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老太太把銀絲染得烏黑,燙成小鬈,穿了件棗紅韋陀銀滾邊的旗袍,外罩珠白絨線開衫,金耳環金項鏈,還有金戒指,平日里是不戴的,此時卻在耳上頸里指間一展歡顏,桌前擺著一架塑料鵝蛋形的鏡子,她怔怔打量裡邊的自己發獃。
「阿奶,你在看什麼?」梁鸝好奇地探過頭來,陳宏森和喬宇、還有建豐扒在陽台上覷眼往下瞧。
「乖囡,我是不是很蒼老?」伸手撫撫鼻翼兩邊延到下巴的深深溝壑,太陽穴和額上起了點點老人斑,眉睫稀疏,眼底有深釀的滄桑,是歲月煙滾塵卷的痕迹:「都是皺紋啊!」她喟嘆。
「沒有皺紋的阿奶才可怕!」梁鸝說:「阿奶是弄堂里最好看的。」
馮老太太不由心胸一寬,她這把年紀,其實好看不好看早已不重要。只因和丈夫分離太早,至今腦里想起,還是彼此當初年輕的模樣,銀髮、皺紋和老年斑不屬於記憶。陳宏森喊道:「來啦,進弄堂啦。」
馮老太太連忙收拾鏡子,一時沒拿穩摔在地上,梁鸝連忙蹲下撿起遞給她,一條腿還是摔斷了,她心底一沉,總覺有些不祥,卻也沒時間多想,拉開抽屜平放著擺進去。先來的是居委會杜主任和幾位同志,見到梁鸝陳宏森她們,皺起眉驅攆:「小鬼頭在這裡軋啥鬧猛湊什麼熱鬧,快出去,快出去!」
馮老太太忙道:「讓伊拉他們在這裡,在這裡,我心定!」
杜主任還要說,門外又簇擁進許多人來,包括電視台扛攝像機的記者,她顧不得他們,忙走過去維持秩序:「兩邊靠兩邊靠,給魏先生讓出走道。小王小李,攙扶老太太到門口來,這裡光線亮,方便記者同志攝影拍照。」
馮老太太才講不要去,就在屋央等,是一種近鄉情怯的雜緒,但胳臂已被兩位體態豐腴的居委會同志挾峙,她們四十歲年紀,手掌結實有力,像拎小雞般把她輕飄飄就帶向了門口。
梁鸝這才發現門框和屋頂間新安裝了一條長長的日光燈,上次來還沒有,雪白的光芒強力四射,映亮了綠葉紅花纏枝蓮牆紙,底色泛起古舊的黃,有些地方撬邊了,卻有種時光荏苒的交錯感覺。她看見舅舅也在,穿西裝打領帶,他身型高大撐得起來,顯得十分精神,忍不住抬手招招,卻沒有回應,自顧和阿寶嘀咕說話。
閃光燈開始頻頻,梁鸝擠進人群里,扒開他們腰腹間的衣裳從縫隙里望,先就看見魏老先生,和黑白照片里那個英俊倜儻的年輕人已經大不一樣了,個子很矮小,戴著帽子,眉毛髮白,眼皮搭拉成三角狀,鼻子上有塊褐色壽斑,嘴唇抿著,馮老太太也怔忡地看他,卡嚓卡嚓的拍照聲像有一把剪刀在裁布,一下一下將醞釀起的情緒斷成片片,再想縫接起來並不易,倆人都有些驚慌,不知所措地應該怎樣表達見面之情,才合乎記者們的要求。
沉默了好一會兒,眾人也顯得心神不定起來,一直攙扶魏老先生的中年阿叔喊了聲:「大娘!」馮老太太頗吃驚望向他:「這是……」
魏老先生開口道:「這是我兒子。」嗓音很粗啞,有些喉音,沙沙地。
馮老太太囁嚅地問:「兒子?儂難道又結婚了?」
魏老先生低「嗯」一聲:「你呢?也是吧……」他抬頭四下找找:「你的先生呢?」
馮老太太顯見倍受打擊,身子發軟地站不住,幸得被人牢牢箍住,杜主任插話進來,面向記者:「馮老太太俱有中國婦女傳統的美德,苦苦等待著與魏老先生重逢的這一天,一直沒有另外婚嫁,靠領政府保障部門發放的補助金生活,我們居委更是密切關懷著她,會在每日中晌送來愛心餐,一葷一素一湯,份量足夠,吃不完晚上熱熱再吃一頓,還吃不完,隔日早上可以燒泡飯。」一眾忍不住笑起來。
馮老太太卻哭了,先是嗚咽壓著喉嚨,後就敞亮了聲音,忽然撲向魏老先生,手指死死攥緊他的衣襟,用額頭拚命撞他的肩膀,嘴裡叨念著什麼,眼淚嘩嘩地流淌不住。魏老先生也失了魂,任她敲打衝撞,一聲不響。
記者們就歡喜這樣感情飽滿的畫面,立刻騷動起來,扛著攝像機找尋適合的角度拍攝,鄰里來瞧熱鬧的婦女也開始淚水嗒嗒地。
梁鸝還在看,卻被陳宏森從人群里拽了出來,他道:「沒啥意思!我們要走了,你走不走?」
梁鸝點頭,和他們一起往門外面擠,沈曉軍、阿寶站在樓梯抽煙,伸手將他們拉出來,沈曉軍交待她:「同外婆講一聲,不用燒我的飯,在外面吃!」
梁鸝答應著要跑,被他握住胳膊,笑道:「留點肚皮,晚上會帶薺菜肉絲春卷回來。」又鬆開。
「阿鸝,這個娘舅好哇?」阿寶叼著牡丹煙開玩笑:「打著燈籠也難找。」
梁鸝跟著陳宏森他們跑到五樓翻過老虎窗,躍到曬台上,曬台晾著幾床灑花被子,他們走到台沿,砌著水泥墩子,便高高地並排坐在了上面,雙腳騰空懸著,因為常來,所以不怕掉下去。
無數灰的紅的屋頂在平常時高高在上,此時卻要俯瞰它們,間睱間有一抹綠意浮動,是鋪滿半牆的爬山虎,脊樑有很多停駐的野鴿子,咕咕地低喚。馬路如一條灰白的大蛇,在城市間蜿蜒爬行,各樣的車來來往往,停停走走,似它急於擺脫蛻落的鱗片。有鐘聲斷斷續續地入耳,可以說是天主教堂在禱告,亦可以說是寺廟在頌經,這本就是個中西交匯的城市,人的思想傳統又開放,聽起來很掙扎,卻就是這樣的。
梁鸝問喬宇:「阿奶後來為啥這麼傷心?」
喬宇看著不遠處圈有向明中學的四方塊,漫不經心道:「因為她苦等一輩子的人,卻娶妻生子過起新的生活。」
梁鸝有些生氣:「原來是阿爺辜負了可憐的阿奶。」
喬宇道:「也不能說辜負,你想一想,是兩個人痛苦好,還是一個人痛苦好?」
梁鸝覺得都不痛苦最好,喬宇笑了笑:「所以,阿奶這麼多年,明明可以和阿爺那樣擁有新的生活,是她自己傻乎乎放棄了,怪得了誰呢?!」
梁鸝一時無言反駁,倒是陳宏森道:「阿奶和阿爺少年結成夫妻,感情理應相當深厚,所以才捨不得放棄,心底有期盼才會一直的等下去,這不是傻乎乎,這就是愛情的偉大!」又對梁鸝講:「阿奶雖然哭了,心底有怨有恨,但一定不會後悔!」
建豐問:「什麼是愛情?」
陳宏森撓撓腦袋,他哪裡懂呢!想了想,有些狡黠的回答:「等長大就會懂了!」
喬宇面無表情:「我不想長大。」
梁鸝和陳宏森卻挺想長大的。
建豐保持中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