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曉軍和沈家媽商量,如今時興年夜飯到飯店吃,不用自己買汰燒辛苦,而且花樣多,味道也不推板,吃好回來看看春節聯歡晚會,這個年就太太平平的過去了。
沈家媽不同意,沈曉軍還要勸,她生起氣來:「馬上要動遷了,外頭天天有人搬家,恐怕這是我們在此地塊最後一個春節,儂還要到外頭吃?要去那去,我要有始有終在自己家裡吃,況且,我不做飯,沈家的祖宗和儂阿爸吃啥,跟牢我們去大富貴吃?儂曉得那阿爸生前腿腳就不方便,哪裡走得噶遠的路。」
沈曉軍連忙笑著認錯:「是我考慮不周!」沈家媽氣消些,交待張愛玉和梁鸝,明天過小年,勿要困懶覺,早點爬起來打掃衛生。才講完就聽到弄堂里有放炮仗的聲音,噼噼啪啪響徹天地,她道:「又有啥人家搬場走了?」拔腿就下樓看熱鬧去。
張愛玉從日本託運的箱子剛到,打開拿出一件新買的橄欖綠大衣,讓梁鸝試試看,前面是牛角扣,鬆鬆垮垮的,梁鸝道:「顏色款式我都喜歡,就是這扣子怪怪的。」
張愛玉笑起來:「這種牛角扣是日本最流行的樣式,我看伊勢丹百貨里只有一個專櫃在賣,還沒有傳到國內來。」又拿出一條橘黃綠菱格紋的長圍巾給她,梁鸝往脖子間隨意一圍,搭配起來顯得文雅又精緻。給沈曉軍也買了衣服皮帶和zippo打火機。還有沈家媽和夢龍的,另外就是許多護膚品和零食。
翌日打掃衛生時,或許正如沈家媽所講那樣,這將是最後一趟在這房間里過春節的緣故,幾人環顧四周,當年有多嫌鄙此地破舊、狹窄,不隔音,僧多粥少,以在就有多親切、失落,留戀,心緒低沉。
還是一如往常的拆掉紗窗紗門,張愛玉從日本帶回的清潔劑似乎比洗衣粉要好用些,用細毛刷蘸溫水刷一遍,再用布抹一遍就乾淨如新了。
梁鸝則負責擦玻璃,從陽台開始,她站在椅子上,不經意朝對面望去,馮老太太去世後,好像搬進來人住過,後來就不知道了,但此時老虎天窗緊閉,珊瑚紅的木框顏色黯淡了,玻璃歷過風吹雨打,覆滿水波狀的塵土,看不清裡面,黑洞洞的。周圍細工細排的黛青色屋瓦上擺著一個花盆,空蕩蕩的,裡面種的不是寶石花就是月季鳳仙雞冠花之類,這是弄堂里常見的花種。或許當初的出發點是好的,讓其多沐浴陽光,但後來不曉是被遺忘,還是怎地,只能自生自滅。
玻璃明亮後,她繼續擦拭房裡的舊傢俱,舅舅有錢後打算換新的,被沈家媽阻止了,她覺得沒必要換,過去的傢俱捨得用料,件件沉實厚重,雖然用了幾十年,爬滿歲月的磕磕碰碰,但依然是好用的。事實確也如此,上面有暖水瓶、餅乾洋鐵盒、茶筒這些陳年放置留下的底印,邊邊角角有被搬動椅凳撞的舊跡又添新傷,刷的油漆被歲月抹去明亮,細細碎碎的劃痕愈發深刻,許多快要忘卻的就在這些溝溝縫縫裡藏匿著,不經意的擦拭或偶爾一瞥,哦,原來你還在這裡!
這便是沈家媽的懷舊情懷,她其實不是在意這些傢俱,在意的是承載她大半生夫妻或兒女再或孫輩的記憶。
張愛玉跪著擦木地板,平時梁鸝也會擦,所以一桶水就差不厘了,她找來拖把捅進床底,這一捅捅出不少東西,橡皮鴨子、鐵皮青蛙,嗞水槍還有玻璃彈珠…..不禁搖頭笑道:「夢龍的性格不曉像誰,自己歡喜的就到處藏……」還捅出一本雜誌來,封面是個金髮碧眼的洋女郎,裸露著大半片胸脯倚躺在細雕細作的竹椅上,修長豐腴的大腿拗成性感的姿態,英文寫著PlayBOY。梁鸝恰巧過來擦床腿,好奇地探過頭瞟了瞟。
兩個人突然都沉默了。
沈曉軍買了春聯及福字還有沈家媽交待的年貨,才進弄堂,就見阿寶站在牆根抽香煙,阿寶也看到他,扔只香煙和打火機過來,沈曉軍接牢,把手上的東西擱在自行車后座上,點燃香煙吸一口,問道:「每到過年,陸家阿爺就坐在門口整治一隻豬頭,今朝哪能不見人?」阿寶道:「上個禮拜就搬走啦!還有孫阿娘、李伯伯,弄堂前面幾家皆搬走了。」
沈曉軍怔了半晌,語帶遺憾:「阿爺其實扒燒整豬頭做的軟糯噴香,我一直想和伊好好學學,因為忙,總想著還有辰光,不急一時,噯,終究錯過了。」又問阿寶:「你和阿芳哪能?不要學我,要珍惜當下,勿要等人走茶涼又後悔當初的錯過。」
阿寶嘻嘻笑了,用胳膊肘搗他手臂一下:「等動遷後就把事體辦了,我曉得大富貴以在生意興隆,但我的酒席,儂一定要留出空檔來。」
沈曉軍聽得又驚又喜:「伊爺娘不是嫌鄙儂是開差頭的么?」阿寶把香煙屁股丟到青石板面上,用腳踩了踩,道:「我在強生也開了靠十年的差頭,如今內部要分兩個半車隊出去,和公交公司合資建一個新的交運出租公司。大家精神上都有顧慮,畢竟在強生工作穩定、福利待遇也不差,到新的地方一切陌生、未必就能適應,再想回來就難了。」
沈曉軍問:「儂哪能想額?」
阿寶道:「我繼續留在強生,若想升職不要想,比我老資格的交關非常多,就是開一輩子差頭,這趟離開或許會有新的機遇,所以我選擇去新公司,車隊里屬我年紀最長,駕駛經驗豐富,便任命我做車隊隊長,表現的優秀還有升職加薪的機會。」
沈曉軍對他不由刮目相看:「可以啊!有想法,那這新公司叫啥名字?」
「大眾,大眾交運出租公司。」阿寶笑道:「我最要感謝的是沈阿哥儂,是儂毅然離開光明邨,干起個體戶,在黃河路開飯店,並非一帆風順,艱難時候是真難,我都以為儂要撐不下去,結果還是熬過來了,對我深有觸動。這趟分流改制,也思想鬥爭許久,或許這將是我人生最後的一趟改變命運的機會,無論成功失敗,我也要像沈阿哥一樣,拼一次,不管那麼多了。」
沈曉軍笑起來:「儂早就該這樣想。」梁鸝打醬油回來,從他們面前經過,喊了一聲:「舅舅,阿寶叔叔。」就往灶披間里走。
阿寶壓低嗓音:「儂這阿舅曉得吧,阿鸝在談戀愛!」
「談戀愛?」沈曉軍笑道:「伊上大學了,談戀愛也正常,儂看到了?那小子帥不帥?」
阿寶嗬了一聲:「我當然看到,我還看到兩個人香嘴巴。」又道:「帥也蠻帥的。」
沈曉軍笑容微斂:「哪個小赤佬香阿鸝嘴巴?」
阿寶很樂意解答這個問題:「是那兩樓陳大戶的少爺,陳宏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