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宇後來燒得昏迷過去,送到瑞金醫院診治,說是急性肺炎,住院治癒出來外加休養,還是錯過了新生軍訓。
陳宏森周末回家一趟,梁鸝因補課沒見到他,吃晚飯時聽沈家媽講:「穿著軍裝,晒成了非洲人,眼睛閃閃發光,一笑一口大白牙。」
梁鸝腦補了一下畫面,像只黑猩猩,有些不寒而慄,恰喬宇應姆媽叮囑來送一包扁尖,他因為生病清瘦了許多,皮膚陰白色,襯得眼睛烏黑柔亮,愈顯文雅知禮的氣質。沈家媽拉住他打量問:「身體好些了沒有?打算什麼時候去大學報到?」
喬宇微笑道:「基本好了。按通知書要求已經報到過,今天軍訓結束,明朝就去上課。」沈家媽道:「還好儂沒去,嘎熱的天軍訓、穿軍裝系皮帶戴軍帽,森森以在像峨眉山上的竄天猴。沒個一兩年褪不回原來樣子。」
張愛玉噗嗤笑起來:「姆媽真是,一會說像非洲人,一會說像竄天猴,我瞧伊還好嘛,英雄氣十足!」
沈家媽噯一聲也笑了:「主要是我在樓梯間碰到伊,本身光線就昏暗,我以為看見了一隻鬼。」
梁鸝道:「外婆話里變來變去,不相信你了!」張愛玉盛了一碗雞湯給喬宇,喬宇擺手:「我吃過晚飯來的。」
「沒關係,一碗湯不撐肚,我擺了二兩党參燉的,補氣益血,對強健體魄有好處!」
喬宇沒再拒絕,不緊不慢把湯喝完,沈家媽又道:「儂上大學去,那姆媽的心情啊,旁人不曉得,我心如明鏡,伊是既高興又失落。」
「高興啥,失落啥?」
「高興把兒子培養成材,對自己終於有了交待;失落么,從小倆人相依為命,以在兒子羽翼豐滿飛走,留下伊孤單單一人,總歸有些情緒額。」
喬宇道:「我沒有飛走,我只不過上學去,周末會得回來陪伊。」
張愛玉笑著說:「等儂談戀愛軋朋友,周末就鬧忙了。」
喬宇表情很平靜道:「我不會談戀愛的。」站起身告辭回家去。
「姆媽儂聽到沒?伊講不談戀愛!」
沈家媽不以為然:「喬宇和陳宏森不一樣,伊還沒開竅!」
喬宇踩著一階階樓梯走出門,弄堂里乘風涼的人寥寥,正是八點檔播香港劇《大時代》的辰光,好幾個台三集連播,實可謂萬人空巷。他聽見誰家電視機的聲音從窗戶流瀉出來,操著鼻音很重的普通話:「我認為做人一定要有理想,如果你沒有理想,我勸你早點死去。」他聽見身後有奔跑聲,腳步不落痕迹的微頓,但並沒有停下來。
「喬宇,等一下!」梁鸝氣喘吁吁拽住他的胳膊,他回頭,眼睛看向她身側一盆綻放的茉莉花,淡淡地微笑:「有事么?」
梁鸝把賀卡和一隻小盒子遞給他:「祝你生日快樂!」
喬宇的手插在口袋裡,默了片刻,才抽出來接過,他說:「我不喜歡過生日,以後別再送了!」
梁鸝笑著抿緊嘴唇,見他也無旁的話可講,便道:「我回去做作業,高三旁的沒有,只剩作業了。」轉身便往家走,喬宇想叫住她,哪怕是說聲謝謝也行,但唇瓣黏在一起終未分開,只怔怔看著她和背後拉長的影子,惝惝恍恍漸遠,融進了昏黑的弄堂深處。房裡傳齣電視機里有個女人說:「我喜歡你呀,以後再有人問我這一輩子有什麼是最開心的,我會說,我今天呢,今天是我最開心的。」
喬宇攥緊手裡的東西,到家時,喬母端了一碗壽麵窩兩個水蒲蛋給她,笑道:「兒子啊,生日快樂!」又忙著去檢查準備的行李箱,看可有什麼遺漏了。
他吃著麵條和雞蛋,把賀卡翻了翻,打開小盒子,是條紅繩手鏈,串著棕褐色佛珠。
喬母路過瞟了眼:「阿鸝送的?」他嗯了一聲,準備把手鏈放進盒子里,卻被姆媽順手接過去,湊近燈前打量,笑道:「我記得儂每趟過生日,伊都要送賀卡和禮物,雖然不值銅鈿,但這份心意實屬難得。」
喬宇咬口雞蛋,黃流了出來,他說:「我幫伊講清爽了,以後不要再送這些,又不是小朋友。」喬母微怔,看了看他:「其實阿鸝也不錯,自小看大,知根知底,儂要是歡喜伊,我也沒話說,不過…….」
喬宇一個雞蛋吃完,再吃另一個,打斷她的話:「我以後要當一名外交官,達成理想還需要勤奮學習,時間有限,沒有什麼精力去談戀愛!」
喬母笑著點頭道:「儂能這樣想最好,男兒志在四方,待功成名就後,優秀的女孩兒會自動圍過來,不怕尋不著合心意的!」她把手鏈隨意丟棄到桌面上,佛珠和玻璃碰撞間發出清脆的顫聲,象晨鐘暮鼓時吟唱起的梵音,凄清而幽遠,含著一縷傷悲的褐色。
沈曉軍回到家裡,看到張愛玉和梁鸝坐在燈下認真學習,問老娘和夢龍去哪了,又跑到陳家去尋,果然,沈家媽抱著孫子和陳母坐在一起看電視,他過去抱夢龍,夢龍也笑嘻嘻讓他抱。沈家媽笑道:「樓上我都不敢待,生怕打擾兩個要考大學的。」
陳母問:「不就阿鸝一個人考大學么?」
「還有愛玉。」沈曉軍笑道:「自選拔上空中乘務員,以在進了航空公司,老底子不好,真是一切從零開始,說她們十八個空嫂起了誓,不能給紡織女工丟臉,不能辜負領導的信任,不許有一個人掉鏈子,要為自己爭光。所以壓力邪氣大,也要學十幾門課,要在規定期限內學成考核,跟高考差不了多少。」
陳母道:「我啥人也不欽佩,就欽佩愛玉!依以在的經濟條件,又不是非要做這個空乘不可,還剛生了夢龍,何至於吃這些苦頭,稍微意志薄弱點就放棄了。但伊就不,偏要去實現自己的人生目標,先是快速就瘦下來,連燒飯炒菜都在背英文單詞,說話行動都在拿捏姿勢和表情,我覺得沖伊這股子拼搏勁兒,一定能順利通過考試,成為一句合格的空嫂,就是空嫂,電視里都這麼叫。」
這一通誇,直誇到了沈家媽母子倆的心坎里。
於是在次年,當梁鸝考上財經大學的同時,張愛玉也正式成為上海至紐約飛機上的一名空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