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購的植物染料原料到貨了後,蘇靛藍徹底陷入忙碌中,每天都在仿染絹面色彩,後來陸非尋也讓人送來二十幾種植物染料,小小的西廂一下子堆滿了各種草木,蘇靛藍天天煮染,身上也沾了淡淡的青草香。
從傳統的天然植物染料試色,到非常規的植物蒸煮試色,薑黃、鬱金、金櫻子、橡椀、木麻黃、冷杉,這些蘇靛藍都試了一遍。
陸非尋雖然沒親自來幫忙,但是說到做到,特意讓作坊里兩位最有經驗的師傅來幫忙。
小小的西廂里,經常響起兩位師傅帶著地方口音的爭執聲:
「都說這樣不行的嘍,哎呀,不能這麼煮,這個布料這樣放進去咋個能煮好的嘍!瞎扯淡!」
「你個瓜娃子,你會你來,我是染香雲紗的,你讓我來煮薑黃?你怎麼不讓我放只雞進去燉哦?」
「吃吃吃,滿腦子就是吃,還想著燉雞,再染不出對的顏色,飯都沒得吃!」
蘇靛藍從期待到不斷被現實打敗,她終於理解陸非尋最初的態度。
一個手藝人想要在偌大的自然界中找到合適的材料,染出相同的顏色,實在是太難了。
離博物館寬限的時間只剩五天。
德順堂的古宅,一到晚上就安靜得只有夏蟬鳴叫的聲音。深夜十一點,蘇靛藍還在搗鼓綢布,穿著圍兜站在煮布的灶台前。
灶台一旁,架起了一張桌子,桌上堆著許多廢棄的面料,另一側空出的地方則放了一個平板電腦,屏幕上正是放大百倍的《東江丘壑圖》局部,遠遠看去像是一塊立起的色卡。
蘇靛藍站在灶前,拿著一雙木筷子,不斷攪動鍋里的湯汁,灶台烘出的熱氣讓周圍的空氣都折射變形了,熱氣蒸得她的額頭上全是汗。
陸非尋走到院子口,看到蘇靛藍專註的模樣。
蘇靛藍一個人獨自在黑夜裡堅持和努力,陸非尋的視線無法從蘇靛藍身上移開。
「啊!」
突然,蘇靛藍被一塊剛染好的絹布燙到。剛出鍋的絹布冒著熱氣落到蘇靛藍的腳面上,蘇靛藍的腳頓時燙紅一片。
蘇靛藍只蹲下來看了一眼。
陸非尋看得眉頭緊皺,走上前接過她手裡的鑷子。
「陸非尋?」
陸非尋默不作聲,接下了她手裡的工作。
「我沒事,我來吧。」蘇靛藍有些不好意思。
陸非尋沉著臉:「你剛才染了幾次,顏色全不對。」
「我知道,所以才要繼續啊!」
「染布講究一看、二聞、三感,濃稠度不一樣的汁液,隨著火候的收汁,每時都在變化。」
陸非尋把綢布從鍋中提出來,淡黃色的綢布放在潔白的瓷盤裡,竟比蘇靛藍染出來的更接近原圖。
「比起等,更重要的是看。」
蘇靛藍想幫忙卻被攔住。
蘇靛藍抬頭對上陸非尋慍怒的眼睛。
很快,他眼底的燥意被平靜取代:「整鍋染料的顏色都不對。」
「每種植物的汁液染出來的顏色都不一樣,草本植物的魅力在於色彩自然純正,如果這一種植物無論怎麼把握時間,出來的顏色都不是所要的,有時適時替換掉它是最好的選擇。」陸非尋聲線低沉,「蘇靛藍,堅持雖然重要,但長腦子更重要。」
「陸非尋,你怎麼還罵起人來了?」蘇靛藍委屈,但被罵得心砰砰跳。
「還有幾種植物染料要試?」
蘇靛藍看了看桌上的原料:「蘇木、陳茶、梔子。」
「接下來我來做。」
「不用,太晚了,還是我來吧……」
「蘇靛藍,去擦藥。」
陸非尋打斷了她的話。
蘇靛藍從來不拿自己身體開玩笑,現在時間那麼趕,她幾乎連覺都不怎麼睡,連夜試驗,在試錯的過程中,也更明白了染整師傅的辛苦。
「好,我去上藥,我晚上多做一些,白天兩位師傅就少陪我耗一些。」
蘇靛藍處理燙傷回來,看見陸非尋在幫忙添火。
蘇靛藍靜靜站著看,心裡動容。
陸非尋回頭,看到蘇靛藍來了,說:「植物染料一定要柴火煮汁液,包括香雲紗在染整過程中,所有的薯莨汁加熱工序,只能通過柴火燃燒加熱完成。」
「為什麼?」
「只有慢慢升高的溫度,才利於經驗豐富的師傅們隨時掌握汁液的濃稠度。」
陸非尋看到蘇靛藍手上有許多細小的傷口,一言不發。
陸非尋沉默染布,四周安靜,靜到只有陸非尋偶爾喊「添火」、「減火」的聲音。
陸非尋最後一次讓蘇靛藍拿東西的時候,蘇靛藍察覺不對勁。她發現陸非尋染布時的手竟然是抖的。蘇靛藍整顆心忽然一緊。
「陸非尋,你怎麼了?」
「沒事。」
陸非尋眉頭深擰,冷薄的唇也顏色泛白,拿鑷子的手一直抖個不停。
蘇靛藍發現陸非尋眼神飄忽遊離!
「你不喜歡染布?」蘇靛藍擔心問。
「有陰影。」
「你害怕?」
眼前是簡易的小灶台,一個普通的鍋。
陸非尋試驗的是梔子葉,空氣中泛著好聞的香氣,一切都很好,除了時間已臨近深夜,人或許有些疲憊外,蘇靛藍實在想不出什麼原因。
「以前發生了一些事。」
陸非尋顯然不想明說,蘇靛藍不再問。
陸非尋抬手揉了揉晴明穴,放緩情緒後繼續往鍋里添了一些陳茶,等鍋中的水顏色變得更加鮮艷之後,將新的絹布放進鍋中。
染完最後一條胚綢時,陸非尋轉身就走。
蘇靛藍急忙跟上去,結果看見陸非尋抬手撐著樹榦,竭力平緩呼吸。
他的樣子,哪還有平常冷冰冰的模樣,看著只有可憐。
「你是不是很不舒服?」
蘇靛藍跑去拿風油精遞給陸非尋:「試試這個吧,難受時擦一擦,用完會好一些。」
陸非尋皺著眉頭,竟然蹲在地上吐了。
蘇靛藍嚇呆了,趕緊跑去拿紙塞給陸非尋,鼓起勇氣幫陸非尋拍背。
蘇靛藍突然想起楚譯說過的一句話:非尋哥高三那一年,德順堂發生了一件大事,他就再也不碰香雲紗了。
蘇靛藍手足無措地站著。
陸非尋整理好自己,臉色蒼白。
蘇靛藍朝他道歉:「對不起。」
「和你沒關係,是我自己的問題。」
「為了幫我,你才會變成這樣。」
「沒事,接著做吧。」
陸非尋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
「我知道每個人心裡都有不想說的秘密,我是單親家庭的孩子,所以從小就害怕別人問起我媽。每個人都有難言之隱,有害怕、不想記起、不想再經歷的事情。我大概明白你為什麼不願意幫我修復古絹了。」
陸非尋意外地抬頭看蘇靛藍。
陸非尋突然說:「十年前,這裡發生了一件讓我不能原諒自己的事情。也是在這樣的夜晚,我在作坊里染布,我的母親落入河灘溺亡。當時隔得很近,如果我沒有那麼專心,或許能聽見呼救聲,她就不會死。」
「陸非尋……」
陸非尋輕描淡寫:「我現在只要親手染布,身體上就會出現排斥反應。」
陸非尋慢慢站直身子,筆挺玉立。
月光下,蘇靛藍第一次覺得陸非尋這道灰色的身影這樣耀眼。
腦海中,一個青澀的男孩站在樹下學染布,而不遠處,他最重要的親人正在被河水侵食。
「蘇靛藍,繼續回去染吧。」
陸非尋強忍不適,把染好的絹布放進水桶中浸泡。
蘇靛藍以為他要毀掉它:「陸非尋,你這是要做什麼?這是你好不容易染出來的!」
「三洗九整十八曬,香雲紗的染整工藝里,最關鍵的一步在於洗。」陸非尋皺眉,「薯莨汁與絲綢充分接觸後,已經附著在每一根經緯線上,成為它們的一部分。香雲紗在製作中不斷地染、不斷地洗、不斷地曬。因為工序繁雜,所以才呈現出難以複製的色相。」
「你現在是要……」
「我不斷試染,也是為了找出最合適染整工藝處理的顏色。」
「我明白了,《東江丘壑圖》的絹面經歷了千百年的氧化,顏色獨特。沒有宋絹修補的前提下,我們只能靠技藝染出無限接近的顏色,想要修舊如舊,就只能在技巧上勝出!」
陸非尋看著蘇靛藍,沉聲說:「香雲紗的工藝已經傳承六百多年。香雲紗三洗九整十八曬的染整工藝,是目前能最好兼顧生產時間與生產質量間的技藝,但這並非是香雲紗最好的染整工藝。在陸家人手裡,還有一個獨門技巧,叫做浸一灑六封六煮一封十二,用這個口訣做出來的香雲紗,工藝上多了幾十道工序,出來的香雲紗光澤發亮,顏色正,固色度也更強。
蘇靛藍,手藝人做手藝,從來沒有真正的技藝好壞之分,輸在經驗只是一時,更多時候是因為不夠用心,不肯耗時。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只要肯用心研究,一定能做好,這就是非遺傳承的真意。」
「我知道這世間最好的東西,都需要付出時間和勞作,這是傳承工藝的精髓。」蘇靛藍沉浸在他這番話中。
陸非尋重新忙碌起來,撈出桶中的絹面,繼續放進湯鍋里煮,熬煮間用鑷子提起幾次,料子顏色不斷變黃,經過重複浸泡、煮、晾、染,最後出來的布料竟有古香古色的味道。
「我明白了!」蘇靛藍恍然大悟。
「你明天用陳茶試試,茶葉自古以來也是一種天然的植物染料。」
「茶葉?綠茶?紅茶?烏龍茶也可以嗎?」
「中國書畫貿易市場里,有人用隔夜的茶水對書畫進行做舊處理,作假的人用排筆將隔夜的茶水反覆塗抹到贗品書畫上,讓絹面泛黃,再把做舊的書畫放進有米蟲的米缸里,任由米蟲啃咬書畫,達到仿古的目的。文物修復,往前一步是修復,把握不好尺度就是造假。既然有共通之處,就有參考的價值。」
「好!」
「餘下的你自己體會。」
陸非尋把手洗乾淨,站到很遠的地方。
蘇靛藍忍不住說:「謝謝你!」
陸非尋故意板著臉,看一會後便走了。
距離博物館寬限的時間只剩三天的時候,西廂里突然傳出一陣陣興奮的尖叫聲。
蘇靛藍拿著一塊布連蹦帶跳,邊跑邊大喊:「陸非尋!」
「陸非尋,我成功了!!」
蘇靛藍激動跑到陸非尋的書房,手裡拿著一張絹布,像瘋子一樣搖啊搖,手裡還拿抓一個平板電腦。
「陸非尋,我終於成功了,你看這個顏色對不對?!」
陸非尋被蘇靛藍的喜悅感染,目光落到暗黃色的絹布上。
明明是新染得絹布,卻呈現出歷經風霜的年代感。顏色與平板上所顯示的《東江丘壑圖》局部完全一致,就連紋路也十分相似。
「不錯。」陸非尋極少言表於色,這會臉色也寫著驚喜。
「這是我用德順堂庫房裡的一塊明代古絹試染成功的,管庫房的老師傅都心痛死了,可是真的成功了!陸非尋,我用你教我的方法,成功染出一樣的顏色了!」蘇靛藍喜極而泣,「雖然我不知道真的《東江丘壑圖》是不是這個顏色,因為每台顯示器都會有差異,但是我可以仿出這種老舊的效果了!陸非尋,這是不是意味著國寶有救了?!」
「讓我看看。」
蘇靛藍把絹布塞到陸非尋手裡:「給你,幫我看看!」
陸非尋接過反覆摩挲,眼中浮現驚艷。
「確實是成功了。」
蘇靛藍拽著陸非尋身上的灰色襯衫,激動說:「陸非尋,如果沒有你,我絕不可能染得出來!」
陸非尋心中一動,低頭看蘇靛藍扯著他衣服的手。
她原來細嫩的小手現在粗糙不堪,手指上還有幾處破了皮。
陸非尋動了動唇,最後還是沒說什麼。
蘇靛藍還在激動地拉扯,都不知道兩個人其實已經挨得很近了。
「你說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只要肯用心研究,一定能做好,這就是非遺傳承的真意。因為你說了這些話,我才會恍然大悟、醍醐灌頂!
這次我用陳茶加上梔子再加上媒染劑,借鑒香雲紗的染整工藝,不斷洗、曬、晾、終於仿出這種顏色!為了固色,還用排刷沾隔夜茶反覆刷洗、做舊,終於成功了。」
蘇靛藍高興到鼻子發酸:「你說得對,真正的手藝人從來沒有技術高低之分,只有肯不肯花心思。有天賦很重要,但天賦只是助力,有沒有用心,才是做成這件事情的根本。陸非尋,你總說自己是商人,但其實你比誰都厲害。」
蘇靛藍真誠地望著陸非尋,陸非尋沒想到蘇靛藍會這樣直白誇他,僵了一下。
「陸非尋,遇見你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情!」蘇靛藍激動地抱住陸非尋。
蘇靛藍突然撲過來,陸非尋被抱得一怔,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話。
「恭喜。」
蘇靛藍染整成功的消息,很快傳遍了作坊。連日來的朝夕相處,大家都有了感情。
幾個師傅們高興的同時,也忍不住問道:「小蘇啊,這布染好了,你是不是就要回去了?回去了以後,你還過來嗎?」
楚譯在場,忍不住說道:「靛藍在臨城也是小有名氣的人,她在那邊也有正事要做,再說畫還沒完全修好,她還有得忙。」楚譯不知怎麼了,語氣有點發酸,「而且咱們這是在粵城,過來一趟來回不容易。靛藍,你以後肯定很少過來了吧?你千萬不要忘記我。」
「我會爭取多多賺錢,以後常來看你們。」蘇靛藍笑著說。
女工阿姨問蘇靛藍:「小蘇啊,你看你還沒有男朋友,我侄子人挺不錯,你要不要考慮一下,嫁到我們倫教來?」
蘇靛藍頓時害羞,紅了臉。
大家聊得熱熱鬧鬧,就喜歡看蘇靛藍臉紅不說話的樣子。陸非尋突然到作坊來,整個空間驀地變安靜。
蘇靛藍轉身,一眼就看到逆著光的陸非尋。
「陸非尋。」蘇靛藍紅著臉打招呼。
「嗯。」
陸非尋朝蘇靛藍招了招手:「你過來一下。」
蘇靛藍只好靦腆往陸非尋那兒跑。等走近陸非尋時,蘇靛藍才看清他手裡拿著的東西。
那是一隻檀木老漆盒,不算大,卻也有五十公分,盒面上雕刻著精巧的花紋,一看就是老物件。
「你定了什麼時候的機票?」
陸非尋猛地這麼問,蘇靛藍心裡有點感傷:「後天走,我已經和博物館的華老聯繫上了。他們後天一行坐飛機去京都博物館,我從粵城直接出發,帶著染好的布料與他們會合。」
陸非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走吧,去西廂。」
蘇靛藍跟著陸非尋移步西廂,到了以後看著滿院子的亂景、還沒來得及撤掉的灶台,蘇靛藍有些不好意思。
「對不起,把你的院子弄得有點亂。」
「沒關係。」
蘇靛藍笑著問:「不過,我們來這裡做什麼?」
陸非尋終於把盒子遞給蘇靛藍。
「打開看看。」
蘇靛藍緊張說:「不不,這麼貴重的禮物我不能收!你已經幫了我大忙了。」只是一個簡單的告別,送這麼大的禮不至於吧?
陸非尋看著蘇靛藍自作多情的樣子,一言難盡。
陸非尋忍不住笑了,沉聲說:「不是送給你的,只能算是暫借。」
「借給我的?」
既然盛情難卻,蘇靛藍只好卻之不恭。
蘇靛藍將老檀木盒打開,只見裡面竟是一柄扇子,精緻的古扇,絹面泛黃。扇子八角花瓣形,由草綠色的錦緞包邊,扇面上則綉著竹枝與海棠,竹枝鐵骨錚錚,海棠美得嬌艷,兩隻藍灰色的彩雀停在扇面上,栩栩如生……彷彿從千年前來。
「這是一柄宋朝刺繡團扇,是從我外祖母輩就傳下來的嫁妝。」
「陸非尋,這是傳家之寶?你借我……」蘇靛藍拿著這份貴重的東西不知所措。
「你仿染的《東江丘壑圖》局部絹面是以顯示器上的色卡作為參考,嚴格來說並不準確,修復國畫事關重大,臨走之前用真正的宋朝文物,再做一次染色對比。」
蘇靛藍心情複雜,很感動。
「可是……陸非尋,這是你母親留下來的遺物。」
「文物如果僅待在庫房裡,那就是死的,只有派上用場的時候,它才能算是活著的東西。」
「謝謝!」蘇靛藍一邊望著扇子,一邊思考到底用什麼植物仿染。
思考的過程中,蘇靛藍終於忍不住朝陸非尋問:「你一直都這樣嗎?」
「什麼?」
「表面看起來像對誰都不好,但其實面冷心熱,對誰都那麼細心。」蘇靛藍望著他,「你總是將原則留給自己,寬容卻又給了別人。」
「時間不多,趕緊染吧。」陸非尋把這個話題揭過。
「你這樣好的人,一定要很幸福才行。」
陸非尋又故意板著臉:「蘇靛藍,你很閑?」
「好,我知道了!我馬上開工還不行嗎……」
蘇靛藍最後真的染出了一模一樣的顏色,也確定了自己真的學會了染整技藝。陸非尋答應幫她,真的一點兒都沒食言。
離開的日子到了,蘇靛藍拖著行李箱走出來,一眼就看到楚譯站在黑色的商務車前,手裡還提著一個袋子。
「楚譯!」蘇靛藍朝他揮手。
這一次的待遇終於與來時不一樣了,上一次車子停在德順堂的大門,便讓她下來參觀了,而這次車子直接開到了西廂門口。
「我開車送你去機場。」楚譯把手裡的東西給蘇靛藍。
「這是什麼?」
「非尋哥讓我給你準備的小特產,讓你一路上吃。」
蘇靛藍忍不住笑出聲來,心裡甜滋滋。
「我還真沒見過,別人追女孩子送什麼口紅、LV手提包,非尋哥早上七點讓我去買特產,追得到才見鬼呢。」楚譯小聲念叨。
「嗯?楚譯,你在說什麼呢?」蘇靛藍沒聽清。
「沒說什麼!」
楚譯幫蘇靛藍將行李箱放好,然後啪地一下,重重將車子後備箱關上,泄私憤似的。
蘇靛藍笑嘻嘻上車,坐進車裡才看見一道英俊的身影,陸非尋穿著灰色的襯衫、黑色的西褲,文雅地坐在后座上,慢條斯理地看著雜誌。
蘇靛藍又激動了一下。
「陸非尋,你怎麼在這裡?」
「送你去機場。」
陸非尋的語氣還是慣常的樣子,甚至聽不出太多情緒,蘇靛藍卻忍不住笑出聲。
完了,太甜了!這待遇太好了,她要膨脹了!
陸非尋和楚譯一直把蘇靛藍送到安檢處才止步,蘇靛藍一手拿著機票,一手提著特產和他們告別。
楚譯眼裡的不舍特別明顯:「靛藍,有機會過來找我們玩,要不然我去找你玩。」
「好啊!」蘇靛藍笑著答應,「你來臨城玩,我帶你去逛園林,我也給你買特產。」
陸非尋:「他沒空。」
「我怎麼沒空了?非尋哥,我有空,你的工作比較忙,但是我不忙啊。」
「我比較忙,所以你也沒空。」陸非尋冷淡地說。
「……」楚譯像一隻戰敗的鬥雞,幽怨地看著陸非尋。
蘇靛藍看著陸非尋,欲言又止。
她心裡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好。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蘇靛藍終於躊躇道:「陸非尋,我走了。」
「嗯。」
「你說,我們近期還會見面嗎?」
陸非尋沉默。
蘇靛藍:「我明白了,謝謝啦!」
兩個人本來就是陌生人,如果不是因為修復《東江丘壑圖》,此生不會有任何交集。
蘇靛藍心裡有一股失落的心情無處遣散,只好轉身竄進安檢處,站在隔離帶後笑著對陸非尋揮揮手。
「再見啦。」
如果離別時能有一個擁抱,一個小小的擁抱就好。
簡短卻美好的時光,不過如此。
京都,博物館。
近百平米的古畫修復室里,七八位古畫修復專家正在聯合制定修復方案。《東江丘壑圖》的前期除塵工作已經做完,下一步就要開始最關鍵的揭命紙工作了。
華老把蘇靛藍帶進修復室時,大家齊齊看向蘇靛藍。
蘇靛藍對他們半鞠躬問好:「老師們好。」
老前輩們笑容滿面:「你就是蘇靛藍吧?沈主任已經把你所做的努力和我們說了,正好今天《東江丘壑圖》真跡在這裡,你過來看一看顏色。修復書畫我們是專業人士,但研究顏色,還是你們國畫顏料傳承人專業。」
此次科技文保部幾個小組聯合修復,書畫組、織綉組的人都來了,蘇靛藍仔細研究文物真卷的時候,紡織品修復組裡的一位年輕工作人員也跑了過來,說道:「庫房裡翻個底朝天了,質地相似的宋代院絹確實沒有,但是有這個。」
大家仔細一看,竟然是一團粗細與《東江丘壑圖》一致的絹絲經緯線。
修復室里傳出喜悅的笑聲:「這個也行啊,正好咱們的幫手來了,有了這個可比咱原定的修復方案好多了,這可是真文物,只是麻煩織綉組的老師們了。」
「我們織綉組也沒問題,這是普通的補絹,又不是上次乾清宮那幾幅緙絲掛畫修復,操作程度簡單多了,只要這捆絹絲能染好,我們織綉組馬上就能開工!」
之後幾天,蘇靛藍陪著華老他們一起紮根在書畫修復室里,配合織綉組的老師傅們工作。
因為之前經歷了無數次試驗,所以到了染絹絲時,蘇靛藍一舉成功。染絹現場,修復組的老師們看著都忍不住朝華老多誇了幾句。
絹面破損的難題解決了,修復工作卻還在繼續著。蘇靛藍離開京都前,科技文保部書畫組的老師們告訴蘇靛藍:「半個月後,《東江丘壑圖》的絹面修補工作會全部做完,到時就需要做書畫的全色工作了,這次修復負責接筆、全色的柳老師身體不好,馬上就要退休,所以你準備補色顏料的事情拖延不得,大家這次能不能早點完成修復工作就看你了。」
蘇靛藍點頭:「最遲半個月,我一定會把研磨好的礦物顏料送來。」
蘇靛藍離開京都時,一個人在機場候機,突然手機鈴聲響起。
蘇靛藍看著手機屏幕上跳動的「非尋」兩個字時,心情都緊張了。
「喂。」
「嗯……」
「修復得怎麼樣?」電話那頭,陸非尋風輕雲淡地問。
蘇靛藍:「一切順利,現在織綉組的師傅們已經開始補絹工作了。」
「那就好。」
陸非尋說完,話題戛然而止,蘇靛藍主動問:「你打電話過來,只是為了問這個嗎?」
電話那頭安靜了許久。
最後,陸非尋的聲音才遙遙傳過來:「嗯。」
嘟嘟嘟……
掛了電話,蘇靛藍收起手機後才緩過神來。
蘇靛藍忍不住抱怨:「什麼人嘛,還是字字珠璣。」除了談論工作和發火的時候。
粵城,德順堂。
陸非尋的書房裡,投影儀打開著,桌上還放著幾份合約,陸非尋手裡拿著筆,卻盯著手機看。
楚譯坐在一邊玩手機,故意伸長了脖子明知故問:「非尋哥,給誰打電話?」
陸非尋放下手機,繼續看合約。
楚譯故意道:「怎麼感覺說話的語氣,和給我打電話時明顯不一樣。」
「你很閑?」
楚譯馬上站起來:「一點都不閑,我想起來我也有電話要打。」
楚譯也不知是不甘心,還是怎麼的,竟當著陸非尋的面撥了一個電話。
「喂,靛藍。是我,楚譯啊!你在那邊忙的怎麼樣……」
蘇靛藍坐在候機室里,五分鐘內連續接了兩個電話,被弄得一頭霧水。
京都離臨城一千一百多公里,蘇靛藍到達臨城時,庄清清特意來迎接。
蘇靛藍走出到達廳,一眼就見到剪了一頭俏皮短髮的庄清清。
庄清清笑道:「歡迎功臣回來!」
蘇靛藍嘆了一口氣:「什麼功臣,面前還有一座大山呢!」
「為什麼?」
蘇靛藍把科技文保部的老師們叮囑的話與庄清清說了,庄清清頓時也面露難色:「這可怎麼辦?」
蘇靛藍:「《東江丘壑圖》是珍貴文物,我見到了真品,是一幅典型的青山綠水圖,整幅畫用石青、石綠填色,山腳則用泥金暈染,全卷長3.12米,幅寬0.59米,共分為六個部分,破損的地方正好是最後一部分的卷尾處,這一部分恰好是全卷最重彩的地方。山巒層疊,遠近交錯,運用了三種石青顏色,四種石綠顏色,不管是頭青、二青、三青,還是頭綠、二綠、三綠、四綠,全都是特級品。」
「哎呀,這可是國寶級的畫,聽說當年是呈給皇上的貢品,用料肯定不會差。」
蘇靛藍嘆了一口氣:「所以問題來了,我要去哪弄那麼多寶貝?」
如今許多出產礦物顏料礦石的礦脈早已枯竭,僅存的存世礦石,因為成色好、品質好,不少被私人藏家作為藏品收購,就拿石青的原料藍銅礦來說,現在一般都出現在博物館或者較大的奇石珠寶商場中,被安在精緻雕木座上或玻璃罩里作為寶石觀賞。
這些原料礦石近幾十年來價格飆升,貴得已經可以拿價值連城來形容。它們已經不再是原料,而是寶石了。
「哎!」庄清清也跟著嘆了一口氣。
蘇靛藍愁眉不展,庄清清抬手拍了拍蘇靛藍的肩膀,怪聲怪氣地說了句:「妹子,我看好你!」
時隔一個月,蘇靛藍終於回到家裡。
蘇慶雲和蘇靛藍住在三十多年前顏料廠分的宿舍里,八十平的小兩房,一個大院里就兩棟六層樓高的宿舍樓,就那麼幾十戶人家,樓里連電梯都沒有,更別說現在流行的小區配套。
整個大院唯一能乘涼的,就是樓前那幾棵香樟樹。
蘇靛藍吃力地把行李箱搬上三樓,一打開門便聽到蘇慶雲的咳嗽聲。
「爸,你的咳嗽還沒好嗎?」蘇靛藍急忙走上前去。
蘇慶雲回頭:「你回來了?」
「嗯。」
蘇靛藍看了一眼家裡,蘇慶雲這些天應該是忙著做礦物顏料,所以家裡髒得不像話,到處都是粉塵。
「爸,你的病還沒好,就不要這麼辛苦了。」
「我沒事,我是剛才喝水不小心嗆到了。」蘇慶雲有些遮遮掩掩。
蘇慶雲說著,一邊還把什麼東西偷偷往身後藏。
蘇靛藍看見了,眼明手快地把東西從他身後抽出來,是一張紙。
蘇靛藍展開照著念:「訂單,二青三克、漂凈硃砂三克、蛤粉三克、雄黃六克、花青膏三克、霜青膏三克……爸,你一次性做這麼多顏料?哪來那麼大的訂單?」
「這……」蘇慶雲欲言又止。
礦物顏料這麼多年來市場一直不好,價格昂貴,使用難度也高。剛入行的人不懂怎麼用,美術生用不起,真正懂行的行家則每日都作畫,成本高,消耗大,家財萬貫都經不起這麼耗,所以極少有人一次性下這麼大的訂單。
這一筆訂單,可能是蘇慶雲一個月賣掉的量。
「爸,你如果不說實話,我可就挨個去問了。和你買顏料的人,來來去去就那麼幾個,不是劉老師,就是吳老師,到底有什麼貓膩,一問就知道了。」
「哎,你別問!我說還不行嗎。」蘇慶雲服軟,「這不是把國畫壓壞了嗎,不管能不能修好,肯定要賠錢……我們不能做了錯事讓國家承擔,可是家裡的情況你也明白。」
蘇慶雲賣礦物顏料維持生計都困難,更別說存款了。每個月的退休工資倒貼不說,家裡的余錢也都拿去收購礦石原料了,實在是拿不出這麼一大筆錢。
蘇慶雲面露難色:「我左思右想,也只想到這麼一個快速籌錢的辦法,把我做的這些礦物顏料優惠賣,例如這些單獨買,全部要一千多塊錢,他們一次性買,我就收他們八九百就行了。」
「可是這樣賣,原料錢都不一定夠,人工費呢?」
「人工費不要了,這還要什麼人工費,有人喜歡我就高興。」
「胡說!」蘇靛藍委屈得眼淚都下來了。
別人不知道礦物顏料有多難做,蘇靛藍知道。別人不知道一包顏料要耗費多久,她知道。有時候研磨一塊礦石,坐下來就是一整天。別人拿到手裡的一包顏料,蘇慶雲要做一個多月。
這麼多訂單一起來,蘇慶雲要不眠不休做很久。製作礦物顏料是手藝活,急不得也疏忽不得,光是把石頭磨成粉,再去除雜質,再分層,都要耗費好大的功夫。分出頭青、二青、三青四青後還要隔水烘乾、分散、過篩。
蘇慶雲這便宜賣的不是顏料,而是時間和心血。
「爸,你掙這辛苦錢都不夠付醫藥費的!你這咳嗽是最近又累出來的病!」
「我沒事。」蘇慶雲犟起來,脾氣也硬得很,「我又沒什麼本事,就這一門手藝,咱們把錢攢夠了就給國家,博物館要是不肯收,就再捐給別人。」
蘇靛藍拉開小板凳,挽起袖子:「爸,你去休息。既然你已經決定了,那我幫你研磨。」
礦物顏料原石敲打成小碎塊以後,不斷研磨成粉末,這一道工序快則半個月,慢則需要一個多月,是整個製作過程中最沒技術含量卻最需要耐心的一個。
其他工序蘇慶雲不願蘇靛藍假手,但這個她可以幫。
蘇慶雲不等蘇靛藍動手便推開了她:「以後不許你碰這種東西!」
「為什麼?爸?」
「碰這種東西沒什麼好的。」蘇慶雲目光遊離,想到了這次惹的麻煩,「聽爸的話,你是年輕人,做這個沒出息。聽梅姨說最近市裡要招一批特崗教師,已經出公告了,你看看有沒有美術的崗位,去當個老師。」
「爸……」
蘇慶雲冷了臉:「跟我一起做顏料的事,你想都不用想,明天你就去教育局報名!」
蘇慶雲與蘇靛藍置氣,一個晚上都沒和蘇靛藍說話,搬著家裡的工具就到樓下去了。
顏料廠的宿舍樓前,有一排放車的小平房,按每家每戶一間,隔出了幾十個小隔間。當時蘇慶雲在顏料廠是技術尖子,分房的時候又剛升了副廠長,於是分了一間十幾平的隔間,正好拿來做雜物間。
顏料廠倒閉後,蘇慶雲還堅持做這個,那時又是蘇靛藍學習的關鍵時刻,做礦物顏料少不了敲敲打打,聲音傳出來吵得很,為了不影響蘇靛藍學習,蘇慶雲就把雜物間清理出來,做了個礦物顏料工作室。
晚上,蘇慶雲抱著半成品到工作室繼續做,直到凌晨十二點才上樓。
蘇靛藍最近總熬夜,也成了半個夜貓子,心裡有事她睡不著,於是這個點了也在房間里翻看照片。
在京都博物館的時候,她找博物館的修復老師們拿了一組《東江丘壑圖》的局部高清圖片。其中包括了資料庫中留存的未損壞前的《東江丘壑圖》局部,半個月後的全色修復,會直接參考這些過往資料去做,她要做的就是製作出可以用來補齊破損處色彩的顏料。
蘇靛藍看得專心,門也沒關。
蘇慶雲回到家裡,準備進房間時,一眼就看到對門的蘇靛藍專心致志研究礦物色的樣子,頓時一股氣往上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