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鸝坐在弄堂口剝蒜瓣,能感受到這個年比往日冷清多了。很多房門是鐵將軍把守,還貼著舊年的春聯,褪成淡紅色,染著一角陽光。三個小女孩在跳皮筋,玩得一頭汗,兩個男孩在甩花炮,甩兩下說幾句話,表現的意興闌珊,她仿若看見從前的場景,來來往往皆是人,李阿姨在和陸阿爺打招呼:「老遠聞到儂燒豬頭肉的香味。」
張阿叔在水龍頭底收拾一條青魚,細小的鱗片飛濺於菜刀下,自來水嘩嘩的流淌。
丁婆婆坐在小竹椅上、守在小風爐跟前,慢悠悠煎的蛋餃兩面金黃。
雞鴨鵝在做最後的哀鳴,燙水裡一盆羽毛,隨著蒸騰的煙氣散出腥臭味。但這股子味道很快被各種香氣驅褪了,上海人做菜歡喜紅燒燒,紅燒雞、紅燒魚、紅燒肉、紅燒獅子頭、紅燒大排、紅燒蹄膀,糖醋小排……這種喜好也帶入生活里,非要把日節過的濃油赤醬才算精彩。
一眨眼皆是浮光掠影,天上落起雪來,孩子們很快回家去了,現在電視里的動畫片很多,藍精靈,葫蘆娃,米老鼠和唐老鴨,還有智鬥士星矢,變形金剛和愛吃菠菜的大力水手,這些其實比玩耍更具有吸引力。
時代的交疊更新,城市的節奏也被打亂,梁鸝覺得包括陳宏森、喬宇、建豐在內的他們這些老弄堂長大的孩子們的童年,不可磨滅也難再複製。未來歲月很長,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在出生、長大、成人,不斷地輪迴往複,而他們終將洇沒在時光的滾滾洪流中,成為歷史的一處烙印、一隅過去的縮影,一張泛黃的老照片。
弄堂里空蕩蕩地,青石板道浮起淡淡的薄霜,她拍掉肩頭的雪色,搬起小凳子回到灶披間,樓里也只有兩三家為年夜飯忙碌著,本來也沒啥人了,建豐他們搬走後,房子沒再出租一直空關著。孫師傅被兒子媳婦接去他們的家過年,薛阿姨一家幾代人不高興做、在大富貴訂了年夜飯,因此灶披間里難得這般寬敞,除沈家媽在燉紅燒肉,還有陳家的陶媽在煨雞湯,郭家叔叔在煎虎皮蛋。
陳母站在樓梯口嗑瓜子,悄悄問沈家媽:「秀美不是要從新疆回來過年么?哪能不見影子?」沈家媽嘆口氣道:「人算不如天算,突然從西伯利亞來了股寒流,暴風雪引發交通癱瘓,汽車火車還有飛機都停運,實在沒辦法。」陳母朝和郭家叔叔講話的梁鸝呶呶嘴巴:「傷心了吧?」沈家媽講:「還好,畢竟大了,也能理解!」又添加一句:「這世間哪有事事順意的,人算還不如天算呢!」
陳母也嘆口氣,張愛玉從樓上下來,笑著問:「今天大年夜了,森森啥辰光回來啊?」陳母笑道:「講好夜裡大概十點鐘到。莫辦法,寒流來了,飛機停運,火車站也停了幾天,好容易昨天才上的火車。」陶媽道:「這糟糕的天氣,不想讓人安生過節。」
沈家媽道:「如今年味也淡了。原來兩兜空空買啥都定量,過年反倒鬧忙的要命,能吃個八寶飯全家笑嘻嘻,以在有鈔票雞鴨魚肉放開買敞開肚皮吃,又沒心想了。那你們說講人是不是賤骨頭!」眾人都笑起來。梁鸝看向窗外,雪花一點兩點三點,她等的人還未回來呢。
滿滿一桌的年夜飯,沈家媽照舊按往年的規矩,專門擺出三張空椅,給逝去的老伴、梁鸝媽媽和寶珍,斟酒敬天敬地敬祖宗,許過來年美好的祝願後,讓沈曉軍去請姚教授過來一道過年,他這趟回來也是為動遷的事。夢龍忍不住想吃,梁鸝替他夾了龍蝦片。
姚教授很快就過來了,寒暄著坐下,他改掉了許多過去的生活習慣,唯獨做飯這種事體,一直沒有建樹。沈曉軍開了一瓶葡萄酒,沈家媽笑道:「儂不要客氣,隨便吃,當在自己屋裡一樣,也不曉合不合口味?」
姚教授連忙道:「來了還客氣啥!上海人么口味都大差不多!而且沈阿姨的廚藝是樓里公認的高超。」
沈家媽又問起來:「儂在外頭這些年,有尋到合適的女朋友么?噯,一個人孤家寡人,早晚還是成個家有個伴最好…..」
“姆媽,哪壺不開提哪壺。”沈曉軍笑著打斷她,舉杯敬姚教授道:「儂不要介意,姆媽是皇帝不急急太監。」
姚教授笑著搖頭,卻也坦白:「在新疆的時候倒是碰到一位,可惜我們都有一個追求自由渴望放飛的靈魂,不願受彼此關係的束縛,而使靈魂和肉體受到禁錮,靈感因此遠離,激情變得麻木,生活只剩下柴米油鹽醬醋茶,我們終究是為藝術奉獻終身的人,結婚夫妻生子安定的家庭生活,在我們的生命中只是微小的塵埃,錦上添花的擺飾,不足以左右我們人生的方向。」
「…….」一眾都沉默了,只有夢龍咂龍蝦片的聲響。
沈家媽嘆息道:「姚教授出去這幾年,變黑了變瘦了,唯有一樣沒有變,就是講的話我還是聽不大懂。」
「姚阿叔的話,我能理解!哪個男人不愛自由呢……」沈曉軍感受到來自張愛玉意味難明的目光,立刻見風使舵:「我是指高風亮節如姚阿叔這樣的男人,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我么,我就一俗人,老婆孩子熱炕頭,就是我全部的幸福。」又拿杯和愛玉碰,愛玉似笑非笑:「儂是俗呀,俗的什麼都往床底藏。」沈曉軍喉頭一噎,糟糕,大意了!
明意的和不明意的都笑起來,燈光亮晃晃地照著每個人的笑臉,窗外雪越落越大,如萬蟹行過灘頭,沙沙作響,但那點聲音對歡樂的人們來說,不值一提什麼。
用過年夜飯,梁鸝搶著去灶披間洗碗,路過兩樓時去敲門,問陳母:「陳宏森回來了沒?有打過電話么?」
陳母笑道:「沒呢!也沒電話,估計在還在火車上,所以沒辦法聯繫。」
梁鸝有些失落也沒辦法,在水龍頭下洗碗的時候,忽然聽見叩門聲,因為風大雪大,她把灶披間的門鎖了,乍然聽見還呆了呆,確定真有人在敲門,興奮和喜悅之情瞬間漲滿胸腔,手上的水漬也不及擦,只往身上的圍裙胡亂抹了抹,奔過去打開門,風雪一下子倒灌進來,呼呼地。
備註:昨晚一下子睡著了,沒來得及發,不好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