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多變,疾風驟雨來的快去的也快,梁鸝做完試卷,站起伸個懶腰,走到窗前,陳宏森這裡視野很開闊,能望見復興公園枝葉茂密的老銀杏樹。
天空有一群灰白鴿子隨著哨音飛遠,陽光又灼烈起來,家家戶戶把掛滿內衣外衫的竹竿噼噼嘭嘭晾出來,水漬滴滴嗒嗒往下落,弄堂里陸續有了人,阿娘照樣坐定在竹椅上,面前有一大捆毛豆枝子,她拿把大剪刀,把毛豆莢摘下來,兩頭剪個豁口,丟進搪瓷盆里,打算煮鹽水毛豆吃。
一個爺叔提爐子出來,風雨天涼好睏覺,一下子睡了過去,以在爐子里煤球發白,火星全無,已經熄透了。青煙裊裊迷濛了整個弄堂,聽得自行車鈴鐺叮鈴鈴,一個急剎,有人罵道:「玻璃渣子?胎扎破了,這可是剛換的新胎。腦子壞特、宗桑畜牲,遭報應!」
阿叔聽不下去,來回搖著蒲扇:「我想是大風把窗台上花瓶刮下來摔碎的緣故,這裡都是老街坊,人品知根知底,這種事體做不出來。」
郭阿姨靠陰溝刷馬桶,插話道:「我懷疑是弄堂口修車鋪的人做的手腳,老師傅走了,新來個小年輕,流里流氣,不好好較做生活,把頭髮染成黃毛,像黑社會。」騎自行車的倒膽怯了,打算前往下一個街口的修車鋪補胎。
梁鸝聽見開門聲,陳宏森道:「李多程他們回去了。」她這才急忙去上衛生間,再出來,陶阿姨正在打掃客廳,她悄步到陳宏森的房門前往里探了探頭,卻被他逮個正著:「你過來。」
「過來做啥?」
陳宏森指著卷子直皺眉:「這裡、這裡、還有這裡,錯的太多了!」
「哪有錯很多!」梁鸝不服氣地走過去,搬把椅子坐他旁邊,仔細看了看:「就錯五道題!」
「你報考財大國際金融或對外貿易,無關分數,英語也邪氣重要,有關分數,滿分達不到,一百三十分總要有。我算算這張卷子,你能得也就一百一二十分左右,這樣的成績,要考人人擠破頭想進的熱門專業,估計沒啥戲唱。」
陳宏森正經起來,也有其嚴肅的一面。他開始幫她分析財大曆年招考的熱門專業分數線,招收人數,各科成績區間分類曲線圖等,講得詳細清楚,十分成功地令梁鸝生出了危機感,她頹喪道:「我會努力的。」
陳宏森緩和了語氣:「你有不懂得就來問我,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她偏頭看他:「你這麼忙,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要找你不容易。」
「我有BB機,你call我,我還能不回?」
他幽黑的眼睛含笑,梁鸝心頭莫名一動,趕緊改卷子上的錯題,陳宏森喝著桔子汁,忽然笑道:「你耳朵被蚊子咬了口,紅豆大小,有些像你冬天起的凍瘡。」
梁鸝仍低著頭,聽他說了,才覺其癢無比,抬手要抓撓,被他制止了:「這是小咬咬的,抓破了要發炎。」他從抽屜里取出清涼油,挖了一塊替她抹耳朵。
「阿鸝啊,陶阿姨講你在這裡……」陳母興沖沖地一把推開房門。
梁鸝聽到「阿鸝啊!」頓時心驟然緊縮,手忙腳亂間,一側頭,恰和湊近她耳畔的陳宏森面對面相碰,嘴唇擦過嘴唇,柔軟和濕潤,一股子桔子甜。
兩人都愣了愣,迅速一個扭頭朝左,一個朝右,陳母看看他們,笑道:「阿鸝啊,外婆尋儂回去!」
「外婆回來啦。」梁鸝連忙起身,拿起自己的睡衣,邊走邊道:「陳阿姨,我穿了蘭姐姐的裙子。回去洗乾淨再送來。」道聲再見,一溜煙的跑上了樓。
「姆媽,以後進門要敲一敲,勿要一下子闖進來!」陳宏森覺得她就是故意的,還表現的特別明顯。
梁鸝回到家,重新換上自己的裙子,刷牙洗臉後,沈家媽拿出一袋四川通江銀耳給她:「聽說喬宇生病幾天了,你把這個送過去。」
梁鸝抱著銀耳直往喬宇家去,在門前叫了兩聲喬阿姨,喬母過來開門,接過銀耳時勉力笑了笑:「那外婆客氣!」把她讓進了房。
喬語正躺在床上,額頭覆著濕毛巾,面頰潮紅,眉頭緊鎖,睡得並不安穩,嘴裡嘀嘀咕咕也聽不太清說什麼。
梁鸝問喬母,他看過醫生沒?喬母點頭,有意無意道:「要怪就怪伊自己,火車站待足一夜,受了風涼,回來沒兩天就發高燒,儂講伊是不是自作自受?」
梁鸝抿唇沒有答話,只呆看著喬宇,喬宇聽見動靜醒轉過來,朝她笑了笑,虛弱道:「姆媽,我有些餓了。」
喬母沒再多說什麼,起身往樓下灶披間去,梁鸝問喝水么,發高燒要多喝水,幫他倒了一杯來,滾燙,擱在桌上涼著。
喬宇咳嗽了一聲:「你回去吧,別傳染你。」
梁鸝搖搖頭,有些歉然道:「陳宏森有來看過你么?沒有呀,我們都不知道你病了。」
我們!喬宇只覺昏昏沉沉的,渾身發冷,但心卻似擱爐火尖上咕嘟咕嘟煨著,半晌他喊了聲:「阿鸝!」似乎沒有聽見,又大聲地喊了一遍:「阿鸝!」
梁鸝湊近他問:「你在說什麼呢?我聽不清!」只看見他皴裂的嘴唇在無力張闔,額上沁滿大顆的汗珠,便拿過蒲扇,替他扇涼。
一縷清風吹到頰面上,似乎好受許多,人也鎮定了,喬宇努力睜開困頓的眼睛,她沒有走,好端端坐在床沿,她嘟囔著什麼,他覺得自己成了聾子,根本聽不清,一著急,身體變得熱烘烘的,口鼻呼吸像在吞火噴煙,難受極了。
他想是快要死了吧,那有些話也不必再瞞。
「阿鸝,我喜歡你!」這句話他以為會在心底憋一輩子,此時卻輕而易舉說了出來。
「阿鸝,我喜歡你!」
「阿鸝,我喜歡你!」他連續說了三遍,生平首次感受到了表白的喜悅和羞澀。
梁鸝憂心忡忡看著他胡言亂語說著什麼,湊近聽也聽不清楚,取下他額頭髮熱的毛巾,浸入冰水裡洇透,再擰乾走回來覆上他的額。
喬宇覺得從未有現在這麼地清醒,他甚至聞到灶披間傳來西紅柿雞蛋面的香味兒,趁姆媽還未到,他要把話講完:「阿鸝啊,我卻不能喜歡你!」
「不能喜歡你!」
「不能喜歡你!怎麼辦呢?不能喜歡你!」他喃喃,情緒開始低落,淡淡地哀傷瀰漫的到處都是。
「你是藏在我心底的一道光,明亮、溫暖,在我無法承受、將要迷失在黑暗巷道求救無門時,你總會照亮我前方的路,引領我走出迷境,重見天日,燃起希望,歸於平靜,一次又一次,不知有多少次……」他難過極了:「很想握住這道光,永生地握住……很想,很想!」
但他卻不能,他的負重前行,終會讓這道光慢慢地黯淡,脆弱、閃爍、熄滅,最後消失在茫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