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曉軍和阿寶在屋檐下抽香煙,旁邊有盆灰綠色寶石花,散發著雞屎味兒,阿寶把煙灰撣到泥土裡。
自行車清脆地打鈴聲由遠漸近,是戴大檐帽穿警服的劉劍,他們一個弄堂里光屁股長大的發小。
劉劍跨下車停穩,阿寶遞上阿波羅,問伊他要抽么,他笑嘻嘻地:「啥人還抽這個。」從口袋裡抽出金牡丹,帶過濾嘴兒,伸到沈曉軍和阿寶面前。
「香味太濃烈,吃不慣!」沈曉軍慢悠悠拿出中華。
「冊那口頭語,儂你是發財啦!」劉劍把金牡丹收起,點一根中華,抽一口,笑道:「瞧我來時在弄堂口碰到啥人?趙志剛著名越劇表演藝術家!戴一副墨鏡,頭髮油光蹭亮,西裝筆挺,拎一盒麥淇淋蛋糕,從我車前走過。看情形是來探望老領導。」阿寶道:「這附近老藝術家邪氣非常多,不足為奇。」
沈曉軍問劉劍:「毛頭儂老實講,聽說儂要高升調到市公安局去,真額假額?」
劉劍也不謙虛:「八九不離十!」
阿寶一拍他肩膀:「恭喜儂,噶這麼年輕就進市局,前程不可限量!」劉劍道聲謝謝,又看向沈曉軍:「寶珍在美國結婚了沒?」
沈曉軍笑道:「以在講有啥意思?早叫儂表白,只曉得肚皮里做功夫,悶聲勿想。」劉劍也笑了:「那阿妹看不上我。」
阿寶岔開話題:「曉軍,聽說儂要買房?」沈曉軍嗯一聲:「有此打算!房間太狹窄,夢龍歡喜夜裡哭,一哭大家都不要困了。」
劉劍壓低嗓門:「我講一隻小道消息把儂,不要傳揚出去。這片弄堂遲早要拆遷,就近三五年內的事體。」
沈曉軍半信不信,要真拆遷,居委會還會帶工程隊來重新粉刷外牆,這兄弟不靠譜的消息多的很,便當成耳邊風,又問:「姚老師的事體哪能解決?幾個人三天兩頭來鬧,快滿城風雨了。」
劉劍道:「那幫人還跑到音樂學院去鬧事,音樂學院報警,帶到公安局批評教育一通。不過看伊拉的態度,鑽牛角尖里了,不賠償誓不罷休……我講話有人聽沒?」沒人理他,沈曉軍和阿寶目不轉睛盯著一個拽行李箱的年輕姑娘走來,她便是肖臨雲。
後面事體就簡單多了,肖臨雲承認肚裡孩子與姚老師無關,卻也不肯透露倒底是誰的,辦了休學一年,趁有天晚上,把鑰匙掛在門把手上悄悄走了,房間里人去樓空。
但人是很奇怪的生物,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思想根深蒂固,風言風語依然存在,畢竟肖臨雲肚裡孩子父親是誰,仍是個謎。既然是謎,就忍不住要猜測,猜來猜去,又回到姚老師身上,肖臨雲或許太傾慕他,或許太懼怕他,或許顧及學業和未來,或許收了封口費……
肖臨雲的否認已經悄無聲息地埋沒在流光里,人們心底自認為的才是真相。
學校里怎樣的情形梁鸝不曉得,但弄堂里再明顯不過,總有幾個長舌婦在他背後指指點點,竊竊私語,但凡被沈家媽聽見,就是一頓罵。
有天剛吃完晚飯,姚老師突然叩門來拜訪,沈家媽忙招呼他到沙發上坐,沈曉軍端來茶水。姚老師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好奇的問起大富貴飯店的情況。沈曉軍先還謙虛,說著說著話匣子就打開了:「先開始做些上海本幫菜,譬如油醬毛蟹、草頭圈子、紅燒禿肺、響油擅糊油爆蝦之類,他們就說平常自己也會得燒,雖然味道差些,以在手裡有銅鈿了,就想吃沒有吃過的東西,我就特意去廣州請了廚師來,許多生猛海鮮皆是空運來的,活蹦亂跳,吃在一個新鮮,我還下血本在店門口裝了霓虹燈箱,牛蛙、大王蛇、澳龍、石斑魚這些名字循環播放,生意一夜之間天天爆滿,特別是香辣牛蛙、椒鹽大王蛇,清蒸石斑魚,龍蝦泡飯,每桌必點。」
姚老師笑贊:「沈阿弟果然有生意頭腦。」
沈曉軍這時倒謙虛了:「托政府的福,是國家政策好,給我們這些個體經營者鋪平了道路。」
姚老師說起來意:「今天來是為感謝你們,在我出事的這段時間,依然信任我,替我打抱不平。我除了教育學生,其它人情世故一概不會,若是從前有所得罪的地方,還望多多包涵。」
沈家媽道:「儂講這話就見外了,俗語說遠親還不如近鄰,數年相處知根知底,儂啥為人我還不曉得,旁人的說三道四不要去理睬就好了。儂就像脖子上掛鈴鐺的雞,開始被指指戳戳,過個三月半年,大家就會淡忘了!」
沈曉軍清咳一嗓子:「姆媽這比喻俗氣,姚老師左耳進右耳出。」
姚老師搖頭笑了笑:「沈家媽是個有大智慧的人。或許三月半年大家都淡忘了,我卻過不去這道坎。想過許久,下決心提交了辭職報告,我一直對西部民歌有很深的執念,維吾爾民間藝人彈起冬不拉,哈薩客游吟詩人唱起長調,一望無垠的藍天、寬闊的戈壁灘,碧綠的大草原,潔白的羊群,擠奶的姑娘,揮鞭的牧馬人,對音樂的靈感和激情、只有在這種時候會情不自禁地迸發,才能譜出最靈動的曲,做出最美麗的詞。」他看向梁鸝,嗓音深沉道:「我第一次看到阿鸝在弄堂里跳新疆舞時,大為震撼,這才省悟,校園、教室、學生和課件像牢籠將我困頓,自由的靈魂乾癟而無趣。舒適的生活已然消磨掉我的鬥志,我在其中沉淪而麻木。但這樁事情出後,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我覺得自己因禍得福,反倒拯救了自己。」
他頓了頓,接著說:「我看你們這房子狹小,住的人多,交關非常不方便,肖學生的房間騰出來,空也是空著,我又要走了,一年半載回不來,你們要是需要,就把房子借給你們住。」
沈曉軍簡直喜出望外,笑道:「這樣最好不過!但每月房鈿還是要給的。」
姚老師沒有推辭,直接把鑰匙拿出來交給了他,又說會話,方起身告辭離去。
沈家媽長吐一口氣:「藝術家果然高深,什麼藍天草原、靈魂乾癟無趣,我一句都沒聽懂,就是借房子給我們住,這句話我聽懂了!」
沈曉軍笑著解釋給她聽:「姚老師要去西部採風、創造屬於自己的音樂,再不願意站在講台前教書育人了。」
沈家媽不太看好:「西部條件艱苦、又是黃沙又缺水,他那樣講究愛乾淨的人,受得了?」
當然,她也是杞人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