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慶雲快步走進蘇靛藍房間,搶走蘇靛藍手中的東西。
「我已經說了,不要再碰這種東西!你為什麼就是不肯聽!」蘇慶雲狠狠地把照片撕掉。
「爸?!」
「讓你不要碰!不要碰!」
蘇靛藍也急了:「爸!這是《東江丘壑圖》!」
「東……不管什麼圖,你現在應該做的是好好複習,去考個老師!」
「爸!《東江丘壑圖》還沒有修復好,考什麼老師?!這個圖是我從京都博物館帶回來的,半個月後那邊就要補色了,你撕壞了我怎麼研究,我還要做出這些顏色給他們啊……」
蘇靛藍看著被撕成碎片的資料圖,心裡全是委屈,眼睛也猛地發紅:「如果補不上這些顏色,就意味著這幅畫嚴重損壞,修復不好,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嗎?過失損壞文物罪!爸,你要坐牢!」
蘇慶云何嘗不知道,哽了聲:「坐牢就坐牢,我做了錯事就應該坐牢。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寧願坐牢也不讓你再碰這些東西!」
「為什麼?就因為不想我繼承這門技藝?怕我以後跟著你做這個?!」
蘇慶雲挪開眼睛,不肯看蘇靛藍,許久才說道:「你一個小丫頭片子,就算真的做,能做出什麼?」
「爸,我可以!你知道我有這個天賦!」
「天賦,又是天賦!」這幾個字刺痛了蘇慶雲的心,他怎麼不知道蘇靛藍有天賦,這要是放在幾十年前,他剛當上顏料廠副廠長的時候,他一定讓蘇靛藍學。
即使蘇靛藍不肯學,他想盡辦法也要把這個好苗子拿下。可現在是什麼時候了?現在是科技時代,就連顏料市場都變成化工顏料的天下,現在的年輕人還學做這種老技術做什麼?
做礦物顏料,做非遺傳承的人沒盼頭!
「天賦能養活自己嗎?這世上有天賦的人多了,每一個都要來鑽研這個?聽爸的話,你這輩子就安穩當個的老師,嫁人生孩子,不要談那麼多空的東西!」
蘇慶雲不敢看蘇靛藍,聲音也軟了下來:「你說要補絹,我讓你去了,爸知道你的心意,但是剩下的礦物顏料這個事,你就不要再管了。這門手藝,除了給你添麻煩,沒有別的好處。」
蘇靛藍咬著唇,蹲下身把撕碎的照片一點點撿起來。
蘇慶云:「你看爸活了這半輩子,活出息了嗎?當年下崗改業的人,都已經掙錢住了新房子,可我還讓你住這種老單位房。現在爸是非遺傳承人了,處境改變了嗎?還不是找個徒弟都找不到,沒有人願意學。」
「我願意!」蘇靛藍抖著手,低頭把照片挨個拼起,因為不想蘇慶雲看見自己哭了,頭髮落下來遮住了半邊臉,只露出尖翹的鼻尖,「我願意但是你不肯教。」
蘇慶雲聽了,陷入深深的沉默中。
「我不肯教,因為我是你爸……」最後蘇慶雲只說出了這句話。
隔日,庄清清到顏料工作室找蘇靛藍,看到眼睛發紅的蘇靛藍時,猛地被嚇了一跳。
「哎媽呀,我的小乖乖!你昨晚是偷雞摸狗去了嗎?」
「……」
「又和伯父吵架了?」
「嗯。」
「還是因為老原因?」
「嗯。」
「這都老生常談了,至於吵得那麼凶嗎?」
「這次和以前不一樣。」
「哪不一樣了?不就是讓你少碰礦物顏料嗎?你就接著緩兵之計,先答應再說。伯父也不是完全不讓你碰,等過了這陣子就好啦。」
蘇靛藍拿著一張抹布,仔細幫蘇慶雲整理工作台,把那些研磨礦石的器皿挨個擦一遍。
「堅持做一門老手藝太難了,他受了太多苦,」蘇靛藍軟著聲,藏不住心裡的失落,「所以他現在連碰都不讓我碰了。」
「那《東江丘壑圖》怎麼辦?這才修復到了一半,你可是答應了京都博物館的人,半個月後把顏料準時送到。」
蘇靛藍突然抬頭,目光狡黠:「嗯,偷偷做唄。」
庄清清嚇了一跳:「我就說嘛,你可是蘇靛藍,哪有這麼容易放棄。可是……伯父發現了,會不會更生氣?」
「博物館需要的顏料量不大,但品質高,色澤艷麗層次多,時間緊,我爸一個人做不來。他如果願意讓我幫忙,我就光明正大地幫。他如果不願意我幫忙,我就只好偷偷摸摸地幹了。」
庄清清忍不住笑瘋了。
于是之後幾天,蘇靛藍白天學習,只要蘇慶雲在的時候,都會拿出一本教育學來看,或者坐到電腦前,打開軟體做一些宣傳視頻。
這些年為了幫蘇慶雲推廣礦物顏料,蘇靛藍常常做一些古畫與礦物顏料的小知識,例如最著名的《千里江山圖》和《清明上河圖》,她會單獨截取出畫的一部分,做動態的文創圖。借這些千年前的彩色畫作,讓現代的年輕人感受古時瑰麗的風貌。
畢竟一千多年前的色彩一直到今天還艷麗如新,這本身就是一種傳奇。
慢慢的,蘇靛藍做得多了,在網路上也混成了大家眼熟的博主。前兩年,她借著京都博物院文創品牌紅了的熱潮,也替蘇慶雲開了家淘寶店,只可惜礦物顏料畢竟小眾,兩年過去了,訂單還是寥寥無幾。
許多人喜歡《千里江山圖》,但不熟悉這幅圖背後的功臣。這幾年文物紅了,礦物顏料卻依舊在困境中。
蘇靛藍思緒紛飛,手中拿著筆寫寫劃劃。
「靛藍,爸要出去一趟,你想吃什麼?我給你買回來。」蘇慶雲路過客廳,看到蘇靛藍在發奮學習,心情大好。
蘇靛藍笑著做題:「爸,不用了,我已經做好飯了,一會我自己吃一點就行。」
「行,你多看點書。」
蘇靛藍乖乖點頭。
結果,每次蘇慶雲剛出門,蘇靛藍就跑下樓偷偷打開工作室的門,幫忙研磨顏料。
這幾天,她白天學習,晚上趁蘇慶雲睡著了偷摸幫忙。
慶雲堂礦物顏料工作室內。
蘇靛藍打開研缽,拿著研柱開始搗孔雀石碎。孔雀石是礦物顏料里石綠的原料,也被稱為石綠礦石。這種石頭在古時就作為玉料的一種,常被拿來雕山水人物、花鳥走獸,現代以後這種礦石越來越少,好的原料也很難找到。
最近蘇慶雲將壓箱底的一塊早年收購到的石綠珍品拿了出來。
石綠好看,但是難做。
石綠礦石質地堅硬,第一道敲小、錘細的工序就格外困難。礦物顏料色正、晶瑩、泛著珠光寶氣,但是又貴又難做,早期粉碎工作要做一個多月,不斷用篩子選出顆粒較大的碎石,又重新反覆研磨,再上篩、分揀、入缽、再次研磨。有時一天做下來,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
蘇慶雲這些年做礦物顏料,早就落下了職業病,天氣一變就胳膊疼,不能長時間握錘。
蘇靛藍看著面前這些孔雀碎石,洗凈手,穿上工作服,戴上防塵帽、口罩,拿起石頭研缽,重重地敲了起來。
敲的過程中,蘇靛藍因為太專心,連誤撥了電話都不知道。
粵城,德順堂。
陸非尋一早一晚固定到曬場巡查。
此刻,陸非尋蹲在晚霞中檢查莨綢,雙手翻看,霞光將他的身影都染得很溫柔。
楚譯則跟在後頭,幫陸非尋拿手機,突然看到屏幕亮起,楚譯大喊:「非尋哥,有電話!」
陸非尋沒動靜,楚譯又趕緊補充道:「靛藍打來的。」
陸非尋終於站起,走回來接電話,一摁接聽鍵,手機里頓時傳來一陣猛敲聲:咚!咚!咚!
接連不斷的聲音,像是案發現場!
陸非尋眉頭緊擰,仔細聽了一會,突然笑起來。
「非尋哥,靛藍找你有事嗎?」
「沒有。」
「那你在聽什麼呢?那麼認真。」
楚譯忍不住靠近,結果被電話里的聲音嚇到。
「我的媽呀。」楚譯欲言又止,「非尋哥你一直在聽這個聲音?」
難不成是在敲石頭……誤撥了?
楚譯實在沒辦法把這種殘暴的敲擊聲,和心中溫柔的蘇靛藍聯繫到一起。
「太可怕了……」楚譯頓時為自己生出一陣擔憂。
蘇靛藍一直在進行將孔雀石錘細的步驟,反覆敲打、過篩,忙了好久才發現手機有未讀簡訊。
蘇靛藍把手洗乾淨,趕緊打開看,卻發現是空白簡訊。
蘇靛藍:「……」
蘇靛藍拿著手機,捉摸不透。
陸非尋發了一條空白簡訊過來,為什麼?是想她了嗎?
蘇靛藍仔細翻手機,終於發現自己曾給陸非尋撥過電話,通話時間就在一個小時前,通話記錄十分鐘。
蘇靛藍的心情,無比複雜。
蘇靛藍正想把電話撥回去,門口卻突然傳來蘇慶雲的聲音:「靛藍,你怎麼在這裡?!」
蘇靛藍看向門口:「爸……」
蘇慶雲三步兩步走進來,直接打落的蘇靛藍身前的工具,整個研缽往地上砸,蘇靛藍磨了兩個小時才磨好的那丁點石綠粉末,全部撒到了地上!
蘇靛藍被蘇慶雲突如其來的怒火點燃。
「爸,你做什麼?!」
「你竟然騙我,靛藍,你什麼時候學會了騙人?」
「爸,我沒騙你……」
「你沒騙我,為什麼會在這裡?靛藍,爸養了你這麼多年,你從來沒有說過一句假話,你現在這種本事到底從哪學來的?!」蘇慶雲紅著眼扯蘇靛藍身上的工作服,恨鐵不成鋼地說:「你這幾天白天學習,我心疼你累了,出門前問你吃什麼,結果你現在在幹什麼?市裡面的招考馬上就開始了,你考個老師不好嗎?為什麼一定要來做這個?!」
蘇慶雲從蘇靛藍眼裡看見了當年的自己。
「以前我也像你一樣,覺得做什麼事,就要做好它!選擇了一門手藝,就要一輩子堅持,可這麼多年過去了,你看爸得到了什麼?這條路太苦,爸不想讓你再跟著走了,你怎麼就不明白?!怎麼就不明白啊!」
蘇慶雲紅著眼睛,把手裡的東西往工作台上放。
蘇靛藍這才看清那是幾個快餐盒,裡面滿滿一盒紅燒肉,濃稠的湯汁灑出來,香氣四溢。
聞著這些香氣,蘇靛藍鼻尖一酸:「我只是想幫你。」
「我不要你幫,我就想你有前途,能夠像別人一樣,每天正常上下班,假期還有時間能出去玩。」
「爸,可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再說了,我和你一起出去找礦,也是出去玩。」
「找礦要爬山,有時候走遍整座山都找不到兩斤礦石,這種是苦力活能一樣嗎?你不懂,所以你喜歡,可爸是過來人!」蘇慶雲心裡堵著一口氣,哽咽道:「你是一個女孩子,爸不能看你誤入歧途。」
蘇慶雲一直都不喜歡蘇靛藍碰礦物顏料,可這也是他第一次說這麼多話。
蘇靛藍心裡難受,看著地上被打翻的顏料,鼓起了勇氣。
蘇靛藍哽咽說:「爸,你總說關心我,可是能不能聽我說說心裡話。」
「是,沒錯……做礦物顏料真的很辛苦,沒有原料還得找,有時候看到好的原料,還要籌錢買。有時候那麼辛苦,還沒市場,我也想過放棄。肯定還有很多人想過放棄,所以現在越來越少人做了。但是這門手藝和香雲紗一樣,也是從古時延續下來的,甚至比香雲紗延續了更長的時間。
爸,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是從前的人堅持,就沒有我們今天。如果今天我們都不堅持,以後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子孫後代看什麼?他們甚至不明白,為什麼一些古畫到現在還這麼漂亮,不明白為什麼敦煌壁畫那麼美,為什麼中國文化會是世界上最有底蘊的文化!我們不像歐洲國家那樣近代一直發達、富裕,我們經歷了無數次的戰火。為什麼四大文明古國到了今天只剩下中國的文化沒有斷層,就是因為歷朝歷代中有無數能人巧匠堅持了下來!所以才有了這些在今天,被統稱為非遺的文化!所以我們中國人才有了根!」
蘇靛藍看著蘇慶云:「爸,你可以逼我放棄,可是現在肯堅持的人已經那麼少了,每一個父親都讓自己的孩子選擇安逸的行業,那麼這些手藝還有誰來傳承?
各行各業都要有人去做,哪怕是挑山工、環衛工,再苦再累,它也是一份正當的職業,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從事高人一等的工作,臟活累活低人一等又怎麼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社會位置,只要做好手上的事,就是值得尊敬的人,人在這個世上做的一切,不就為了一句對得起自己,無愧於心嗎?
我就算選擇了冷門行業,傳承技藝,即使沒有前途,但不偷不搶,哪怕不富貴,又有什麼抬不起頭的?大不了就是難一點,苦一點,可也還沒有到堅持不下去的地步,為什麼不讓我做?何況我我不怕難,我不怕苦,我就想把這門手藝傳下去,給以後需要的人,這又有什麼不對?!」
蘇慶雲也被蘇靛藍說心酸,那麼大一個男人,委屈得渾身顫抖:「爸也為難,爸也是不想委屈你啊!」
那一年,他一個大男人把蘇靛藍從山裡撿回來,這些年獨自把一個女孩拉扯大有多難?他不是沒想過替蘇靛藍找到親生父母,只是找不到。別人都說大概是遺棄兒,還有可能是被拐來山裡想賣掉,可惜是個女娃賣不出去,所以扔了。不管怎樣,他既然接手了這條生命,就想給女兒最好的人生。可是他能力有限,什麼都做不成。
「爸已經苦了一輩子了,所以才不願意你干這行。靛藍,爸更怕你是為了報恩,才想跟著我學這門手藝。」
這些年蘇慶雲一直沒放棄傳承這門手藝,二十年前還有人上門來學,最近幾年他就算免費開班授課,都沒有多少人願意來了。是啊,這個時代做什麼不好,誰願意還做這種利潤低微,粉塵又大,又耗體力的工作?做出名氣了,也還不如企業家體面,不如公務員地位高。
蘇靛藍紅著眼眶:「爸,如果我是真的喜歡呢?我不是為了報恩,如果我是真的喜歡,你願意讓我跟著你學嗎?」
蘇慶雲不言不語。
「爸,你是怕我掙不到錢,養活不了自己嗎?我可以做點別的……你看我在大學的時候,偶爾和清清接幾個插畫的活,還可以帶藝考生,開美術輔導班,我可以活下去。現在經濟發展那麼好,每個人都可以憑本事吃飯,我只要踏實勤勞哪一條路都是出路!再說了,我是真的喜歡,礦物顏料那麼神奇,從石頭變成畫上那麼瑰麗的色彩,這都是我們手工藝人的功勞。爸,你為什麼就不肯給我個機會,讓我試試呢……」
蘇靛藍痛苦地蹲下來:「哪怕給我幾年時間,讓我盡情去試也好,我這輩子才不會後悔。才不會等到老的時候,總是埋怨自己,而不是責怪這個時代不曾給我們機會。」
「靛藍……」
「有時候可能一個機會來了,這門手藝就活起來了。我是年輕人啊,年輕就有無限可能,讓我試試吧!」
一切歸於寂靜。
蘇靛藍不知道蘇慶雲什麼時候離開的,只看見工作台上,那些被用力扔下的飯盒被細心擺好,盒飯上還放了一雙筷子。蘇靛藍洗凈手,坐在工作台前,紅著眼眶一口口地吃。
蘇靛藍吃完蹲下身,把灑在地上的石青粉末一點點撿起,因為太珍貴了,她吝嗇得甚至連地板縫裡的粉末都不放過。
夜朗星稀,蘇慶雲站在樓上反省自己,看見蘇靛藍趴在地板上收拾粉末的模樣,心裡極其愧疚。
蘇慶雲嘆了一口氣,做了個決定。
就在他打開門,準備下樓的時候,腳下一滑……
啊——
「靛藍啊,靛藍,你快上樓看看吧,你爸他又出事了!!」大院里的梅嬸又來了。
蘇靛藍正開著大燈,彎著腰湊近手裡的篩子,想要把剛才撿起的石綠粉末篩凈,除雜質。
猛地聽到梅嬸的呼聲,蘇靛藍臉色蒼白。
「梅嬸?!」
「你爸剛才要下樓梯找你,一個不小心踩空了,整個人滾了下來!就五分鐘前的事情!」
蘇靛藍再也顧不上手中的活,急急忙忙跑上樓。
樓上,鄰居聽到蘇慶雲的聲音,早已把人扶起,背回家中。
蘇慶雲躺在床上,一臉懊惱:「人真的老了,不服老不行,老宋、阿梅,謝謝你們。」
宋叔:「你這說的什麼話,這棟樓年久失修,連個物業都沒有,燈泡壞了半年也不換,摔了是遲早的事。」
梅嬸拍了一下宋叔:「你怎麼說話的,你這意思是老蘇肯定得摔這一次,不摔還奇怪了?」
「我沒這個意思,你怎麼能誤解我呢?!」
「宋叔、梅嬸,你們別吵了。」蘇靛藍出來打圓場,「爸,你怎麼樣了……」
蘇慶雲見了蘇靛藍,就想到剛才的事,心虛道:「沒事,還經得起這一摔。」
蘇慶雲話剛說完,不小心扯動了胳膊,頓時喊了一聲,疼得冷汗直冒。
梅嬸:「壞了,可能骨折了!」
宋叔:「別躺了,趕緊去醫院看看吧!」
蘇慶雲到了醫院,把片子一拍,一群人跟著發愁。
「靛藍啊,你爸這個樣子,傷筋動骨一百天,可博物館那邊馬上就要東西,你們可怎麼辦啊?」梅嬸問。
蘇靛藍皺著眉頭,擔心地看著打了石膏的蘇慶雲。
蘇慶雲嘆了一口氣:「讓靛藍來吧。」
蘇靛藍瞪大眼睛:「爸?」
蘇慶雲低了頭:「爸考慮過了,現在確實你們年輕人的天下,應該讓你試一試。你如果真的喜歡,就去做吧,不過……爸這只是答應你試一試,不是同意你以後都做這個!」
蘇靛藍聽著蘇慶雲彆扭的話,忍不住笑道:「真的?」
蘇慶雲嘆氣:「都摔成這樣了,什麼都幹不了了。」
梅嬸也忍不住笑道:「這樣好,老蘇你也早該退休了。靛藍這孩子孝順,說不定這是老天爺在疼你,讓你好好休息。」
蘇慶雲只好跟著笑,大家一起打車回去。
回到大院,蘇慶雲沒有直接上樓,而是在慶雲堂顏料工作室前停下腳步。
「爸?」蘇靛藍不解。
蘇慶雲顫巍巍地掏出鑰匙,用另一隻手推開門:「爸給你一些東西。」
蘇靛藍跟著進去,護著蘇慶雲,蘇慶雲卻打開了一個老木櫃,堅持要自己取柜子里的東西。一個中型箱子,看上去略有年頭,箱面上還有灰。蘇慶雲像對待多年的老情人一樣,輕輕擦拭。
蘇慶雲嘆了一口氣:「這裡頭的東西,都是我這麼多年攢下來的寶貝。」
蘇靛藍隱約猜到了是什麼。
蘇慶雲小心翼翼地打開,珍重地望著它們。
五顏六色的礦石,都是最好的珍品。
蘇慶云:「這塊是產自常熟的蘇褐、這塊是產自南美的孔雀石,比你今晚做的這塊質地更好、這塊是產自泰山的岱褐、這塊是產自湖南的雄黃、這是在產自甘肅的雄黃……」
蘇慶雲最後拿起一塊如鏡面的藍銅礦,藍色的晶體在燈光下閃爍出晶光。
「這是廣東陽春的礦脈出產的藍銅礦,這條礦脈已經斷了,這是我早年收到的極品。你看它色深而勻,質量上乘,幾年前我才知道,這是清宮裡流出來的遺存。這麼好的石青原料,以後很難找到了。」
說完,蘇慶雲愛惜地撫摸它,最後庄重地交到蘇靛藍的手裡。
「這些東西,我都交給你了,你用好它,一點都不能浪費。」
蘇靛藍吸了吸鼻子:「知道了,爸。」
「趕緊放好,別弄丟了。」
蘇慶雲說完趕緊轉頭,不願再看一眼,怕自己捨不得。
「離給博物館交顏料也沒多少天了,我這些日子做了一些,做好的都在左邊那個抽屜里了,拿隔油紙包著,放在防水袋裡。頭綠、二綠都已經做好,就剩下三綠、四綠,還有石青……」
「爸,剩下的我來做。」
蘇靛藍緊緊攥著手裡的鏡面礦石:「我不會浪費任何一丁點材料,我會用畢生所學做好它,一定做出最好的礦物顏料,用在《東江丘壑圖》上面。」
礦物顏料取自大自然,還入畫中,用筆墨勾勒山水,也凝聚著匠人的心血。化工原料至今只有五六十年的歷史,誰也不知百年後會怎麼樣,可傳統的石青、石綠經歷了千年不變色,這份本事本身就得後人去守護。
「靛藍,你要記得,只有守住了礦物顏料的品質和顏色正統,才是守住了傳統國畫的根。要不然等我們不在了,子孫後代要修復文物時候,就真的沒辦法了。」
所謂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也是這個道理。蘇慶雲對蘇靛藍耳提面命。
蘇靛藍點頭:「爸,我會守好本心,做顏料跟做人一樣,都要純粹。守得清白,才能正色,我會當一個好的手藝人!」
「我可沒同意你干這行,你先把顏料做出來吧!」蘇慶雲又彆扭起來。
蘇靛藍笑著說好。
白駒過隙,忙碌的日子過得飛快,蘇靛藍埋頭在顏料工作室內也干出了成效。因為製作礦物顏料的工序多,強度大,蘇靛藍讓庄清清過來幫著研磨,兩個人輪著倒班,需要二十多天的研磨,僅十天就做完了。蘇靛藍檢查顏料粉末細膩的程度,看是否能達到入畫的效果,庄清清則在一旁抱著胳膊吐苦水。
「蘇靛藍,如果時間能夠倒流的話……」
「怎麼了?」
「我堅決不要和你做閨蜜了!哎喲,我的胳膊……」
礦物顏料的製作不能用機器代替人力,因為每一個步驟都需要匠人挑揀、分層,人工將礦石分出特、優、雜質等。必須要靠眼力以及匠人對品質的把握,最終才能得到極富誠意的成品。
蘇靛藍笑著把烘乾後的頭青、二青、三青收集起來,回頭對庄清清眨眨眼睛:「愛你喲!」
蘇靛藍的臉有種獨特的美,俏皮起來電光四射,庄清清頓時捂住心窩:「哎喲,我的心臟受不了了!我要舉報你,你犯規!」
蘇靛藍乾脆給庄清清一個飛吻。
庄清清:「……」
打鬧歸打鬧,兩個人還是干起了正事。
蘇靛藍將製作好的頭青、二青、三青、三綠、四綠五種顏料分裝好,又特意從柜子中將蘇慶雲前陣子做好的頭綠、二綠放在一起,最後再嚴謹地裝進防水袋中。
分裝顏料之前,蘇靛藍就把自己新做的顏料塗在色卡上,並把小樣挨個分裝好,將它們帶上樓。
家中,宋叔正在陪著蘇慶雲下棋。
「爸。」蘇靛藍小心翼翼走過去。
「怎麼了?來,看爸這一出棋!」
蘇靛藍:「我把顏料做好了,你要不要看看?」
蘇慶雲臉上的笑容頓時定格,好一會才說:「拿給我看看。」
蘇靛藍忐忑地把做好的色卡送到蘇慶雲手裡,順便把小樣也交給蘇慶雲,蘇慶雲再也無心下棋,只是一直盯著蘇靛藍做出來的成品看,一句話也沒說。
過了好一會,蘇慶雲突然把臉轉向窗外,不知道是驚喜還是失望,肩膀似有顫動。
屋內氛圍緊張,蘇靛藍手心也捏出了汗。
良久,蘇慶雲才說:「可以給博物館送去了。」
「爸,真的可以嗎?!」蘇靛藍興奮。
蘇慶雲不耐煩地揮揮手:「快走,快走!不要耽誤國家的正事!」
蘇靛藍和庄清清一起被趕出去,臨出門的時候,蘇靛藍聽到宋叔和蘇慶雲的對話。
宋叔:「怎麼樣?可以子承父業吧?我早就說你家靛藍有出息,是做這個的料子。」
蘇慶雲聲音里陳雜著各種滋味:「四十年前我的師傅對我說:慶雲啊,你年紀輕輕,做出來的顏料色正、質清、粉末細膩,使用的時候下筆順滑,不積粉,可以說是繼承了中國傳統畫顏料的大統。」
蘇慶雲頓了頓,接著說道:「現在我倒是覺得,應該把這些話留給靛藍,還要再加上一句『女兒啊,你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這樣才行。」
屋子裡傳來老宋叔看好戲的笑聲。
蘇靛藍很快與京都博物院的老師通了電話,對方得知蘇靛藍如期完成礦物顏料的製作,語氣里格外高興,還邀請蘇靛藍到京都玩,讓她與他們常保持聯繫。蘇靛藍誠懇道謝。
掛斷電話沒一會,沈老也打來了電話,電話里說到《東江丘壑圖》絹面修補已經完成,等蘇靛藍寄來的礦物顏料到位,這幅畫應該就能修好了,古畫的事情告一段落。
長久以來,壓在蘇靛藍心頭的一塊大石終於落下,整個人也空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