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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上京的江珩終於接到了噩耗,幾乎是號啕大哭著邁進門檻的。
萬萬沒想到,上年送走了夫人,今年又痛失愛女。他和巳巳雖因家務事鬧得不快,但世上哪有不疼女兒的父親。如今一場地動帶走了她,他不明白為什麼幽州別的貴女都好好的,唯獨他的女兒不在了。
人已經裝了棺,就停在前廳,他上前打算見最後一面,卻被柳氏勸阻了。
「郎主,還是別看了……」柳氏裹著淚說,「房頂上磚頭瓦塊落下來,已經……不成樣子了,郎主看了難免傷情,不如不看。」
江珩的身形搖了搖,伸出的手懸在中途,終於還是收了回來,嘴裡碎碎念叨著:「我對不起夫人,沒有照顧好巳巳……」
柳氏泣不成聲:「是我沒照顧好小娘子,郎主雖不怨我,我自己也沒臉。可是退一步想,或許小娘子和女君母女緣分更深,郎主留不住她。如今她走了,想是找女君去了,郎主千萬要保重身子,後頭還有好些事,要聽郎主的吩咐。」
雪畔在邊上看著母親哭得泗淚縱橫,一瞬有些恍惚起來。
先前她曾問過阿娘,事情鬧到這步田地,到底該怎麼收場。之前打發出去的人沒能找到雲畔的下落,城裡各大賃鋪沒有她們租車的記載,她們總不可能插翅飛出幽州城。雲畔和她的女使,兩個大活人像憑空消弭了一樣,忽然不見了蹤影,阿娘也有些慌了,但思量再三覺得只有兩種可能,一是被城內誰家收留了,二是被強梁擄走、被騙到勾欄院去了。
要是被人收留,三四天過去了,災情漸漸平息,也該現身了。然而要是第二種可能,卻更如了她們的意,原本兜這麼大的圈子,就是為了借他人之手,作賤這候府嫡女。只是沒有下落,好雖好,還是有些懸心。眼看著爹爹要從上京回來了,萬一看出端倪,那可怎麼圓謊?
關於這個問題,柳氏倒並未擔心過,江珩實在好敷衍,就算屍首在他面前,他也未必分辨得清躺著的是不是自己的女兒。為今之計只有繼續將錯就錯把戲唱下去,江雲畔「死了」好幾日,就算再回來,這家裡也沒有她的容身之所了,反正不是給人做小,就是上道觀當姑子去。縣主的掌上明珠,繁花宴中嬌氣的名門貴女,最後不過那樣了局,可叫往日不在她眼裡的人解氣壞了。
「權當棺材裡躺著的就是雲畔。」柳氏囑咐雪畔,「你給我哭,死了親姐姐般哭,你爹爹看在眼裡安慰了,往後自然更疼你。」
雪畔沒什麼主意,全聽阿娘的。事實上雲畔還活著,讓她有些如鯁在喉。人的貪慾真是無窮盡,這個時候倒真希望雲畔死了,死了多好,她不必丟臉,家裡人也都安心了。
柳氏還在無限地擴大悲傷,「娘子這一走,咱們痛斷腸子,東昌郡公府卻得了意。原說他家二郎不得早於娘子定親,這回卻還有什麼忌憚的,人都不在了,他們家怕是急著要向大資家下聘呢。」
這麼一說,拱起了江珩的火,可憤恨雖憤恨,到底無可奈何,不過痛快地哭了一場,坐在一旁長吁短嘆去了。
柳氏止住了哭,掖著眼淚來請示下,「人既不在了,總要入土為安,郎主瞧瞧停靈多久,找人點個吉穴吧。」
江珩垂頭喪氣道:「沒出嫁的孩子,算不得成人,停上個三五日的,就下葬了吧。」
「那舒國公府上,可要打發人送個消息?安平縣主到底是娘子姨母,雖來往不多,萬一將來發難……」
江珩這會兒哪有心思顧及那些,蹙眉道:「我自己的女兒,好壞自有我這個當父親的定奪,幾時輪著外人插嘴!難不成我死了女兒,還要向他們交代?」
柳氏終於踏踏實實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認真說,江家那兩個沒出息的姑母大可不當回事,這些年她辛苦巴結著,她們不會說她半句不好。至於那位舒國公夫人,眼睛長在頭頂上,仗著夫家爵位高,從沒有正經瞧得上江家。這回外甥女死了,至多掉兩滴淚,棺材埋到地底下,這門親也徹底斷了,往後兩不相干,反倒乾淨了。
「既這麼,後頭的事就交由妾來辦吧。郎主心神不寧的,外頭又要應付,自己不保重,回頭累倒了可怎麼好。」
江珩點了點頭,垂著腦袋只管嘆氣:「多事之秋……官家派遣魏國公視察災情,他又任幽州刺史,這回可算是對症下藥,居於幽州的官員們都想盡了辦法大表賑災之決心,咱們要是一個子兒不出,只怕說不過去。我想著,郡公府退親留下的聘金,索性如數捐出去,免得李信那廝得了話柄,將來啰唣。」
柳氏其實還是有些捨不得的,郡公府當初下聘,禮金很豐厚,五百兩白銀並黃金二十兩,就算擱在上京的姻親圈子裡也數得上號。如今要如數捐出去,扔進水裡還聽個響動呢,送到賑災的公賬上,大不了換個賢名,這對囿於內宅的小婦來說,是筆絕對不上算的買賣。
「要不然……郎主去打聽打聽,咱們還是隨了同僚們吧。」柳氏柔聲道,「倒不是不願意出這筆錢,要緊一宗捐錢也忌諱出頭冒尖,叫人說起來永安侯府有金山銀山似的,引得朝廷來查咱們府里的進項,就不好了。」
江珩細一思量,好像是這麼個理兒,當下便改了主意,命人取五十兩來隨車放著,等到了官衙,再見機行事。
收拾起沉痛的心情,一次次的痛失親人,已經讓他有些麻木了。他臨出門時又看了那黝黑的棺材一眼,見雪畔和雨畔都在靈堂上守著,悲涼之餘略覺安慰,好在還有兩女一子,可以溫暖老父親的心。
家裡一團亂,外頭的支應也馬虎不得,江珩出門登車,讓小廝趕往幽州官衙,路上迎面遇上好幾輛公侯府邸的馬車,想是別家都表過心意了,唯獨自己落於人後。
如今的風向怎麼吹,其實大家都睜眼瞧著呢,魏國公是官家親侄,官家子嗣上不健旺,早年得過一位皇子,養了兩個月就薨了,到現在膝下只有一位公主,將來大統的傳承,也許會在三位子侄中挑選。
就如下注一樣,誰也不知道最後花落誰家,也沒人知道官家心裡究竟傾向於誰。反正只要是皇侄,就儘可能地拉攏,萬一將來押對了人,也好混個臉熟。
江珩匆匆趕到官衙時,正遇上都轉運使等人從裡面出來,院子里狹路相逢,曹木青略怔了下,「江侯怎麼也來了?」
永安侯死了嫡女的消息,早就街知巷聞了,家裡正辦喪事,喪主百忙之中還能抽空過來,似乎除了一句江侯忠心天地可表,也沒有其他了。
江珩勉力擠出一點笑容來,「我來得太晚了,實在是家下事忙……」邊說邊朝里望了一眼,拽了拽曹木青,矮下嗓門道,「都漕,我匆忙趕到,沒來得及打聽同僚們出了多少賑濟款,既然湊巧碰上了都漕,還請都漕提點一二。」
曹木青的夫人曾為永安開國侯府與東昌郡公府保媒,兩家退婚的內情他是知道的,李二郎另有所愛辜負了江家嫡女,是有不妥,但江家退親只還聘禮不還聘金的做法,也十分讓人看不上。加上江珩治家不嚴,背後受人詬病,曹木青雖然面上敷衍,到底也並不實心。
「多與少,全看各人的意思,左不過有多大的力,盡多大的心罷了。」曹木青答得模稜兩可。
聽君一席話,勝似沒有聽,江珩仍舊一頭霧水,只好細問:「那都漕獻了多少?東昌郡公府獻了多少?」
曹木青撚著鬍子故作了一番高深,「我不過是個區區的都轉運使,得瞧著上頭的人行事。張節使先前出銀四十兩,我自然得低於他,至於江侯打算出多少,自行定奪吧。」
這麼一說就明白了,自己不過是個七等爵位,不必充那大頭,同張節使一樣出四十兩就差不多了。
江珩沖曹木青拱了拱手,「多謝都漕。」
曹木青「噯」了聲,表示不必客氣。復又道:「我聽聞令千金遭遇不測……」見江珩臉上一黯,也不便再說其他,不勝唏噓地拍了拍江珩的肩膀,「江侯節哀吧。」言罷拱手別過了。
江珩站在院子里,五月的天氣已經愈發熱了,但想起巳巳,心頭就一陣陣發涼。當初江李兩家結親,曹木青的夫人是大媒,這回說不準一轉頭,又給李嚴兩家牽線搭橋去了。
橫豎人不在了,多少氣都爭不得了,江珩嘆息著吩咐小廝上車裡取錢,自己邁進了正衙大門。
大堂東側的戟架前,擺著一張闊大的書案,一位通判並幾個小吏正匯總賬務,登記造冊。一擡頭,見江珩進來,忙站起身揖手叫了聲「江侯」。
江珩和幽州坐堂的官員有些交集,早前還和那通判一桌上吃過酒,這時候人家為撫諭使辦差,自然要客套兩句,便頷首道了一聲孫判辛苦。
孫通判答得一本正經,「為國效力,怎敢言辛苦。江侯此來……」
江珩示意小廝把錢袋奉上,一頭對孫通判道:「幽州受災,我等自然要略盡綿力。這是府里籌集的四十兩銀子,權作賑濟災民之用吧。」
孫通判聞言,眉頭幾不可見地微挑了下,令人收下銀錠登了冊子,掖著兩手道:「江侯家裡遭逢變故,想來家用也吃緊,自顧尚且不暇,還如此憂心城內百姓,實在難為江侯了。」
江珩原本還沉浸於嫡女離世的悲傷里,乍然聽見孫通判這番話,一時竟糊塗了,遲疑著問:「那麼孫判……城裡公侯們,各捐了多少?」
孫通判扭頭瞥了下募本,「升王三百兩,東昌郡公二百兩,其餘各府大抵是一百兩上下。」
這下江珩懵了,半天終於反應過來,自己是被曹木青帶到溝里去了。
曹夫人和李夫人交好,永安侯府退親扣留了聘金,這件事想必很令他們不滿。如今謊報賑濟的數額,誆騙他出手,叫人說起來天災面前如此吝嗇,堂堂的開國侯,所捐銀兩竟還不如一個小吏。
然而登了公賬的數額不好更改,車上又只帶了五十兩,江珩又氣又恨,只不好做在臉上。
這廂正懊惱,大門上有效用通傳,說使君回來了。
江珩朝門上望去,見一架龍虎輿停在階前,隨行的軍士擺好腳踏,上前打起了垂簾,車裡的人彎腰跨出來,大日頭照著一身紫色綾羅圓領袍衫,襯得面色愈發剔透。
大約因為身體有不足的緣故,這麼熱的天,依舊端嚴地穿著白紗中單。素銀的蹀躞帶束出細而挺拔的身腰,人雖有些清瘦,但絕不萎頓,遠遠看見江珩,含笑拱了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