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四十兩么?」雲畔斟酌了下,「我手上現銀子暫且沒這麼多,或者湊一湊吧,姑母且等會子。」
彭夫人擺了下手,「四十兩可頂什麼用,買兩個石獅子都不夠。你若是有心,就湊個四千兩吧,好解你父親的燃眉之急。」
邊上的姚嬤嬤和檎丹聽了,面面相覷,差點笑出聲來。
四千兩,這是多大一筆錢財,夫人在南橋瓦市上買了五間鋪子,都沒花去那麼多錢。這寒門出身,夫家也不富貴的江家姑奶奶,一出口就是四千兩,真是癩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氣呀!
雲畔本以為她大約是要四百兩,自己說四十兩,帶著些揶揄的意思,誰知她一張嘴就是四千兩,倒著實讓她吃了一驚。不過她有涵養,並未把不滿寫在臉上,不過寥寥一笑道:「姑母太看得起我了,我才出閣,還未經營起自己的小家,哪裡來的四千兩貼補娘家?」
彭夫人這回來是想好了的,橫豎一鎚子買賣,三千兩是討,四千兩也是討,越性兒多說一千兩,於柳氏沒什麼妨礙。只要雲畔肯拿出來,兩千八百兩照舊給柳氏,自己留下一千二百兩,縱是往後不和侯府來往了,自己也是賺的。
一千二百兩,以柳煙橋往常給的那點小恩小惠來算,就是再拉扯上一百年,也斷乎沒有這個數。反正自己今日走了這一遭,成不成全看自己的本事,柳氏就算事後知道了,也不能來找雲畔對質告狀,你能獅子大開口,還不容我趁亂也插一腳?世上哪裡有人嫌銀子燙手的,萬一雲畔顧念父女之情,願意幫襯娘家一把,將來承她情的也是江珩。嫡親的父女,一筆寫不出兩個姓來,這筆糊塗賬最後算不清楚,難道雲畔還能要她爹爹還錢不成!
有了自己的目標,彭夫人便開始替雲畔盤點手裡的體己,「你出閣,兩府不是都給你預備了陪嫁嗎,再加上公爵府下聘的禮金、你母親留給你的房產鈔引現銀子,少說十萬八萬兩總是有的,區區四千兩而已,何來拿不出一說。」
雲畔也不惱,搖著扇子道:「我有多少家私,我自己還鬧不清呢,姑母倒替我算明白了。」
彭夫人實在不是個聰明人,她不過仗著自己一點小機靈,就以為全天下都是傻子,堆著笑說:「我只是胡亂一說罷了,都是為著你和你爹爹的父女之情。」
雲畔哼笑了一聲,「什麼父女之情,要拿四千兩來買?昨日我剛見過爹爹,這事他為什麼不親口同我說?」
彭夫人一時啞了口,頓了頓才道:「你爹爹是個大男人,自己籌建府邸要問女兒討銀子,哪裡開得了口。」
結果雲畔便不說話了,慢條斯理整了整衣襟,唇邊依舊帶著笑,眉眼卻漸漸冷了下來。
夫人不屑於和這等沒眼色的親戚兜搭,自然就輪到姚嬤嬤上場了,她在一旁接了話,半帶譏誚地說:「既是亡母留給姑娘的東西,我看合使夫人還是不要算上為好,沒的叫人笑話,說長輩打秋風,都打到先人遺物上來了。再說我們公爵夫人的陪嫁,舒國公府預備的,本不和侯府相干,認真算娘家陪嫁統共一千兩銀子,這個數,說出來磕磣,裡頭八百兩還是當初東昌郡公府解除婚約剋扣下來的聘金呢,侯府實打實只出了二百兩,可著全天下去問,哪有堂堂侯爵府邸只給女兒陪嫁二百兩的,宣揚出去可要叫人笑掉大牙了!如今是只出了二百兩的本兒,竟要翻上二十翻兒,這可了不得了,好事全叫侯府佔了。想是有些人打量誰是傻子,一個能嫁進公爵府的姑娘,連這點子帳都算不過來,也不能掌這麼大的門庭,當這公爵府的家了。」
彭夫人被姚嬤嬤這麼一通說,哽住了話頭,沒想到雲畔身邊有個這麼利害的嬤嬤,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里蹦出來,壞了她的好事。
因帶著輕蔑,調轉眼神問:「這位嬤嬤是公爵府上人?還是我們娘子從舒國公府上帶來的?」
姚嬤嬤皮笑肉不笑道:「合使夫人費心了,奴婢是大長公主府上老人兒,舒國公夫人專點了奴婢來給我們夫人陪房,就是為了替我們夫人擋煞的。奴婢在兩府伺候了四十年,老輩兒小輩兒的事一應都清楚,合使夫人不必和奴婢詳談侯府故事,奴婢肚子里自有一本帳呢。」
彭夫人原想擺一擺長輩的款兒,雲畔若是不遵,還可以出言教訓上兩句,沒想到殺出了這麼個老資歷的程咬金,頓時讓她覺得棘手起來。
可她還是不服得很,「古來女兒貼補娘家都是老例,怎麼別人家成,偏到了娘子這裡就不成了?」
姚嬤嬤將手抄在衣襟下,一副要和她從長計議的樣子,歪著頭問她:「既是老例,那麼恕奴婢斗膽一問,不知合使夫人貼補了娘家多少?」
這就尷尬了,彭夫人自從嫁給彭盛之後,手裡總是不寬裕,靠著祖上兩畝薄田和彭盛的一點兒俸祿,勉強維持著一大家子的生計。
不過她也有話可說,「家下父親母親都在滄州依靠長兄,我們姊妹嫁得遠,就是有心,也鞭長莫及。」
「那就是說,合使夫人自己就沒遵老例,要不然休說是滄州,就是在天邊,每年往娘家運送些米面油炭什麼的,也不是難事。」姚嬤嬤說著,復又一笑,「奴婢聽聞,合使夫人和侯府柳姨娘來往頗多,想必柳姨娘是個巴結頭兒,硬巴著夫人不放吧?夫人這回大約也是受了她所託,背著侯爺找我們夫人周濟,這麼著可不是什麼好事,我們夫人早前叫她柳氏弄得有家不能回,難道合使夫人不知道?」
彭夫人忽然覺得今日是來錯了,本以為雲畔年輕女孩兒,總比縣主好說話,結果身邊的僕婦能數落出這麼一大套來,可見她對這娘家、對柳氏,怨氣大了去了。自己財迷心竅,竟來捅了這個灰窩子,這會兒蓬了一臉,倒不好看。
她答不上來,姚嬤嬤話鋒又一轉,嘆道:「這小娘兒可見壞得很,攛掇著合使夫人來說情,自己縮在王八殼裡不露頭,難不成是見不得合使夫人好,有意挑撥合使夫人與咱們夫人的姑侄之情?」
彭夫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看來討錢無望,但掉在泥里的面子還得拾起來,便敷衍道:「我和柳氏並沒有什麼交情,她原只是你爹爹的妾室,我好好的人,倒去和她粘纏?我只是見不得你爹爹愁悶,白多一回嘴罷了,既然你不願意接濟,也不好拿刀架在你脖子上。」
雲畔聽她大有倒打一耙的意思,忍不住接了話頭,涼著臉道:「爹爹這人我是知道的,他寧願賣鋪子賣莊子,都不會來同我開這個口,姑母這回,確實是白多了嘴。我的想法和姚嬤嬤一樣,料准了是柳氏在你跟前進了言,姑母這才忙不疊地跑到我這裡來當說客。其實姑母不知道,柳氏這是在給你下套,暗害你呢。」
彭夫人有些懵,她這人腦子簡單得很,只要多轉兩個彎,她就鬧不清方向了,便怔忡地望著雲畔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雲畔調開了視線,望向外頭日光大盛的庭院,風吹得竹葉瀟瀟,竹下光影也隨之斑駁。她盯著那些搖曳的光點,蹙眉道:「我嫁的是什麼門戶,姑母應當知道。郎子是從一品的公爵,敢問姑母,姑丈是幾品官員?我料柳氏必定許了姑母一些好處,姑母也別忙反駁,到底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也沒什麼奇怪。只是姑母若是為了這點子錢就得罪了公爵府,實在是大大地不上算,姑母難道不顧姑丈往後的仕途嗎?還有維豐、維瀚的前程,玉葉金波姐兒倆的婚姻大事,都抵不過這一時手頭的寬裕?我原是小輩,在長輩跟前不該出言不遜,可我瞧著姑母,眼皮子也太淺了,那柳氏是個什麼人,值當姑母拿正眼瞧她?再者還有一句話,女人的體面是靠自己掙的,不是靠娘家,侯府如今弄得這樣,我若是憑著娘家的體面,也嫁不進公爵府來。」
她冷眉冷眼,和先前的態度大不一樣,不知為什麼,彭夫人竟生出了些畏懼。
說起眼皮子淺,愈發讓她羞慚了,自己確實為了錢,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可那不也是為生活所迫嗎,要是自己也如她們一樣,當上個侯爵夫人公爵夫人,鬼才願意到處打秋風呢!
至於彭盛的仕途,還有那幾個孩子的前程,這兩點倒確實讓她惶恐了,自己只顧著錢,竟是沒有思慮得那麼周全。
上首的雲畔復又笑了笑,拿出溫和的語氣來誘哄她:「姑母,柳氏必定也有討錢不成的對策吧?她是怎麼囑咐姑母的,咱們是至親無盡的骨肉,姑母可別瞞我。」
彭夫人這會兒已經沒了主張,囁嚅了半晌,終於弄清了孰輕孰重。眼下柳氏是保不住了,倒不如把髒水全潑到她身上去,橫豎她在雲畔跟前已經臭了,不差再臭上三分。
於是她訕訕道:「你也別怨姑母來傳這些話,確實是心疼你爹爹。我想著柳氏蹦得再厲害,也是為了江家,因此就聽了她的調唆,可若說她許我錢財,那是決計沒有的,我要是貪圖自己侄女的體己,那我成了什麼人了!」說罷難堪地笑了笑,「她那日來找我,確實說了些糊塗話,說娘子若是不答應,就找魏公爺去……」
這回不單是雲畔,連邊上幾個侍立的女使都吃了一驚,心道這柳氏果真是壞到骨頭縫兒里去了。
「她這是想讓我在夫家呆不下去呢,難為她這麼處心積慮。」雲畔哂道,「我也不妨告訴姑母,四千兩壞不了我們夫妻的情分,只會令爹爹這輩子在女婿面前擡不起頭來。我原以為柳氏一心只想算計我,沒曾想她連爹爹也坑,這種東西,要是還留著掌江家的舵,那爹爹往後在上京,怕是要徹底沒臉見人了。」
彭夫人諾諾地應著,背上小衣都濕盡了。
天曉得,今日跑這一趟,竟活似升了一回堂,弄得她如坐針氈,真恨不得從沒踏進過這魏國公府大門。
不過要按她的心思,也有腹誹雲畔的地方,嘴上大義凜然,最後還不是不願意拔毛!自己留著那麼多家私,全填到夫家去了,娘家爹爹連宅子都置辦不起,她也好意思干看著。
姚嬤嬤瞧她臉上神情變了又變,料准了她沒憋好屁,便存心讓她傳話給柳氏,涼笑道:「仗著生了三個哥兒姐兒,充起人形來,八成瞧准了夫人是小輩,不能發賣她,她才這麼興風作浪。侯爺也是重情義,倘或哪一日想明白了,叫了人牙子來領走,她縱是擊鼓鳴冤也沒用,誰讓她本就是賤籍!」
果然,彭夫人手裡團扇搖得飛快,雲畔淡淡瞥了她一眼道:「姑母也別急,爹爹置宅子若是當真有虧空,我自然不會袖手旁觀,但也得是見了爹爹,問明白數目,不能叫人憑空喊價,填了別人的窟窿。姑母來了這半日,眼看到了該傳午飯的時候了,就在這府里吃了再家去吧。」說著就要吩咐女使預備起來。
彭夫人忙站起身說不必了,「家裡頭老的小的一時也離不得,我今兒來瞧過了你,知道你一應都好就成了。」
「也好,那我就不強留了。」雲畔笑吟吟道:「姑母不必擔心我,到底是公侯人家,再壞又能壞到哪裡去,姑母還是多仔細自己府上,善自保養為宜吧。」說罷叫了聲檎丹,「替我送姑母出府。」
檎丹道是,微微呵了呵腰,「合使夫人請吧。」
彭夫人連連道好,最後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匆忙跟著檎丹去了。
姚嬤嬤望著她的背影,待她走遠方一哼,「拿著三五兩的銀子來做敲門磚,打起四千兩的主意,虧她開得了這個口!」
雲畔扶額說:「我心裡雖知道她是懷著目的來的,可總想著萬一人家念及骨肉親情,盼著我點兒好呢,誰知道,還是這不成器的樣子。」
不過憋在心裡的話,這回也說了個痛快,混得糊家雀似的,還有這閑工夫操心人家的事,難怪她和柳氏處得好。
姚嬤嬤道:「旁的倒沒什麼,就是那句要去找公爺,真是驚著我了。天底下還有這等爛心爛肺的人,半點沒安好心,夫人和公爺才成婚,要是果真為這個鬧到公爺跟前去,公爺溫和雖不會和她們計較,但夫人也失了面子,多少要受她們牽連。「
雲畔嘆了口氣,遇見這樣的親戚,果真無話可說。是要徹底解決了這個柳氏為好,她把持著侯府已經一年多了,也該歇歇心了。
眼下日正當空,到了午飯的時候,女使端著銀盆進來,綠檀呈上巾帕伺候她擦手,待一切準備停當後,兩個婆子將食案擡了進來。
雲畔仍在思量開國侯府的事兒,手裡取了白玉箸,忽然又想起來問:「上回我讓你打聽的人,究竟怎麼樣了?」
姚嬤嬤哦了聲,「夫人說的,可是忠武將軍金至真的妹子?」
雲畔點了點頭。
要說這位將軍的妹子,她在宰相夫人的宴會上曾見過,雖沒有深交,但打眼看過去,是個性情十分耿直的人。照說出身武將世家,哥哥又是正四品上的將軍,本來她的人生應當順風順水才對,只可惜頭幾年和離了,那回是因著和宰相夫人是手帕交,才出席了韓家的宴會。
雖說她自己很是落落大方,但架不住有人背後說嘴,雲畔那時隔著屏風,聽見幾位貴婦譏嘲她,「也不收斂些性子,再這麼潑辣下去,只怕要潑辣進棺材裡去了」,那時她就把人記在心裡,直到自己出閣後,才和姚嬤嬤提起。
對一個人不熟,但有興趣,光是聽口碑,沒什麼參考意義,須得仔細打聽她的生平才能知道。
姚嬤嬤說:「奴婢有個相熟的小姐妹,在金府上當差,對主家的事精熟得很。那位將軍的妹子叫金勝玉,今年正是而立之年,大年前因無子與婆母不合,丈夫又一味地愚孝,最後便和離了。和離後無處可去,重新被接回了將軍府,原先那金二娘子也很善交際,可惜礙於自己是和離的身份,到外頭總不受人待見,如今也不怎麼出門了,專心在家侍奉父母膝下。」
「看來這金二娘子也是個有脾氣的人。」雲畔想了想又問,「那麼品性如何呢?」
姚嬤嬤說:「聽我那小姐妹的話頭兒,並不是個尖酸的人,待下人雖有些嚴厲,但從不存心刁難。只是常年在娘家,總不是個辦法,據說和將軍夫人之間有些嫌隙,這也是難免的,到底嫁出去的女兒又回來了,父母跟前少不得挑剔哥嫂,所以引得將軍夫人不快。」
雲畔嗯了聲,「和離回家,一年半載尚且能將就,時候一長牙齒就碰舌頭……那這些年有人登門提親么?」
姚嬤嬤道:「這個年紀尷尬得很,朝中有頭臉的官員要續弦,二十來歲的都找得著,斷不會去求這門婚。年紀相當也誠心結親的呢,老將軍和老夫人又挑剔人家門第出身,總之一來二去一直僵持著,年紀也就越拖越大了。」
雲畔頷首,心裡有了成算,便不多言了,垂下眼慢慢進了吃的。
一頓飯畢,女使撤下了食案,她才掖了嘴,外面惠存就帶著靜存、淑存兩位堂姐妹進來,一顆核桃恨不得掰開了揉碎了,向她討教。
雲畔沒法子,耐著性子和她們周旋了半日,直到申時前後才送走她們。
這廂正要歇息,門上通傳,說公爺回來了,不一會兒就見長松和辟邪攙著他,歪歪斜斜從木廊上過來。
她忙帶著女使婆子上前接手,問辟邪這是怎麼了。
辟邪道:「那些人給公爺道喜,硬灌了好些酒,公爺不好推辭,吃醉了。」
吃醉的人糊裡糊塗倚著她,嘴裡夫人娘子亂叫一氣,然後把臉埋進她頸窩,抓著她的衣襟搖了搖,笑著說了句,「今日我真的好歡喜。」