拖布,而是一手濕布,一手干布跪在地上擦,至少要擦兩遍,那桶里的水拎進拎出,烏濃色逐漸變得淺淡,方才長舒口氣,人也累得脫層皮。這還沒完事,重頭戲是灶披間,重油污的地方邪氣十分難清理,薛阿姨祭出秘方:「用蘇打和白醋加鹽加牙膏混滾水,噴一噴再擦,油污去的乾乾淨淨。」
孫師傅道:「較怪十分麻煩,用燒鹼一抹就好了。」
薛阿姨翻白眼:「燒鹼有毒曉得吧,儂反正不怕死!」
孫師傅不怕死,沈家媽等人還想活到天長地久,照著薛阿姨秘方來,確實有效果。燒一大鍋熱水,把碗碟盤筷子丟進去燙一遍。
清潔衛生搞好,開始準備年貨。灶披間里近春節期間一直香飄四溢,絞肉機咯吱咯吱響個不停,殺雞宰鵝自製鹹肉和腌魚,還有得會買只豬頭來,坐在弄堂里用鑷子仔細夾毛,再掛到屋頂曬台晾著;自製蛋餃和獅子頭,炸龍蝦片,蠶豆花和肉皮,做酒釀和糟蛋,包湯糰,還有八寶飯,材料備齊自己做,嫌麻煩的就委託沈曉軍從光明邨買進來,這也是人情,因為每到過年的辰光,光明邨門口會得排起一條長龍,從早上排到黃昏,還不一定買得到。
大年夜前夕,孩子們必須帶去公共浴室洗澡,梁鸝先從女間出來,小臉紅撲撲,陳宏森恰也洗好澡,他問:「你肚皮餓么?」
沈家媽這些做人家勤儉持家的人,既然交錢汰浴洗澡,就要汰浴個夠本、圖個心裡平衡,不在裡面待兩三個小時是不肯出的。
辰光長又空氣悶熱實在耗精力,梁鸝肚皮咕咕叫,她點頭:「餓!」
陳宏森道:「我請你去吃面。」
梁鸝歪頭笑看他:「陳阿姨不是沒收了你的零用鈿?」
陳宏森也笑:”還不因為你?不過阿姐悄悄會給我。”
梁鸝跑去告訴沈家媽,沈家媽坐在長條凳上讓人搓背,哼嘰一聲:「注意安全!再用力搓,用力!」
她很快又跑出來,和陳宏森並肩往淮海路走,有兩個調皮鬼在路邊玩摔炮,看見梁鸝覺得好欺負,就往她身上擲,陳宏森大喝一聲,立刻跑開了,停在十數步處遠遠地望過來。
梁鸝問他:「你爸爸過年回來嗎?」
陳宏森搖搖頭:「應該不回來,他們的輪船還在外海。」
梁鸝道:「你不要難過,我現在過年不僅爸爸,姆媽和弟弟也見不著。」
陳宏森看她一眼:「我不難過,你也不要難過,分離是我們人生必不可少的體驗,要有一顆坦然接受的心。」這是他爸爸常教導他的話。
梁鸝聽得懵懂,是不是習慣就會好了的意思?!
路上碰到陳宏森的同學王學志,兩人打招呼,王學志瞟掃他倆,笑嘻嘻地問:「那在盪馬路談戀愛是嗎?」
陳宏森瞪他:「瞎講什麼?我們是鄰居,請她去吃面。」
王學志道:「吃面?我同你們一齊去!」
「只有兩人吃面的銅鈿,沒有多餘!」陳宏森一口拒絕。王學志悻悻走了。
拐到思南路往前走有百步,就到了家沒有招牌的麵館,十一點鐘營業,還差五分鐘,一位阿娘坐在門口,系著圍裙,面前一腳盆黃魚,她慢悠悠抓起一隻,刮鱗剪翅,再去頭去尾拉肚腸,放清水裡劃一划,丟進另一個腳盆內,手指凍的發紅,一股子黃魚的鮮腥味直往梁鸝鼻息鑽,她皺皺眉頭,暗想這會好吃到哪裡去。
陳宏森抬腕看手錶,喊了句:「阿娘,辰光時間到了!」便拉梁鸝往店內走,很狹窄的空間,擺了三張桌凳。
很快兩碗黃魚面熱騰騰端上來,和蘇式面無啥區別,醬油湯,細麵條,幾塊批成片的嫩白黃魚肉,灑了碧綠蔥葉。
陳宏森問:「好吃不?」梁鸝嚼著黃魚肉回答:「鮮的眉毛落下來。」
他把自己碗里的黃魚挾給她,梁鸝不解:「你不吃么?」
陳宏森道:「我經常來,你多吃些。」把送的鹹菜炒肉絲舀了一勺覆在面上:「這個也好吃!」
正說著話,有個戴墨鏡的年輕女人也進來吃面,她一頭短髮,很時髦的蓬出造型,穿黑色皮衣皮褲,又進來個人朝她道:「儂吃快點,辰光要到了!」
那女人點頭,順便摘下墨鏡擺到一邊。
梁鸝像發現了新大陸,小聲地說:「那不是唱思念的歌星么?」寶珍有她的磁帶,有事無事就在聽。
陳宏森回頭看看,又轉回來:「不稀奇,這裡經常能碰到歌星和演員。」
他吃的很快,一碗麵條僅剩底了。
梁鸝卻覺得這是一次很奇妙的相遇,後來她又去過麵店幾次,再也沒有遇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