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使們置起了沐浴的香湯,檎丹攙扶她進了木桶內。先前的千日春酒上口容易,後勁有些大,她把巾帕擰得半干蓋在腦門上,閉著眼睛喃喃自語:「我的酒量見退啊,以前明明能喝好幾杯的……」
還好沒有在茂園上頭,否則叫人說起來這個新婦憨蠢得很,頭一天家宴就吃了個半醉。
其實大家喝得都不多,各人一小盞罷了。上京和幽州兩地,沒有不會飲酒的官眷,因為飲酒是交際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孩子們略大些便坐在膝頭上,大人拿筷頭蘸了酒,一點一點餵給她們吃。
自會吃飯起就會喝酒,大多女孩子是這樣,雲畔覺得自己酒量還行,大概因為到了姨母府上不好意思多飲,因此顯見地酒量不濟了。
檎丹來替她擦身,鳴珂取了寢衣來給她換上。她摸了摸臉頰,顴骨上還殘留著餘溫,拿手背掖了掖,手背上也滾燙一片。
姚嬤嬤來送她上床安置,臨走的時候將那方元帕重新塞進了枕頭底下。也不需多言語,反正該說的都說了,她是聰明人,自己知道應當怎麼辦。像今日下半晌,魏公爺都說了要去書房安置了,這在姚嬤嬤聽來,實在不是什麼好事。後來夫人打消了公爺的念頭,想必她自己也察覺了吧!
姚嬤嬤退後了一步,說:「夫人夜裡要是有事,只管傳喚外頭,東邊廂房裡有人值夜。」說完納了個福,便退出去了。
雲畔卧在床上,腦子裡昏昏的,心裡卻敞亮得很,見外間的燈火被人挪出去了,燈影漸漸移動,把落地罩上鏤空雕花的影子拉得老長。
有清淺的腳步聲傳來,她心裡一緊張,忙閉上了眼睛。
身邊的床榻微微一顫,有人坐了下來,然後一陣窸窣的衣料相摩擦的聲響,想是卧在她身旁了。
多奇怪,兩個白日客客氣氣十分見外的人,到了夜裡卻要一頭睡。各自心裡都有些彷徨,知道這樣情況再也不會有變化,會一直地,長長久久地延續下去,好像除了彼此適應,沒有別的辦法。
他悄悄轉過頭看她,大概因為喝了點酒的緣故,她的臉頰酡紅,像個做著甜夢的孩子。半晌睫毛微微顫動一下,極慢極慢地睜開了一道縫,大約是想偷偷瞧一眼他,誰知和他的視線撞個正著,這下子她的驚訝和窘迫擋也擋不住,那臉頰便更紅了。
他倒笑了,「你沒睡著嗎?」
她難堪地搖了搖頭。
「在等我嗎?」
他問這話的時候,自然地側過身子來,面對著她。兩個鴛鴦枕相接,兩張臉之間只有一尺來寬的距離,那麼近那麼近,近得輕輕往前挪上一點點,就能夠著她。
她的臉上紅雲升騰,但眼睛明亮,雖然完了婚,是名義上的公爵夫人了,但她仍舊是新鮮的,晨露中綻放的花蕊一樣的可愛姑娘。
她也微微側過身子來,彷彿彼此間有很多私房話要說。她眨了眨眼,他準備洗耳恭聽,她吸了口氣,忽然道:「那個千日春酒,是中山園子的招牌吧?」
果然只有美酒美食不能辜負,他無奈地說是啊,「和班樓的瓊波,忻樂樓的仙醪,並稱三大名釀。」
「難怪我覺得那麼好喝……可是後勁也大,現在還昏昏的呢。這麼一想,祖母、母親,還有惠存妹妹,她們的酒量恐怕都比我大。」
新婚的喜床上,討論誰的酒量大,合適嗎?
他不說話,挑著眉,微笑著看著她。
雲畔有些難為情了,又道:「你今日說,回來得晚了就睡書房,當時唬著我了。」見他有些不解,她又向他解釋,「你要睡在書房,意思就是你不大滿意這樁婚事,不大滿意我。那我就得自省,是不是有哪裡做得不夠好,可我又覺得自己還不錯,你不回來,我就愈發苦惱……往後不能這麼說了,千萬千萬。」
她大概是真的有些糊塗了,說話愈發顯得孩子氣。
他心頭一動,探過手去,將她細細的指尖握在掌心裡,輕聲說好,「我記住了。」
心裡有一點渴望,想接近她,就像植被向陽而生,即便是荊棘,也想從峭壁的岩縫中伸展出枝條來,觸摸一下外面的陽光。
挪過去一分、再挪過去一分……她並未表示抗拒,甚至掌心的那隻手,若有似無地回握了他一下。
這鴛鴦帳里,逐漸升騰出曖昧的情調,他鬆開那隻手,擡起來觸了觸她溫軟的面頰,從頰畔慢慢移到玲瓏的下巴,然後靠過去,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
她的唇飽滿香軟,像個仰起的小菱角,他親她一下,她有點害羞,但是沒有躲避。
他反倒有點遲疑了,謹慎地問她:「你準備好了嗎?」
也許問得直白了,但他需要明明白白弄清楚她的想法。
這叫人怎麼回答呢,雲畔支吾了下,「今日母親那裡,我讓你為難了。」
他是聰明人,只這一句就知道她的所思所想了。
終究會走到這一步的,畢竟陳國公和楚國公都已經有了嫡子,自己有意晚一些,不搶了他們的先機,也算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強權之下可以落於人後,但落下太多也是大忌,除非你半點成就大業的心都沒有,來日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他伸出手臂,把她攬進了懷裡,「明日要去禁中謝恩,若是今夜行禮,只怕你明日沒了精神。」他說話的時候胸腔嗡嗡振動,她靜靜伏在他胸口,聽他緩聲道,「太后必會留你單獨說話,屆時會說些什麼,我不得而知,不過你且聽一聽吧。等從禁中回來,或者你有了新的思量,到時候想明白了前路,再做定奪吧!」
雲畔想他其實什麼都知道,這樁婚事是禁中牽線搭橋,他身在這個位置上,難免不會心存戒備。明日去過了禁中,也給了她考慮的機會,然後再決定是不是一心和他過日子,也算對她的一種成全。
他想得終歸比她多,那樣平靜的外表下,原來也有深不可測的城府。
她說好,慢慢從他懷裡退出來,躺回了自己枕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著,等醒來時候見他面朝她側躺著,很多時候肢體的表現能映照這個人的內心,至少他沒有因防備排斥她,也不會讓她覺得新婚之初便同床異夢,從而對這樁婚事冷了心腸。
今日要入禁中拜見,必須打扮起來。王公的夫人和一般臣僚家眷不一樣,成婚即是命婦,有屬於她的冠服。因魏國公是從一品,那麼自己的品級也隨丈夫而定,戴鈿釵,服翟衣,連內襯中單和蔽膝都要一絲不茍。
姚嬤嬤是伺候過明夫人的,對公爵夫人的一切禮制都精熟,在一旁指導箬蘭替她簪上了博鬢和花釵,剩下便是珍珠貼面。斜紅,花鈿,甚至是面靨,一應都以珍珠妝點。
待一切收拾好,王妃也從外面進來了,上下打量一番,笑著說:「果然很有端莊的氣度,也撐得起這身行頭。」復又叮囑,「入了禁中不必驚慌,只要謹守自己的本分,說話三思,太后仁愛,不會為難你的。」
雲畔說是,「我一定仔細,絕不丟了公爺的臉。」
王妃點點頭,領她出了門,門外李臣簡已經在等候了,只是頭一回看見她用珍珠妝,那小小的珍珠,串出了別樣的素雅和靈巧,用在她的臉上分外好看。
他舒展了眉目,說走吧,自己轉身在前引路,後面女使攙扶著她,穿過前院,走出公府大門。
自前夜親迎她進了府邸,今天是她第一次邁出家門,她回身望了眼,向送到門上的梁王妃行了一禮,然後方搭著李臣簡的手,坐進龍虎與里。
車馬向前行進,拐出巷子便上了御街,兩個人在車內促膝坐著,他還是一派淡泊的樣子,倒是雲畔有些緊張,將袖緣的鑲滾緊緊攥在手裡,低著頭,博鬢邊緣綴著的米珠也簌簌輕顫。
他說別怕,「譬如見族中長輩,你只要盡了自己的本分就行了。」
雲畔很苦惱,蹙眉道:「我出門前還坦然得很呢,不知怎麼,離宮門越近,心裡就越慌。」
他說都是這樣,「若是哪天官家忽然傳召我,我也難免忐忑。」
所以沒有人是刀槍不入的,聽他開解,她就沉澱下來,鬆開雙手撫了撫膝頭的皺褶,重新挺腰直直坐起來,那年輕的面容,端肅的神情,看著既威嚴又有點好笑。
他轉過臉,隔著竹簾望向窗外,眼裡浮起一點笑,只是沒有讓她看見。
終於車輦到了拱宸門外,門前早就有黃門恭候著。李臣簡先下車,復回身接應她,她將手放進他掌中,這樣的動作竟好像已經非常熟練了似的,餘光微微一瞥對方,人在,心裡就覺得安然。
內侍上來道喜,長長唱喏,說恭賀公爺夫人喜結連理,李臣簡便拱手回禮,「多謝中貴人。」
一路往南穿過了臨華門與迎陽門,再往前一程就是太后的壽慶宮。
到了宮門前向里一望,只見殿宇宏闊,五扇直欞門大開著,殿內三個冠服端嚴的身影已經升了座。
雲畔從未入過宮廷,也沒見過宮中的貴人們,起先還提心弔膽,好在有李臣簡在身邊,便跟隨著他,一步一步穩穩邁進了殿內。
雙手加眉,在錦墊上叩拜下去,殿內回蕩起敲金戛玉的嗓音:「臣李臣簡,攜臣婦江氏,叩謝太后及官家、聖人玉成。」
上面的人自然讓免禮,待他們站起身後,太后細細一打量,笑道:「果真一對璧人,快瞧瞧,多般配!」
皇后也湊趣,「娘娘這鴛鴦譜點得好,這孩子和縣主長得真像!」
「可不是么。」太后命女官賜座,復笑著招了招手,說來,「快坐下,讓我好好瞧瞧。」
雲畔謝了恩,欠身在圈椅里落了座,女眷們說家常,官家並不喜歡聽,便負手對李臣簡道:「正有些事要和你商議,咱們換個地方吃茶。」
李臣簡道是,退讓到一旁請官家先行,自己轉身時很快瞥了雲畔一眼,見她從容就放心了,轉身隨官家出了壽慶殿。
太后六七十的人了,作養得很好,並不十分顯老,很熱絡地問雲畔閨名,又問今年多大了,言罷笑道:「我雖保了這個大媒,竟是連孩子什麼模樣都不知道,心想著既是月引的女兒,總錯不了的,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皇后道:「縣主在幽州建了府,平日身子又不好,禁中的大宴鮮少參加,因此巳巳也不得進宮來。」
太后的目光在雲畔臉上流連著,似乎憶起了往昔歲月,悵然說:「月引當年和我親厚,常跟隨大長公主進來瞧我。後來說要嫁江珩,大長公主滿心的不喜歡,只說這人目光短淺難成氣候,大長公主瞧人最准,後來真叫她說著了。」言罷又問,「你還記得你外祖母么?」
雲畔道:「回太后的話,外祖母過世那年我三歲,起先隱約記得一些,後來年月長了,漸漸都忘記了。」
太后頷首,「你外祖母可是女中豪傑,當初送夫上戰場,肚子里懷著你阿娘,親自為你外祖父點兵,朝廷上下誰人不稱道!後來你外祖父戰死沙場,你外祖母未再改嫁,朝廷為嘉獎你外祖父忠勇,敕封了你姨母和母親為縣主,又蔭及你父親,這才有了今日的開國侯府。唉,說起你那兩位外祖,到如今我還覺得遺憾,那麼好的兩個人,天不假年,早早便去了,可他們對朝廷、對官家的一片赤膽忠貞天地可鑒,咱們都瞧在眼裡呢。」
雲畔說是,心裡自然明白太后說這一大套的用意,不過是想提醒她,大長公主夫婦忠烈,他們這些後世子孫也當承襲祖輩遺風,先國後家。
果然,遠兜遠轉地,話便到了眼前。太后笑道:「原先這門婚事是你表姐的,可你表姐那性子,著實不宜成婚。如今你既嫁了忌浮,總是親上加親,我也聽說了你爹爹的荒唐,可惜各府內宅的事朝廷又不好插手,能讓你重回李家,也算為你外祖和阿娘盡了心。」頓了頓又問,「你瞧忌浮這人怎樣?如今成了婚,他待你可好啊?」
雲畔早就有了準備,必是少不了這一問的,便道:「這樁婚事是太后保媒,公爺對我自然極好,不單是瞧在兩家原就沾著親的份上,更是瞧著太后的恩典。」
太后和皇后交換了下眼色,單是這一句,就能看出這孩子是個識時務,知進退的。
這樣很好,和聰明人說話不費力氣,也用不著拉拉扯扯打太極了,於是擡起手微微一擺,殿內侍立的人便退了出去,只剩兩個貼身的女官伺候著。太后這才道:「上回我召見你姨母,同她說了好些話,回去後你姨母應當都和你交代了吧?」
雲畔在椅上微欠了下身子,說是。
「朝中局勢就是如此,陳國公、楚國公、魏國公三人是官家親侄,這話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將來大統必是在這三人之中挑一人承繼。在咱們眼裡,三位皇侄都是一樣,將來前途都不可限量,只是成王敗寇終究難免,這個道理你應當明白。老身也不是要你們夫妻離心離德,只是望你為自己多做考慮,男人成事自然是好,萬一將來有變,自己也好多一條退路。」
大概是太后說得太鄭重了,她的臉色有些發白,皇后見狀忙斡旋,柔聲細語道:「有大長公主和駙馬的功勛在,無論如何都要保全你。忌浮這人,咱們冷眼看了這麼多年,沒有一處不合心意,只是和他相交甚密的陳國公……這人心思多了些。」
雲畔忽然明白過來,歸根結底她們是擔心魏國公和陳國公聯手,不等官家傳位就奪權。畢竟他們兩人掌著上京侍衛司和殿前司兩衙,比起遠在豐州的楚國公,情感上近水樓台,但對於禁中的威脅也更大。
「夫貴妻榮是不錯,可一損俱損,對女人來說實在冤枉。到底男人外頭辦事,女人插不上手,萬一一時糊塗了,能懸崖勒馬,總是保全性命的良方。」
太后是笑著說的,卻讓她感受到了莫名的重壓。
其實她一直在想,明知夫妻一體,為什麼要讓她去監視魏國公。如今算是弄明白了,太后這樣安排的目的意在制衡,魏國公的一舉一動自有陳國公、楚國公那頭的人檢舉,而自己真正需要去留意的,其實是陳國公和楚國公。
真是煞費苦心,原來是在養蠱么?或者就是想讓三府內宅暗鬥,結不成同盟,那麼官家就能高枕無憂,至少在位其間不會有人動逼宮的心思。
雲畔原本是閨閣里的女孩子,從未接觸過政局,如今要消化這些不可言明的內情,著實讓她感到身心俱疲。
但好在,自己不需要和魏國公為敵了,這世上果真去反丈夫的人,首先便已經失了日後伴君的可能。
她站起身,端端向太后和皇后肅拜下去,「妾與外子誓死忠於江山社稷,誓死忠於官家,若有朝一日忌浮果真行差踏錯,那妾必有斷腕的決心,請太后和聖人瞧著我們吧。」
皇后笑起來,沖太后道:「娘娘瞧,巳巳確與當年的縣主一樣聰明靈巧。」
太后也甚滿意,後來說了許多家常體貼的話,問候了梁王妃,甚至還問候了胡太夫人安好。
雲畔出宮的時候,身後跟著兩個運送賞賜的黃門,李臣簡在拱宸門上看著她走來,伸手去牽了她,問:「一切都順遂么?」
她揚著笑臉說都好,輕輕搖了一下他的手,「我乏了,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