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病房,梁鸝數了數,有八張床,每張床邊擺兩隻矮凳,一張白布屏風,醫生來檢查時就圍住,一般性都拉開透氣,還可以左右鄰床聊聊天。
張愛玉是過了預產期一周,孩子還無發動的跡象,老小都慌了神,醫生看過病歷安排住院,一邊胎心監護,一邊打催產針,若還不下來,就人工破水助產。
張愛玉痛倒不覺得,只是肚皮一陣緊一陣麻,沈家媽和沈曉軍輪流陪護,其實過年是大富貴最忙的辰光,因為上海突然興起年夜飯到飯店吃的潮流,趕時髦的早在一個月前,就把桌台預訂光了。
沈曉軍覺得錢可以再賺,老婆生孩子、人生能遭逢幾趟呢?他不能錯過!
對於梁鸝來講,無疑是一堂啟蒙的生理課,讓她曉得原來生孩子是要打一場多麼驚心動魄的戰役。醫生面無表情的套著手指戳入下體檢查開了幾指,開七八指才會被送入產房,若沒有,再痛也要自己忍受著。
梁鸝看到對面病床上,有位孕婦痛的直哭,她的丈夫一趟趟找護士,一趟趟讓醫生來檢查開指沒,後來護士和醫生都煩了,嚴詞警告他:「剛查過至少隔一小時再查,否則頻繁操作容易感染,是要闖大禍的。」
那孕婦還在嗚嗚哭,沈家媽坐在矮凳上看不過去,開口勸道:「女人生孩子,一腳陰間,一腳陽間,鬼門關總歸要晃蕩一圈,人人如此,皆是這麼過來的,以在痛算啥!等些生的痛還在後頭哩!」
「姆媽,少講兩句。」張愛玉有些哭笑不得,這哪是勸,無疑火上澆油。
沈家媽偏說:「儂勿要拚命哭,哭的力氣沒了,到進產房還哪能生小囡?!」
忽然聽見門外嘩啦啦作響,梁鸝望去,幾位護工抬著擔架過來,把生產完後的女人放到床上,就在張愛玉的隔壁,名叫蔡京花,是順產,精神還好,一個護士抱來包裹結實的嬰兒,指導著怎麼餵奶,旁邊伺候的是她婆婆。
沈家媽好奇問:「是孫子還是孫女?」
她婆婆靦腆,只是微笑,蔡京花自己道:「養的男小孩。」旁邊幾床陪護都空閑著,豎起耳朵在聽,其中一個道:「我家媳婦也才生的男小孩,講來真怪,要生男,一波皆是男,要生女,一波皆是女,送子娘娘太實誠,懶得翻花頭經。」笑聲響起來。
窗外在打鞭炮,噼噼呯呯的,眾人扭頭望去,還未近黃昏,卻彤雲密布,煙花絢爛地照亮了天空。
「落雪哩!那你們看呀,落得還不小!」有人嚷嚷起來,能走動的都簇擁到窗前仰面觀賞,在上海想看雪還是要碰運道的。
沈曉軍從外面進來,一手拍了拍大衣上沾染的雪,薄薄一層,一手提著多層鋼精飯盒,是做好的飯菜,他朝梁鸝道:「你守在這裡也無聊,我同陳家講過了,你到他們家吃年夜飯,我來時,陳阿姨特意交待,讓你早點回去,不來不開飯。」
沈家媽一聽,急忙催促梁鸝快回去,勿要耽誤人家。
沈曉軍送梁鸝去站台,出了醫院外門,其實雪不大,地上濕漉漉全是水,抬起頭,能在梧桐樹枝椏間尋到三分白,落於上海人眼裡,已是勝卻人間無數了。
他微笑著說:「阿鸝,舅舅以在手頭寬裕了,你努力學習,今後我送你出國留學去。」
梁鸝有些懵懂:「手頭寬裕,舅舅發財啦?」
沈曉軍笑道:「托鄧主席和市政府的福,『三個標準』實行後,重點開發黃河路這條美食街,一夜之間此地塊成了風水寶地,無論上海人還是外來客,皆曉得除了乍浦路,還有個黃河路,如今大富貴生意交關鬧忙非常忙碌,從白天到夜裡,人潮不斷,財源也滾滾來。」
梁鸝聽得心花怒放,想想問:「那欠陳叔叔的錢也還清了么?」
沈曉軍點頭:「已經還得清清爽爽。」
公交車姍姍來遲,每一趟間隔逐漸拉長,因是大年夜,什麼都可諒,梁鸝和沈曉軍告別,上了車,車上人寥寥不多,有親密耳語的情侶,有穿工作服剛下班的女工,有兩位老克勒在聊天,固守生活講究的原則,為一碟冷盆、非要跑一趟淮海路的光明邨。還有孤獨的異鄉客在打盹。司機把燈滅了大半,昏暗下來,但路邊商店的燈光、廣告牌的霓虹燈,理髮店門口的旋轉燈箱,色彩斑斕地在窗玻璃上自在遊走,透進車廂里,成就一個光怪陸離的萬花筒,他們不慎誤闖其中,卻眼觀自在,心境出奇的平和。
因為總有一站,他們會站起離開,去過自己的生活。
喬宇來到灶披間,手插褲兜里看姆媽煎帶魚,平底鍋內油珠子撲簇簇亂蹦,青灰的帶魚段漸起焦黃色,香味被逼出來。
喬母看他一眼:「有事體么?」
喬宇先搖搖頭,忽然道:「讓我來做蛋餃吧!」
喬母覺得讓他鍛煉一下動手能力也未嘗不可,教了一遍,喬宇搬來矮凳坐在小風爐前,手裡拿著小圓勺,倒進雞蛋液,搖晃凝固成金黃的蛋皮,放入肉餡,再用毛竹筷夾起蛋皮一邊,翻上與另一邊重疊、黏牢,像個荷包似的,一隻蛋餃便成了。
他先還笨拙,兩三隻過後,手法就嫻熟了。鄰居在旁邊燉雞湯,看著直誇讚:「這一隻只元寶比我煎的還要強!」
喬母心底得意,表面卻不顯,話里是謙虛:「儂不要再誇伊,尾巴快要翹天上去。」
喬宇聽出姆媽心情愉悅,便開口道:「我想請梁鸝到我們家來吃年夜飯,可以么?」
喬母怔了怔:「伊有外婆、娘舅和舅媽,哪裡需要到我們家來。」
「我先前去找陳宏森借書,碰到沈叔叔,聽伊講,阿鸝舅媽在住院,沈阿娘陪著,他們年夜飯也沒啥心思燒。傍晚梁鸝會回家來……」喬宇抿唇道:「我想請伊來一起吃年夜飯。」
喬母並沒有立刻回答他,低頭把油鍋里的帶魚一段段小心的翻個面;喬宇也繼續做他的蛋餃,鄰居從外面進來,拎著一盒八寶飯,凍得鼻頭通紅,卻笑道:「外頭落雪了!」
喬母和喬宇不約而同往窗外看,窗戶被油煙熏的發黃,也看不清啥。
喬母撈起煎好的帶魚後,才慢慢道:「不是不歡迎阿鸝來,我們條件不好,也沒有啥可吃的,粗茶淡飯,恐怕伊嫌棄呢。」
「阿鸝不是這樣的人。」
喬母笑了笑:「伊要無所謂,那就請來!不過……」她看向喬宇:「你對阿鸝沒動旁的心思吧!」
喬宇盯著勺里圓圓的雞蛋皮:「什麼旁的心思?」
他問,問姆媽,也是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